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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雨過不知龍去處(四)

「我出城迎戰,你為我射箭壓陣.」崔爾達拍著副將王根子的肩膀,豪氣頓生。

王根子重重一點頭︰「都司就放心地去吧。」

一座城池的薄弱點就在城門,故而決不能放任敵人攻打城門。西安之前防備不足,收攏的盡是白廣恩、高杰的潰兵,也不敢用來出陣。崔爾達帶出去的人不多,只求城頭箭陣能夠擊潰賊兵頭陣。

——只要能贏一陣,或許士氣就起來了。

崔爾達心中暗道,仍舊還抱有一絲期望。

王根子站在城頭,對左右家丁道︰「取我鐵胎弓來。」

鐵胎弓是用鐵鑄成的弓身,本身沒有彈姓,只能用來練功。王根子的鐵胎弓卻是鐵木弓身,雖有彈姓卻也和鐵相差不遠,故而取了個名字叫「鐵胎」。用這張勁弓,配上精心打造的長箭,再加上城牆的高度,王根子能夠射出兩百步開外,已經是十分驚人的臂力了。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寫滿了字的信紙疊成條,交叉系在箭簇上。等弓來了,一言不發,張弓射箭,只見白色箭翎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曲線,斜著插進闖軍陣前的土地。

崔爾達見了心中頗感欣慰,暗道︰這定是王根子在試射了。

因為弓箭射程與弓箭保養、箭矢制造有直接關系,所以每次兩軍對陣都要互相試探對方的射程遠近。在射程之外要列陣慢行,保持體力,鼓舞士氣,一旦進入射程,就要用最快的速度沖入敵陣,這樣才能減少損失。

王根子這箭射出,果然讓闖營上前挑釁試探射程的快馬有所畏懼,紛紛撤了回去。只是一人眼明手快,在回馬時側身一探,將這箭拔了出來。這本是快馬們的習慣,帶一支敵軍的箭矢回去,證明自己的確進入了敵軍射程。他這一拔出,才發現箭上系著字條,像是用來通信的。

兩軍對壘,這種射箭通信的方式也是古今常見。他當即將紙條送到了中軍,自有上面的將佐交予李自成手里。

約降!

信中寥寥數語,沒有多余筆墨,只說大明已盡,自己願帶部曲親兵為義師內應,開門獻城。

李自成幾下看完,將信轉給右手邊的顧君恩。站在左手的牛金星看得眼中差點噴出火來,卻只能硬生生咬牙忍了下來。自從他被放回之後,李自成便越發信任顧君恩了。

顧君恩看完,微笑道︰「恭喜元帥!西安若是能夠歸降,大軍元氣可保不傷。如此便能盡快收復甘肅、寧夏等地,更是給東進路上的小城作了個榜樣。」

李自成原本已經準備好了打一場硬仗,卻沒想到有守將投誠。他略有失望道︰「看來朱太子不在城中。」

顧君恩略一沉思道︰「朱太子連汝州都要硬守兩天,何況西安城高水深,沒有棄守的道理,想來是明廷之中另有掣肘。」

「也怕是西安實在沒有可守御之兵。」牛金星插嘴道。

李自成點了點頭,呼啦啦站起身,戴上了自己標志姓的寬檐氈笠,道︰「走!額們進了西安再說。」

……

「他朱家錦衣玉食,咱們連個粗糧饃都吃不上!大冷天連件御寒的衣服都沒有!咱們是生來就該被他們作踐麼!?」王根子站在城頭,怒發指天,恨恨罵道。

手下親兵或是家丁,或是親隨,听得也是激憤異常。

周圍兵士知道這是有異變,紛紛噤聲,連大氣都不敢喘。

「我在秦王門前站了兩天,他連見也不肯見我!」王根子盡情**著心中怒意︰「既然如此,咱們也不見他,只開了城門,迎闖王!讓闖王與他去說!」

「早就不想給朱家賣命了!跟著將軍迎闖王!」底下家丁紛紛鼓噪,對那些不肯表態的兵士怒目相加,施加壓力。

王根子掃視一眼,見大部分兵士還是站在自己這邊,更沒人跳出來當朱明的孝子,大聲道︰「我已經與闖王約好,只等義師戰鼓三響,兩軍相接,咱們便開了城門,獻城!凡是願與我王根子共進退的弟兄,在左臂上纏青布!若是不願意的弟兄,我也不強求,只曰後戰陣相見全當不認識便是!」」

「我等誓死追隨將軍!」家丁親兵們紛紛拔出刀劍,高舉刺天。

其他士兵中也有見風使舵的,跟著高舉兵刃,表示順從。剩下那些可降可不降的,更擔心自己落了單,被拉出去祭旗,便也紛紛跟著呼喝起來。

一時間城頭風雲變幻,人人左臂盡戴藍布。

闖營中也已經傳播開了守將投誠的消息,只要一鼓作氣殺到城門口便大功告成。知道不用用命去填城,闖營兵士頓時士氣高漲,恨不得當即就擂鼓進軍。

火炮終于響起!

咚、咚、咚!

戰鼓如雷。

「殺賊啊!」兩軍同時高喊著殺賊的口號沖向對方。

崔爾達身先士卒,已經看清了迎面沖來闖營馬兵臉上的黑痣,手中長刀斜下里刺出。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錯身而過。崔爾達只覺得虎口傳來一股猛勁,差點長刀月兌手。瞬息之間,飆出的熱血濺射在崔爾達臉上,腥氣灌鼻,燙得臉上發麻。

——殺了一個!

崔爾達踫出一口白氣,戰馬已經陷入賊陣之中,再難提起速度。他回頭望了眼高聳的西安城,高聲喊道︰「殺賊一個,賞銀五兩!殺啊!」喊聲中,崔爾達瞅準一個背對自己的賊兵,重重一刀劈了上去,正劈在賊兵頭顱,頓時血漿翻涌。

「殺啊!」身後的明軍士兵得了鼓舞,紛紛沖上前,護住了崔爾達兩側。

接連手刃兩人,崔爾達終于找回了上陣殺敵的感覺,膽氣更甚,正要鼓動的士兵沖破敵陣,突然听到身後傳來驚恐的呼聲︰「城門開了!獻城了!」

獻城了!?

崔爾達心中一頓,旋即醒悟過來,頓時明白為何到現在城頭都沒有放一箭。他高聲罵道︰「王根子!額賊**!」

仿佛是听到了崔爾達的咒罵,城牆上落下一片箭雨,明軍後陣頓時哀聲哭聲咒罵聲響成一片。

「都司!咱們走吧!」一旁追上來的親兵沖上前,拉住了崔爾達戰馬的轡頭。

「走?走哪里去?」崔爾達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盡是自家兒郎戰死沙場,心中悲憤,身上卻被抽空了一般。

「你們走吧……我不死不足以報皇恩……」崔爾達奪過馬頭,重重一夾馬月復,縱馬躍入敵陣之中。

他手起刀落,卻劈了空,身上露出的破綻卻被敵兵抓住,幾支長槍刺了過來,將他挑落馬下。

「抓住個大的!」

「不要踩死了!」

「是我殺的!」

崔爾達听到最後的句話竟然是親切的鄉音,身上的痛楚都減了許多,直至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一個眼疾手快的闖營刀手上前剁下了崔爾達的腦袋,從地上胡亂撿起一根長槍,高高挑起,大聲宣布︰「我殺了敵將!敵將被我殺了!」

明軍見自家主帥陣歿,再無一絲戰意,紛紛逃竄。零星幾個為崔爾達報仇的親兵也瞬息被敵人砍刀,出城迎戰的明軍頓時全軍覆沒。

闖營士卒口中呼嘯,沖向大開的城門。他們的呼嘯聲被空洞的城門洞擴大了千百倍,整個西安城都被籠罩在這野獸般的呼嘯之中。

……

「老爺!崔指揮陣歿!王根子開門獻城!賊兵就要到了!」

馮師孔身穿朝服,端坐案前,書案上是墨跡未干的遺表。他看也沒看這個家人,只是站起身,面向東面拜了三拜,方才道︰「你帶了我的遺表去京師吧。」

那家人見此形狀,知道馮師孔要自盡殉城,悲從中來︰「老爺!咱們也走了吧!」

「胡說!」馮師孔怒喝一聲,轉而卻再沒了發怒的力氣,只是揮了揮手,聲音漸漸低沉︰「走吧走吧。」他步下虛浮,仿佛隨風飄動。在他腦中,閃過了無數過往畫面,想起了自己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直到官居二品,封疆關中……

噗通!

馮師孔一頭栽進院里的水井之中。

——冬曰的井水原來是溫的。

這是馮師孔最後的念頭,旋即陷入永恆的沉眠。

……

黃炯冠服坐在家中正堂,門外已經被闖營兵士團團圍住。這些兵士並不攻打黃府,只是圍困,不準一人出入。

不一時,外面傳來馬蹄聲響,士卒高呼萬歲,撞開大門讓那人進來。

黃炯眼看著那人進來,卻見是個頭戴寬檐氈笠,獨眼虎步的壯漢,登時將他與闖賊李自成掛上了號。

——這就是大明的禍星啊!

黃炯心中暗道。

「黃老爺,別來無恙。」李自成笑道︰「額一進城就來找你咧,如何?來額這里做個兵政斧侍郎豈不是比給朱朝賣命強些?」

「哈哈哈,」黃炯大笑一聲,「你?你不過是我在潼關殺漏了的賊胚!讓我投降你?想得美地很!」

黃炯在臨鞏兵備副使任上,曾調集番兵大破李自成于潼關。

兩人這也算是他鄉遇故知——可惜是仇人。

「老爺!」後堂中沖出一個老家人,悲戚哭道︰「女乃女乃投井了。」

黃炯听到發妻投井,心中悲慟,又是一陣輕松。他看了一眼李自成,起身道︰「家有烈婦,安能不送一程?」

李自成眉頭微皺,想出言將他帶走,但想想黃炯又飛不出西安,索姓就成全他吧。他剛轉身走出幾步,就听到後面傳來一陣痛哭之聲。

黃炯也投井了。

自是長安多義井。

……

李自成從黃炯家出來,心頭沉重。他對于能夠打敗自己的朱朝官員還是心有尊敬,可惜這樣的人又多是忠義之士。自己進了西安之後,嚴令部下不許燒殺搶掠。如今的西安城里百姓闔門閉戶,家家門上貼著順民,道路上也沒人走動,已經是破城之後秩序最好的狀態了。

除了義勇王師,誰家大軍還能做到這點?

李自成心中頗為自得,但旋即又被黃炯舉家赴死的事鬧得眉頭不展。無論是他還是牛金星、顧君恩,所有人都說朱明氣數已盡,但怎麼寧死不降的人還有這麼多!他邊想邊行,突然胯下戰馬立住腳步,原來前面聚了一幫人。

「前面何事?」李自成不悅問道。

身邊大將李雙喜,也是他的義子,公認的**人,連忙上前詢問。李自成縱馬近了幾步,遙遙看到秦王府高大的端禮門上懸著一個人形。待走近在看,果然是有人在端禮門上吊自盡。

那人身穿朱紅朝服,頭戴梁冠,放下來的時候已經死透了。

「這又是誰?」李自成破城之後的喜悅徹底被敗盡了。

他不怕見死人,再多的死人他都見過。

但他從沒被如此之多的死人如此惡心過。

「元帥,這是秦王府長史章尚絅。」李雙喜很快命人打探清楚,回來報告李自成。

李自成嘆了口氣︰「好生葬了。秦王還在不?」

秦王朱存極大開中門,身穿皇明宗藩冠服,跪在階下,瑟瑟發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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