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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早有書記攤開紙筆,準備錄寫。

吳影椒帶著筆在沙盤上開始慢慢劃動起來,嘴里便隨著一句句吟道︰「石橋兩畔好人煙,匹似諸村別一川……吾乃吉水楊萬里是也!」

蘇某見他開口請了「大仙」,不甘示弱,手上使勁一拉,筆轉向自己。

「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吾乃石湖居士是也!」

「好,兄台的乩仙倒是個本地的,哈哈。」

石湖居士就是範成大,蘇州人氏,所以被吳影椒調笑了兩句。

這二人你來我往斗過幾個回合,蘇某吃不消了,次次被吳影椒搶過筆去。

慕容瑄帶著兩個酒窩,含笑看著,手里一把紙扇輕搖。

又過了一會兒,慕容瑄開口道︰「好了,不用再比,蘇某輸了,吳先生果然才思敏捷。來啊,奉上五十兩賞銀與吳先生,聊表慕容家的一點心意。」

台下的人立刻炸鍋,交頭接耳。他們作為本地文士,眼睜睜看著開局落敗,雖然這一點也不意外,但還是覺得很丟臉。

小葵咋舌不已︰「小姐,那人也就作了幾首詩,便賺了五十兩銀子,這彩頭真拿的輕松,叫人羨慕。」

冷知秋點點頭,也覺得羨慕。「這五十兩是拿得輕松了些。」

慕容瑄雖然豪氣,但臉上的笑容卻並不真實。蘇州「文士」丟蘇州的臉,他這個也通點文墨的土財主只能拿錢壓場面,才不會把臉丟到姥姥家。

他的目光掠過數百黑壓壓的人頭,這些人,有的是平日斗雞遛鳥的紈褲子弟,有的是好多年沒模過紙筆的舊年老秀才,有的則是家境貧寒、想來踫踫運氣看能不能揀點錢回家……失望,還是失望。突然怔住,那遠遠站在最外圍的小夫人是誰?

她仿佛一片烏匝匝中亮色的星子,雖縴細但依然光輝奪目;她不同于那些心虛又貪婪的假文士,慕容瑄從她的目光里讀到了興趣和思考。

冷知秋的確在想一個問題,一個未來她該干什麼的問題。她發覺自己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但和十幾年父母教誨相背離,和原先設想的生活相背離,也許還將會與項寶貴的期待相背離。

「那位夫人!」慕容瑄站起身搖了搖折扇,向冷知秋示意。

他是個「工作狂」類型的人,沒空去看花王大賽,因此只听說過冷知秋的大名,卻從未謀面。

眾人隨著他的視線,齊齊扭頭,齊齊的看身後站著的主僕二人。

立刻炸鍋了。

「呀!」

「啊!」

「那個花王小姑娘!」

「項家小媳婦兒!」

「學政大人的獨女!」

……

嘀,一滴冷汗滾下小葵的額角。

冷知秋垂眸模了模鼻子。

慕容瑄意外的張了張嘴,扭頭和身旁左右的郭培國老先生、鹿鳴書院的老先生分別輕聲解釋了幾句,便親自跳下文廟台,分開人群成一條細細直道,走向冷知秋。

他這人相貌真不算太出彩,和項寶貴根本無法比,但走路的姿態和氣度卻讓人無法忽視,無法用「普通」一詞去形容這個蘇州新首富。

這一條小路從文廟台通往冷知秋,一邊一頭。

冷知秋佇立著,越過慕容瑄看著文廟台上迎風招展的兩面旗幟︰南山書院、鹿鳴書院。

「原來是項夫人,在下慕容瑄。」慕容瑄鄭重給她抱袖行禮。

「慕容世兄。」冷知秋還禮。

慕容瑄當下就傻了好一會兒。他以為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怎麼可能開口叫他「世兄」?只是一個稱謂,便顯出她不同于外表的柔弱,底子里竟是一股豪氣。

「久聞學政大人兩榜進士、飽學鴻儒,項夫人嫡出書香名門,月復中自有芳華,敢問——夫人要不要上文廟台賜教一二?」

「知秋正有此意。」

「……」慕容瑄噎住,意外,隨即又驚喜莫名。「那麼,請——!」

「小姐!」小葵見冷知秋隨著慕容瑄先後走上了文廟台,忙追上去跟在左右,一路狠狠瞪那些眼冒綠光、流著哈喇子的登徒浪子。

遙遙北城外,冷家祖墳草廬旁,梅蕭靜坐在一把向陽的太師椅上,一個大夫在給他拿捏脖頸。

他眯著眼看四野蒿草茫茫,綠樹掩映,秋天高闊。

一騎飛馬疾馳而至,玄衣武士跳下馬行禮稟報︰「侯爺,冷姑娘今日去了文廟台,參加兩家書院的會試比拼。」

「哦……?唉,備馬車吧,去看看。」梅蕭微微嘆了口氣。

……

文廟台上。

冷知秋看了看吳影椒和他手里的乩筆,取一道符紙,捻起小毫筆,在紙上寫了個「桂」字。

「中秋在即,諸位都是意在今秋恩科折桂、金榜題名,是也不是?」

台上台下一片應和。

兩家書院的腐儒們原本對冷知秋一個女子上文廟台頗有微詞,一听冷知秋的談吐,再看那符紙上的「桂」字,漸漸噤了聲。

慕容瑄看符紙上的字,眼珠子都亮了。

冷知秋取火點了符紙扔進金盆,嘴角帶著一抹輕松自在的笑,「今日小女子就做一回先生,斗膽請諸路‘桂’仙降臨,多請一些,叫他們講講怎麼做的狀元,做了狀元何種心情。」

這話又把眾人听得心頭一松,笑了起來。

原本有些緊張的比拼,到了冷知秋手里,信手拈來,讓人心不由自主都跟著她起伏變化。

吳影椒原本得了五十兩賞銀,正自高興,也頗有些得意,突然對手換成冷知秋,他整個人頓時失魂落魄、如見天人,看著她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他的神色早已痴呆。

冷知秋從他手里抽出乩筆,「吳先生,我已請了許多狀元筆仙,不如一次讓知秋執筆,您壁上觀便可。」

她這話的意思是,還沒開始扶乩,她就已經搶到筆仙,不僅搶到,而且還是許多個連續不斷,吳老兄,已經沒你什麼事了。

吳影椒還在發呆。

冷知秋提起乩筆,插入沙盤,筆走龍蛇,唰唰唰邊寫邊念︰「春來無處不閑行,楚潤相看別有情。好是五更殘酒醒,時時聞喚狀頭聲——吾乃武德五年的孫伏伽……」

一旁,書記也在看著冷知秋發呆。

別怪這些愣頭書生失態。他們也見過一些頗有才情的風塵女子,更向往過書中多情又嫻淑的「顏如玉」,但冷知秋是不同的。她的才情不是拿來博君一笑,她的美貌也不是拿來供君遐想;她疏離如高天流雲,可望不可即,颯颯不可追,但她又如此真實,坦然光明的眼神,沒有絲毫造作。

結果,冷知秋滔滔不絕,一口氣連請三十六名狀元「筆仙」,即興作詩三十六首,听得台上台下幾百號人目瞪口呆。

扶乩請筆仙,不過是一種斗詩游戲,講究的便是一個「快」字,沒有滿月復詩書打底,想要在沙盤上操控一支乩筆,不給對方機會,難度極高。

冷知秋本想再寫,突然發覺四周太安靜,她也有些疲倦,便放下乩筆,抬頭問吳影椒︰「吳先生要不要請一回?」

「不不不……夫人你……小生慚愧,無地自容,輸得心服口服。」吳影椒背後冷汗都下來了。

慕容瑄大笑起來,酒窩更深,目光更亮,大聲對侍從吩咐︰「快取五百兩賞銀!這場聯誼比試未規定女子不能參與,更何況巾幗不讓須眉,更是難能可貴,要加倍賞贈。」

「五百兩?!」到處一片咋舌驚嘆。

五百兩銀子在當時的購買力,大抵相當于一千二百石大米,折成如今的rmb,應該在三四十萬元之間,可見有多豐厚。

雖然驚嘆,但沒有人不服。

小葵喜上眉梢,冷知秋何嘗不是?「多謝慕容世兄抬愛。」

她笑逐顏開的樣子,看得慕容瑄好一陣失神。

失神的不是他一個人。

遠遠的遛馬場,瞭望台上,梅蕭極目凝視著文廟台上捧過五百兩賞銀的某個倩影,依稀可見那小臉上堪為「珍稀」的燦爛笑容,從未見過,如此動人心魄,讓他震撼得星眸縮了縮。

冷景易讓他以為,要得到她,就要圖謀一個富貴榮華、長久安寧的家,為她遮風避雨。

項寶貴讓他以為,要得到她,就要趕緊下手佔有。

可是今日,冷知秋那樣的笑容,實在太讓他迷戀,原來她喜歡憑真本事賺取獎勵,她喜歡看自己能飛多高?

當然,冷知秋並不知道、也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她只知道,一個難得的機會,她抓住了,賺到了人生最大的一筆財富——五百兩!

她能賺到這五百兩,不是狗屎運,而是她十年詩書常伴、靜心思索積累的成績。

但,這五百兩並不是她真正的目的。

她走上這個文廟台,心里惦記的是那兩面旗幟︰南山書院、鹿鳴書院。

沒錯,她熱血沸騰、激情蕩漾,就像一只靜靜長大的小馬,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有一天,突然找到了追尋的方向。她知道自己的興趣所在,種花是怡情,她未能成功將之變為事業,最多算是逼上梁山,不得已賣起干花香囊;詩書是她一輩子相伴的朋友,以前以為,男子讀書就是為了出相入仕,女子讀書純屬消遣,現在才發覺,讀書不僅可以出相入仕,還能開書院!養活自己的同時,又造福芸芸學子!

千百年來,不許女子出相入仕,可沒人規定女子不能開書院啊!

冷知秋的心花怒放、燦爛笑容,就是因為這一個大膽的想法。

一個人,找到努力的方向,比什麼都開心。

拿著五百兩賞贈的白銀,冷知秋在下石階前,悄悄問送她的慕容瑄︰「慕容世兄,辦個書院要多少銀子?」

慕容瑄不知她問這個問題的意圖,便隨口回答︰「總不會少于千兩,只多不少。」

「要這麼多……」冷知秋雀躍的心稍微涼了一下。

還未走遠,文廟台上,又發生了狀況。

幾個書院的弟子問那錄寫的書記︰「剛才項夫人口佔的三十六首詩可寫下了?快拿來我等細細觀賞。」

書記一拍額頭,懊惱得跳腳︰「哎喲!一個字也沒寫下來!」

「啊?!」眾人一片失望。

慕容瑄剛坐定在太師椅上,見狀,有些不顧形象的急忙跳起來,追向冷知秋。

「項夫人留步——!」

冷知秋和小葵回轉身時,已經是回家的方向。

「項夫人。」慕容瑄氣喘吁吁。「剛才那三十六首狀元詩,能不能請你再默寫下來?某願再出五百兩白銀。」

冷知秋和小葵面面相覷,又驚又喜。

「自然可以,明日寫好了便送去府上。」

——

這一天回到家里,冷知秋忍不住滾到床上瘋開心了一把,這大約是她活了十六個年頭,最肆無忌憚的一次開懷狂喜。

一千兩銀子,讓她高興。

開設書院的夢想,更讓她高興。

「夫君,夫君,我覺得曙光就在眼前,我快做到了。」她抱著被子傻傻的笑不停。

吃過晚飯,冷景易剛要去書房,冷知秋便攔住他。

「爹,今兒晚上,書房歸知秋。知秋有一份大事業要做。」

她咯嘰咯嘰邊笑邊將白天的事說給父親听。

「這三十六首詩,我要好好寫,寫到自己滿意為止,不能對不起那一千兩銀子。」

誰知,冷景易听了她的話,臉色變得發黑,怒道︰「誰準你一個女子如此在外拋頭露面?你竟趁著為父在外公務,就如此不檢點……」

冷知秋等父親訓斥完了,才笑吟吟道︰「上回蘇州花王大賽,滿蘇州城的人都差不多已經認得女兒,這回再出面一次,又有何損失?我自問俯仰天地,無愧于心,爹爹若是知道女兒的脾性,就不該擔心。」

她這會兒心情好,絕對不會被父親的怒氣影響。

冷景易一時啞口無言。

可當冷知秋執筆默寫白天的三十六首詩時,才發現問題又來了——竹紙用光了。

她忙讓小葵去買,小葵跑了一圈集市紙坊,都已經關門,冷知秋想起冷兔屯了一批竹紙,便讓小葵去西城項家找冷兔買。

冷兔卻拿起喬來,想著冷知秋傲氣,不肯出錢屯竹紙賺輕松的錢,這回給她點顏色瞧瞧,讓她知道,他冷兔才是真正聰明的人。

「要竹紙,可以,要麼俺小兔白送給她,一文錢不要;要麼,便全買了去,九兩銀子,不多不少。我知道她外公家給她娘只留了九兩銀子。」

這九兩銀子的意義是特殊的,冷兔心知肚明。從某種角度來說,那九兩銀子是冷劉氏給冷知秋的唯一一份遺產,也是冷知秋接手扛下生活的勇氣來源。冷兔希望借此點醒冷知秋,所謂原則,在現實殘酷生活面前,就是浮雲!

冷知秋听了小葵的轉述,也沒說什麼,便將那包九兩銀子交給小葵。

她和冷兔,曾是創業伙伴,現在的分歧,是長久積累的處事風格矛盾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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