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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出關,新生活費思量

農歷八月初八,桂花飄香,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今天是冷知秋為亡母結廬守孝滿一月的日子,也是項寶貴真正離開蘇州、離開明國去往琉國的日子。

一個月靜坐在母親墳旁,想過天地蒼莽、日月如梭的真諦,也想過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的生計;就要滿16歲,就要成為一個真正獨立的成年人,已然失去母親的冷知秋,也許不再是一只小小乳燕。

她坐在茫茫蒿草坡之巔,秀發飛舞,顧影細數羽毛,自問不知能飛多高。

項寶貴將那管洞簫留給了她。

簫聲嗚嗚咽咽,飄飄渺渺在天地間,送走了斯人遠行,也迎來了接她出關的三人︰朱鄯、梅蕭和冷景易。

小葵收拾了兩只簡單的包袱,站在草廬旁等待。

有時候,樂曲比語言更有感染力、穿透力,更能直達內心深處,更何況冷知秋這樣的真簫師,更何況朱鄯等三人都是真正通曉音律之人。

出嫁後,冷知秋就沒踫過任何樂器,但她卻是自小學習的,和京城里大多數大家閨秀一樣;偏她蘭質蕙心、天縱之才,用心吹奏時,氣韻又豈是望月樓玉仙兒之流能夠比擬的?

听著簫音,聞者駐足,遠望伊人真如世外飛仙,秋草青黃之間,一身白衣孝服,長發不束,隨風起著波瀾。

朱鄯茫然呆立。

他曾很*一個叫辛童的女子,那是自小相伴的紅顏知己,他曾許諾,他為帝,則辛童為後;如今他真的做了皇帝,她卻已死了五年有余,連樣貌記憶都開始模糊,只剩下他日復一日無休止的自我折磨,以及無盡空虛。他不懂得怎麼釋懷,不懂得怎麼保留記憶,甚至連如何去悲傷,也成了個難題。

冷知秋的簫曲中,斯人雖已遠去,卻彷如就在身邊,那悲痛早已平淡,充滿了豁達的智慧。大悲又大喜,之後便是亙古的寧靜。

梅蕭若有所思。

他想起城隍廟前街見到冷知秋那滿臉淚水、神情恍惚的模樣,想起她這段日子憔悴支離的自苦,一個月堪比僧徒「般舟修行」的苦旅,她不僅沒有倒下,竟反而掙月兌了悲傷苦楚,豁然開朗,如同化蝶。

難道結廬守孝,真的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冷景易卻是震驚。

只有他能感同身受,冷劉氏那溫婉如水的存在,芳魂不繼的無奈,也只有他能明白,女兒已經將母親的亡靈送到了天上去安息,但她卻將永遠與他父女倆同在,似乎從未遠離。

他震驚的是,女兒竟沒有當年的天真善感,變得如此洗練,就如這秋天的高空,遼闊遙遠,無拘無礙。或許,他的女兒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只是他從未發覺?

這一曲《水雲滄浪》,百轉千回,余音裊裊,漸漸遠去。

小葵不懂,卻不由得擦淚。

城關百里,項寶貴縱馬疾馳,耳畔仿佛能听見伊人心曲,上得寶船,揚帆啟航,他獨坐船頭,擱三尺劍于身旁,白袍白巾被海風扯得獵獵作響,膝上一架古琴,也奏《水雲滄浪》,遙遙應和他的嬌妻。

……

冷景易問女兒︰「這些日子,你娘可安好?」

冷知秋收了洞簫,陪著父親走到母親墳前,輕撫著墓碑。

「娘一直在知秋身邊,照顧著女兒,也囑咐女兒好好照顧爹爹您。」

冷景易的心頓時化了一般,如同被*妻溫柔眷顧的目光撫慰,既有心酸,又有喜悅。他就知道,亡妻雖逝世,但魂魄依然在。

「玉竹,你放心,為夫一定好好待知秋,不讓她再受一點委屈,以前,都是我虧欠了你啊,叫你吃了那麼多苦,唉。」

「爹如此能耐,學識卓越,威儀超群,年紀輕輕便金榜題名,官至都御史,雖然小有挫折,很快就又要做蘇州學政,為何竟說虧欠了娘親?」冷知秋反問。

冷景易沉吟不語。他想說人生不能總是一帆風順,亡妻實在嬌弱,稍有波折,她終不免香消玉殞。但話到嘴邊,卻覺得不妥,這話怎能說給女兒听?總歸是他這個做丈夫、做父親的人,還不夠努力,所以才未能蔭庇好妻子和女兒。

冷知秋將洞簫托在雙手手心,凝眸道︰「就在今晨子時,娘親辭我而去,臨別對女兒說,她從未怨過父親,只恨她自己吃不起苦,反累父親您傷心,叫女兒以後當自強不息,不要再拖累父親和我夫君。」

「嗯?」冷景易挑眉。亡妻這麼想,他可以理解,但怎麼說到女婿身上去了?

冷知秋抬起一雙因消瘦而分外大的眼楮,不容置疑的道︰「娘去世第七日,我夫君寶貴正在海上行船,遭遇風暴,娘親魂魄告知他,家中不幸,夫君立刻拋下所有大事,返航來為其岳母盡孝。這一個月來,他和女兒一樣,結廬守孝,日食兩把米,靜思追憶,為娘親送行,今晨子時與娘親同時離開——爹,娘親心里,我夫君寶貴就是她認定的女婿,這一管洞簫為證,一曲‘水雲滄浪’為證,天地為證!」

冷景易駭然失色,瞪著女兒說不出話來。

項寶貴一直在給玉竹守孝?玉竹竟然千里之外把他叫回來?這……

冷知秋指著已經長出新草的墳塋,又道︰「我夫君耗黃金百兩,白銀五百兩,為娘親備盡器具葬品,娘親到了天上也是安逸無憂,十分歡喜。若是不信,爹可要開棺驗取?」

冷景易又怒又無可奈何。他怎麼可能去開亡妻的棺木?!項寶貴什麼時候把那些東西供奉進去的?為何他沒有看見?想來,都是因為妻子和女兒的成全幫助,如今……還能怎麼辦?

「玉竹,你還是不管為夫所憂,想要項寶貴這個女婿?」他皺眉喘了好一會兒粗氣,才咬牙切齒的道︰「罷了,你非要嫁給他,爹也攔不住你。」

冷知秋心中頓時有一朵小花慢慢開放,接著又是一朵,朵朵心花兒開。

「但是,項寶貴必須把他那些烏糟糟的事情全都撇下,不準再去跑船,好好在家待著,不許再害你被人追殺,還有,把那條小青龍給我砸了!」冷景易生氣的抖胡子。

他暫時只能想到這些條件,天知道那項寶貴還有什麼讓他無法接受的秘密!

冷知秋低頭抿著嘴笑,「夫君他會努力的,至于那條小青龍,早就化沒了。」

「嗯?何為化沒了?」

「就是從世上消失了。」冷知秋嘴上這麼告訴父親,心里還是有些堵,有些不安。

冷景易不知緣故,還以為項寶貴已經把碧玉小青龍砸了銷毀。這倒頗讓他意外,如此價值連城的寶物,又背負了那麼一個天下英雄皆向往的傳說,誰能舍得不要?

——

父女二人說完話,拔去冷劉氏墳頭雜草,便走向站在草廬前等候的朱鄯和梅蕭。

冷知秋給朱鄯跪下,行了大禮。

「皇上萬歲!民婦猶記得,皇上金口玉言,知秋為亡母守孝,得亡母庇護,足月出關,若僥幸不死,皇上便賜免死金牌,如今可還作數?」

朱鄯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自先帝動念頭殺戮開國功勛開始,就曾說,以後再不許弄什麼免死金牌,省得到了想殺的時候,偏偏不能殺,就會很傷腦筋。

梅蕭問︰「知秋,你要免死金牌何用?」

冷景易也不明白女兒干嘛在這件事上和一個性情不定的皇帝較真,難道是替項寶貴求的?

冷知秋道︰「今日不知明日事,知秋哪管有什麼用途?皇上不提也就罷了,既然開了尊口,就應當遵守,這是為君之道的基本。」

朱鄯沉著臉,古怪的盯了她幾眼,仰頭看看天,道︰「朕的皇女乃女乃賢德之極,皇爺爺脾氣難定,多虧皇女乃女乃一直在旁勸誡進言,才有近二十年開明之治。冷知秋,你這麼忠言直諫,要不要做朕的皇後?」

「嗯?!」冷景易和梅蕭同時瞪起眼。

冷知秋也是錯愕不已。

「皇上您真是上唇頂天,下唇抵地——」

什麼意思?

朱鄯斜睨向冷知秋,看她說什麼「好話」出來。

「什麼話都亂說,滿世界進出不帶把門,就是如此一張大嘴,哪里還要臉?皇上不知道民婦是有夫之婦嗎?不知道民婦的夫君乃是琉國國相項寶貴嗎?」

「你!」朱鄯終于怒火中燒。「你們根本就是有名無實!」

再怎麼說,他也是一國之君了,她怎麼敢當著股肱大臣的面,罵他不要臉?

「何為有名無實?民婦與夫君關起門來的事,連老天爺都不管,皇上您一國之君,秉著何種顏面,竟管起這種事?您很生氣?對不起,就算生氣您也得忍著,您若是明君,您就不能殺我。君無戲言,您說了要賜免死金牌,便該履行承諾。」冷知秋絲毫也不懼他。

她已經開始了解這個皇帝,了解他內心極度渴望做一個被人稱頌肯定的好皇帝,只不過方式和能力比較讓人無語罷了。

朱鄯狠狠一甩袖,抬腳就走。

他腦子壞掉了,居然特地等著荒謬的守墳滿月,居然巴巴的跑來接一個不知死活的小女子,那天怎麼不把她綁在馬鞭上活活拖一路,拖掉她一層皮,才叫她知道他的手段殘忍?!他是皇帝!可惡!

朱鄯這一惱羞成怒,一口氣就回了京城皇宮。不過,一個月後,一枚特殊的「免死金牌」還是送到了蘇州冷宅,鄭重交到冷知秋手里。

那枚免死金牌,不僅用紫金打造,還旖旎瑰麗的紋上牡丹,周圍刻柳葉,當中瓖嵌了一顆夜明珠,光輝奪目,讓人嘖嘖稱奇。這哪里是什麼免死金牌,倒像是皇帝朱鄯送給冷知秋的一件精致玩物。

——

再說冷知秋回到冷宅,見父親冷景易果然預領了一年俸祿,雇來人手,將冷宅凌亂的地方全部捯飭整齊,在正屋內間築了一個靈台,供上冷劉氏的長生牌位。

原來的廂房早就收拾成舊模樣,依然給她住,小坡屋則讓杏姑和小葵擠著。

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會再去項家,畢竟父親更需要照顧,料理生活瑣碎。

張六和冷兔時常偷偷來匯報一些事情。張六說的是地宮和項家的事,至于項寶貴,遠隔重洋,音訊不通,實在是沒有一丁點消息。冷兔說的是香料鋪和干花香囊的事,也提及倪萍兒生下一個男孩,掛念著要和冷知秋會面;還有項寶貝招納上門夫婿的事,說是倒有一兩個像樣的,被項沈氏留下了,請在沈家莊「項園」里住著,每日和寶貝小姐斗得雞飛狗跳,十分有趣。

冷知秋煩惱地皺眉,中秋就在眼前,這小姑還沒著落,萬一中秋過後,朝廷果然開始秀女大選,該如何是好?

到了晚上,她坐在梳妝台前,提筆給遠在燕京成王軍營的徐子琳寫了封回信,問她傷勢是否痊愈,還會不會隨成王去京城?又把母親亡故、父親暫時接受了自己和項寶貴婚姻等事都告訴了徐子琳。

正披衣秉燭寫著信,就听門上響動,梅蕭上門來和冷景易說話,二人進了書房。

離八月初八出關回家之日已經過去兩天,梅蕭卻仍然待在蘇州不曾離開,看樣子是要順便陪著冷景易赴任蘇州府學學政一職,有他這位紫衣侯坐鎮出面,冷景易這個學政大人的官威,恐怕連胡一圖也望塵莫及。

可以想見,接下去的四五天,家里迎來送往,將會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和望門弟子要來拜會。

冷景易的俸祿家底,全都交在冷知秋手里,入賬記明明細。

學政一職,品秩為正三品,月俸不過三十五石,折成銀兩,不足十五兩白銀,一年也只有一百八十兩。

看著那點數目,購置父親和自己的衣飾用品後,就將所剩不多,畢竟進入官場,頭面衣飾不能太寒磣。還要應付諸多訪客的茶水點心、禮物交接來往,更別提家里主僕四人的溫飽問題,樣樣都要錢,看著零零碎碎都不是大頭,歸在一起掐算,也會嚇一大跳,竟然撐不到十月入冬!

為了厚葬母親,她將家里棉被都典當了,這事必須告訴父親,不然他不會知道柴米油鹽貴,實在不行去用項寶貴的錢時,父親也不至于太倔強。

再想那些準備攀關系的子弟,料來少不了送禮賄賂,但父親向朱鄯低頭已經不易,還要他收受賄賂,那是絕對不可能之事。如此就少不了得罪人,明里不敢怎樣,暗中使個絆子,那也夠受的。要應付這種事,父親的脾氣,還是不要出面的好;又,他是堂堂三品官員,管理下屬小吏、開闢蘇州荒廢二十年的科舉教育,這些事就夠忙的。

因此,後勤的那些事最好討個能說會道、圓滑融通的師爺。

樁樁件件,都是伸手要錢。

她拿起放在一旁的絹帕小包,打開來便是外公家送來的九兩碎銀,這九兩碎銀,是外公家對母親的情分總結?

外公一生善經營,從田產到官場,精打細算,日積月累,家產何止千萬兩可計?如今告老還鄉,還不肯閑著,憑著舊日關系門路,四處舉薦,為舅舅們各自安排前途。大舅舅的京城求官算是外公他老人家一次意外敗筆吧?其實也怨不得外公,只怪大舅舅這人腦子不靈光,嘴巴太大亂說話。

如此家世,嫁出去二十年的女兒不幸早逝,竟然只叫了小舅舅一人來假哭幾聲,給了九兩銀子便打發了。

唉!

冷知秋笑外公太謹小慎微!他防父親冷景易這個抄過家的罪官如洪水猛獸,卻不知潮起潮落實屬平常。

回憶為數不多的幾次去外公家過年,真是見識不盡那富得流油的膏腴氣派,家中人也多,攀比之風嚴重。三年前去的那一次,冷景易已經是都御史,總算是得了外公青眼相加,一家人又特地咬牙置辦了首飾,這才沒遭到一些女眷的暗中嘲諷。去年末冷景易丟官被抄家,外公立刻翻臉不認女兒女婿,一文錢周濟也沒有,連封書信都不敢送來。

這樣的外公舅舅們,早就讓冷景易父女寒透心。母親冷劉氏在世,到底念著養育之情,遇事還會寫信告之外公,雖然都是有去無回;如今冷劉氏也亡故了,那門親眷就真的再沒有一點兒值得珍惜的。

當時,她收下那九兩銀子,就是將一份親情收回,從此不想再聯絡。

「九兩銀子能做什麼事呢?」冷知秋望著橘紅的燭焰出神。

……

門上篤篤響了兩聲。

「知秋,我要走了。」梅蕭的聲音溫和的響起。

「哦,早些回去吧,早些安歇。」冷知秋隨口應著,起身準備去洗漱。她也該睡了,怎麼賺錢養家,改明兒去約香料鋪的掌櫃倪萍兒和冷兔談談,興許有什麼辦法。

梅蕭佇立在廂房門外,星眸輕眄,看一輪明月漸漸豐滿。

「你不能送我一下麼?」他問。

冷知秋一怔,心想,父親怎麼沒送梅蕭出門?也不知這二人深夜聊些什麼要緊的事。想著便去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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