簡體版

(135)那時,年少青衫

手里的煙抽到一半,有人過來按上他的肩膀說︰「進去吧,老爺子同意見你了。」

步伐滯了一滯,不否認他還有一絲猶豫,知道那是什麼,是萬丈深淵,是條不歸路,踏上了就再回不了頭。

男子回過頭問︰「後悔了?後悔了現在走還來得及。」一句話哽在喉嚨里,也想讓他回頭,勸他這一步還是不邁出的好。

可他沒有選擇,爸爸欠了那一的賭債,如今連性命都還壓在人家手里,家里最值錢的,不過就是老家的那棟宅子,跟那些賭債比起來也僅是冰山一角。除了拿自己的命來交換,他再想不出比這更好的辦法。

那一年他二十六歲,在那之前他也是縴塵不染,干淨又簡單的男子,有最美好的年少青衫。

可這一步踏出了,一切都再不一樣。

老爺子同意他用自己來交換他那個賭鬼父親,當天便能放人。並警告他︰「別讓他再來賭場鬧,否則便沒現在這麼簡單。」

那一天阮天明從蘇家大宅的別墅里出來,看到她,那個坐在秋千上搖搖晃晃的白衣少女。十七歲,明艷俏麗得像是一株山茶花,女人一生最美好的年華。阮天明眯起眸子,站在陽光下打量,一眼萬年,只覺是明媚不可方物。

蘇瑞也看到他,讓秋千慢慢的停下來。即便只有十七歲,身材縴細高挑,及腳果的長裙下擺,每走一步輕輕搖曳,像是赤足而行。越是離得近了,越發看清那一張臉,五官都是極精致的,像萬里江山那一點紅,足有魅惑人心的魔力。阮天明到底還是為她心動,蘇瑞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他的心尖上,忍不住心跳加速。

更是死心踏地的想要留下來。

此後漫漫長路再想起,覺得是命,蘇瑞就是他生命里的一個蠱,服下去,便注定要敗在她這里。

想要全身而退,談何容易,人哪里掙得過命。

打第一眼開始,他的義無反顧就將自己推到一條不歸路上,終點只有一個,就是滅亡,而且回不了頭。也是到後來,阮天明才想清楚這麼一個道理。于是想要死去,注定無法篡改,不如順從天意。在他看來,早一天毀滅同晚一天毀滅沒有任何區別。誠然早一步退出了,他們便通通不需要那麼難為。有什麼不好呢?

臨死的時候,想起蘇瑞初見那一天的微笑。洋溢在臉上,不是假的,那時候她才是真正的年少青衫,簡單而純淨的小姑娘,再怎麼凌厲都只是率性而為。

他是真的喜歡。

她問他︰「你是誰?怎麼沒見過你?」

阮天明當日穿一件雪白襯衣,松松垮垮的散在皮帶外面,長相不凡的一個人。

幾天來難得的一個笑,也僅是微微的鉤動唇角,淡淡說︰「阮天明,第一次來。」

蘇瑞便伸出一只潔白皓腕來同他招呼︰「你好,蘇瑞,蘇州的蘇,瑞雪兆豐年的瑞。」

阮天明細細的品︰「蘇州的蘇,瑞雪兆豐年的瑞……」

生命嘎然止息的那一剎那,他望著車窗外錦繡綿延的大束陽光,覺得潔白得像雪,想起那句瑞雪兆豐年,想起那個明媚的笑嫣如花……

這一生再多的不圓滿,死的時候卻感覺那樣滿足。他不恨她,是真的不恨。

連痛都沒有了,頭腦中浮現的,只是曾經那些動人心弦的美好,大段大段的,如電影般在腦海中放映而過。劇終的時候,生命也跟著落幕,是那一日他們共同看過的那場電影,結局如斯安好。

他听到電話那端蘇瑞掙扎著哭起來,再不濟他們是朋友,有那些濃烈而干脆的回憶,不是麼?

那一天他去車站送父親回老家,父親被人剁掉一只手,索性命還在。

阮天明非得把他換回去,是因為家里還有重病的母親,是他結發的妻子,身染重病,維系一口氣只為看他一眼,讓人生有個了結。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份恩情便不得不報。

父親總算在晚年將盡的時候浪子回頭,拉上他︰「你跟我一起走,我保證以後改掉那些惡習,好好的跟你們母子過日子。」

阮天明抽出手,對于眼前這個人他很陌生,窮盡一生也沒給過他什麼溫暖,反倒是一路走來,無邊無際的麻煩,大事小事,層出不窮。直到今天,將他推到一個轉不了身的風尖浪口了。父親後悔了,可他已經沒得選。

「你走吧,我媽還在家里等著你。」

這段傷心的往事同蘇瑞說起過,哪一天喝醉了酒,坐在蘇家大宅的長椅上,一睜眼,蘇瑞已經坐到身旁。就是穿著類似在醫院穿的那件毛茸茸的斗篷。

不轉首看過來的時候,連臉都看不清。

阮天明怔了下,坐直一些。說︰「多冷,快回去。」

蘇瑞雙手按在腿上,轉過來,反問回去;「那你不冷麼?」然後一嘟嘴巴︰「穿的比我還少。你喝了很多的酒啊,有不開心的事?」

阮天明那時候只覺得有些事小孩子是不懂的,那些個無可奈何,人間疾苦她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又如何會懂。

可蘇瑞笑了笑,說;「你說出來吧,我能懂的。我們是朋友不是麼?」

是啊,他們是朋友。兩人曾打過勾勾,死心踏地的說這一番話。她被人綁架,是他冒著生命危險將她救了回來。胸口上插了一刀,幸好沒有命中心髒,偏了分毫命便保住了。蘇瑞真是感念他的恩情,被他護在懷里的時候很溫暖,也沒有那麼怕了。就想著,如果他不死,他們就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阮天明那一時命不該絕,反倒因為這一件事被老爺子重用,帶到身邊。整日出入蘇家大宅,跟蘇瑞見面的次數也便多了起來。

那一天同老爺子談完事情,出來時正踫上放學回來的蘇瑞。還是個穿制服的年紀,就是那種色澤簡單,款式松垮的校服被蘇瑞穿在身上,也成了大家的手筆,設計得頗俱格調。

蘇瑞把書包扔給大宅里的下人,笑呵呵的過來拉上他,一直把他帶到偏廳里。然後就那樣伸出一根手指,大大的揚起笑︰「我們以後算是好朋友了吧?來打勾勾蓋章。」

阮天明盯著她一臉明快的笑意失神,那一次死里逃生,哪里是一刀扎偏了,分明是心口上被丘比特的箭射中,飄飄然的愛上了。

直到她催促︰「傻了麼,快點兒啊。」

他才恍然回過神,同樣伸手小拇指跟她打勾勾,他阮天明和蘇瑞,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蘇州的蘇,瑞雪兆豐年的瑞。多少年過去了,他總是記憶猶新。

連帶蘇瑞那一瞬間的表情,他記在心里,到死都沒有忘記。

蘇瑞搓暖了自己的手,就來握住他的,發現他的一雙手已經冷透,捂在懷里也幫他搓了搓,問他︰「有沒有暖和一點兒?」

怎麼會不暖?簡直要暖進心窩里。阮天明一顆死寂的心都要被融化了,從來不曾跟人提起家里的事,卻下意識的想要同她說起。

「我今天接到親戚的電話,我媽死了,癌癥晚期,終于是挨不住了。」他的聲音和神色一樣暗淡,卻並不驚訝,早在他出來的時候,媽媽就該是要死了的。彌留這麼久,只是因為有放下不的人,是她此生未了的心願。如今他的爸爸回去了,那一口氣她勢必會咽下去。一只手還被蘇瑞握在指掌中,覺得沒那麼害怕和傷心了,才有勇氣接著往下說︰「我爸也死了,他是服藥自殺的,陪著我媽一起走了。他這一生做得最有情有義的一件事,就是肯在最後那一個時間點上跟我媽生死相隨,不至于讓她由生到死都一個人孤零零的。」

蘇瑞望著他,那一年她十八歲,他二十七歲,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就是一個毛頭小子,連傷心都那麼明顯。

她將他的另一只手也拉過來,只說︰「你怎麼那麼傻。」

她知道他是怎麼走到這條道上來的,有意無意的也問起過。當時听來的時候就覺得他可憐,他那個父親是個敗類,打他下生,就沒怎麼撫養過他,半點兒為人父的責任都沒盡到。滿身的債最後卻還要他來替他背,以至于最後作大了,收不了場,非是得自己的兒子拿命來換。

至于他那個媽媽一生是怎麼淒苦度過的,即便阮天明不說,蘇瑞也想象得到。守著無望的婚姻帶著兒子在遙遙無期的等待中翹首以盼,很多時候浪子回頭,比灰姑娘遇到白馬王子還童話。于是,眼見他的媽媽就用了一生去等待,最後到底是等來了,卻不過一死。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過了那座奈何橋,喝了那碗孟婆湯,是不是生死相隨,誰又知道呢。只怕記不記得都是一回事了。

蘇瑞覺得那樣的阮天明很是心疼人,難怪會喝得醉意連天的坐在這里吹冷風,他這樣不是傻了是什麼。

「沒事,你沒有了爸爸媽媽,你還有我。我們是好朋友,我會一直陪著你。」

她掰著指頭同他數算︰「你看,你現在二十七歲,我才只有十八歲,你要比我大上九歲。也就是說,你老死的那一天,我還年輕,所以不會扔下你一個人的。」

阮天明听著,「噗嗤」一下便笑了。

如今的蘇瑞再怎麼不好,可他愛上她的時候,不過就是那麼一個單純而可愛的小姑娘。

雖然拙劣,卻知道在他傷心的時候給他講笑話听,哄他開心。

蘇老爺子那時候還很年輕,身子骨硬朗,什麼事一般都是自己親力親為。所以幾乎沒有時間陪著蘇瑞,蘇瑞很早就沒了媽媽。據她自己說,快要記不得她長什麼模樣了。只是孤單的時候很想她,也會覺得自己很難過。

阮天明知道她什麼時候最孤單。

所以直到蘇瑞出國前,那幾年的生日都是阮天明陪著過。

都是用了心思的,猜想她最想要的生日禮物是什麼,然後變戲法般呈現到她眼前。年紀小的時候,眉開眼笑,撲上來攬住他的脖子,肆無忌憚的又笑又叫,說︰「阮天明,你簡直就是阿拉伯神燈,你怎麼知道我想要這個?」

她有多吃驚,阮天明就有多歡喜。一個人的情緒因著另一個人的起伏不定,是件簡單到不可思議的事。

再後來年紀大了,心眼也會變多。他再準備什麼禮物,她都意味深長。

「我就知道你準能猜透我想要什麼。」

十八歲那年她想去看電影,白天要上學,就只能看午夜的。

太晚了,又是深秋的冷夜,電影院里除了稀疏的工作人員例行檢票,幾乎就再沒有什麼人。

那一場在第五放映廳里,電影院的盡頭,踩著軟棉的地毯,走進去,就只有他們兩人。

蘇瑞打一進去就爆笑不止,覺得太過無厘頭,從沒遇到過那樣的情景,明明沒有包場子,一場電影看下來卻僅有兩個人。

笑出淚,側首望著他,口口聲聲的說︰「阮天明,是我對不起你,時間選得太無厘頭了。」

阮天明似笑非笑的找了位置坐,一馬當先。

蘇瑞便同他隔著一個座椅看完全場,那一個晚上阮天明有無盡的思量,就像看透一個事實。這一生他再怎麼喜歡蘇瑞,都永遠隔著這麼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永遠也無法逾越並且抵達。就只能像那樣,眼睜睜的看著她嬉笑怒罵,然後等待著有一天一個人的出現,她再不用他陪著,兩個人變得再沒有一點兒關系。

早在許多年前阮天明就將一切想得很是清楚明白了,那愛戀一日日深厚下去,卻也被他一點點埋葬進心墳里,沒打算說出來,以為一輩子都僅能是自己一個人的事。

薄南風出現的時候,他也曾恐慌過,很惶恐,知道那是個蘇瑞願意為他去死的男人。她多麼怕疼,可貼上那個男人的邊她就會變得很勇敢,甚至連死都無所畏懼。

許多年前他帶人趕過去,看到蘇瑞抱著一個美好到不可思議的男人哭得撕心裂肺。第一次听蘇瑞吵嚷著說她很害怕,怕那個男人就要死了,她求他救救他。

阮天明為了這麼一個人的到來籌劃等待了太多年,以為一切準備都做足了。可真當這個人進入到蘇瑞生命里的時候,他還是狠狠的恍了神,心里一塊地方被抽空了,痛不可遏。那種失魂又落魄,沒人懂得。

沒人知道那一年他是怎麼樣死了又生。

即便是為了蘇瑞,他也願意伸手拉上薄南風一把。

喜歡一個人在一念之間,徹底失去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念間的事。

當蘇瑞愛上薄南風的時候,他的喜歡就徹底變成一種單戀。從此蘇瑞的眼中就僅有薄南風那麼一個男人,她的喜怒哀樂都是因為他,眼中心里再容不下任何人任何事,直逼毀滅的癲狂。

阮天明這個曾與她打勾蓋章的男人,像一個作古的獨幕劇,注定要一點點的退出場。

阮天明覺得,如果沒有遇到薄南風,蘇瑞會是個很好的小姑娘,好好的長大,不會月兌離他預期的樣子太遠。可薄南風出現了,像是她的克星,蘇瑞便注定要有所改變,她對他永遠沒有抵抗力,太過投入和專注,也是過。蘇瑞對薄南風過火的執著和喜歡會將她變成一個瘋子,一旦得不到,就會像現在,走火入魔,誤入歧途。只怕連她自己都控制不住那種失落的心性和焦灼,像是要了她的命。

于是,她才會那樣,得不到就打碎。她可以為了他去死,眼楮都不眨一下。也可以讓他去死,大不了就是心痛。

阮天明覺得蘇瑞是個可憐人,他們都一樣可憐,深愛的人,不愛自己,甚至看也看不到。永遠站在別人的影子里,手舞足蹈,以為彌足珍貴,其實遠不是如此。

他也是想將她毀掉的,碎在自己的手里或者懷里,可他做不到。便要讓別人去做,他放了手,就不再管她了,明知道薄南風會摧毀她。這樣的放縱,跟自己親手毀掉又有什麼區別?

他再大愛無疆,卻也是個男人。

到最後,他看著蘇瑞,像是彼岸開出的花,原來這麼遙遠,他怎麼才發現?

好一個如火如荼的樣子,不著痕跡地,絢爛了他一世年華。

阮天明這一生就不幸,最最幸運的,是遇到那些人,那些事。

總算還有許多美好可供回憶,覺得自己的一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貧瘠。

那一年代他入行的兄弟死在血泊中,那個有一念之差,想勸他不要踏進來的兄弟。死前緊緊拉著他的手,說悔不當初,明知道有這麼一天,卻還要拉他一起。

那一年他二十八歲,不知道前方諱莫如深,不知道後悔,不知道沒有回頭路,就真的回不了頭……只是覺得痛苦,嗚咽著低泣,像是一只困獸。

是蘇瑞過來安慰他,像曾經許多次一樣,拉著他的手,告訴他︰「我懂得你的難過,不過你也不要太難過了。如果活著很痛苦,死了也是好的。你的兄弟那麼疼,死了也算是一種解月兌,他現在的感覺一定比之前好。」

阮天明信了她,如今再回首,望一望來時的路,越發篤定這就是命中注定。蘇瑞為他設定好了所有預言,他每走一步都不偏不倚,到底死在那個上頭。從開始到現在,卻發現他命運的轉折根本不在自己爸爸的手中,那只是一個導火索,真正要遇上的致命的,是蘇瑞。

打初見,就像開起了一個開關,所有命運的車輪被啟動,轟隆隆的轉動開,走到哪一步都是設定好的,他沒得選,被一步步的推著向前。直到死去的那一刻,心生感嘆,這果然是他的終點,宿命的了結。

是蘇瑞說,如果活著很痛苦,死了也是好的。他也那麼疼,死了也算是一種解月兌,他現在的感覺就比之前任何一個時候都好。陽光打過來,照進眼瞳,明媚如斯。

像極了一個人臉上洋溢的微笑。

那時,他們年少青衫。

------題外話------

阮天明的一個小番哈~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