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兔喊過後,就發覺沒人理他。
君不見,一幕滑稽的悲喜劇正上演?
兩家人搶一個表情尷尬的小女子,倒霉女婿正跪著懇求,當然還有稀里糊涂湊熱鬧的和一臉興奮看熱鬧的。
小葵對小姐姑爺都有感情,跑出來噗通跪在冷景易面前,大聲道︰「老爺,小姐和姑爺好不容易聚一起,求您別拆散他們啊!」
隨著這一聲哀求,搶人的戲碼立刻轉換風格。
女婿項寶貴很能適應轉變,當即美目一凝,凝出千般哀愁,捂著心口往一邊倒,口中慘呼︰「知秋,不要走……」
項沈氏松開兒媳婦,搶過去扶兒子,「我可憐的兒啊!」
「……」
這場面,怎叫一個淒慘。
冷景易儼然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丈人。
冷劉氏看不下去,當場就心軟,扯著冷景易胳膊搖︰「景易,女婿真傷重呢,好歹一場姻緣,咱們不能這樣絕情,就讓女兒留著照顧照顧他吧,怪可憐的。」
冷知秋也總算找到了說話的空隙,「爹,您向來不是古板之人,為何對夫君他偏見如此?」
已經被孤立的冷景易,瞥著「奄奄一息」的項寶貴,皺眉不語。
冷知秋見父親不言語,便使勁抽出手,蹲探視項寶貴,卻見這廝竟睜開一只眼沖她撲閃撲閃眨了兩下,襯著滿腮胡渣,幾分戲謔,也是傳遞讓她安心的意思。
老丈人心硬,丈母娘卻是個慈軟的,他這「苦情」就是苦給丈母娘看。
冷知秋不由得抽嘴角。
在瞬息之間,兩人默然交換了幾次無聲的對白︰
冷知秋︰你竟誑我父母?
項寶貴︰我死不了。
冷知秋︰我知道你死不了!
項寶貴︰沒騙你父母啊,我傷重是真,不舍得你走,也是真。
冷知秋︰……那也不用如此夸張。
項寶貴︰娘子你剛才在擔心我?
冷知秋︰……
果然,到底還是丈母娘疼女婿。「還是先讓女婿回房歇著吧,這身上全是血漬,可怎麼得了。」
項寶貴心里喜滋滋的,就要順勢讓母親項沈氏扶起來。
卻听冷景易道︰「要照顧他,也可以,但你需答應為父,一定不能與他太親近,晚上你就住那廂房里,記住為父前些日子教導你的話。」
這是指「自*」、「不圓房將來才有人要」之類的訓話。
冷知秋對那些話不以為然,但本來也沒打算和項寶貴同榻而眠,這會兒他傷得重,偏偏不老實,是該讓他自己個兒好好待正房里休養。
因此答道︰「自然是住廂房的,父親放心。」
……
這才算是慢慢結束一場鬧劇。也是沒有真的走到絕路,才能這樣笑鬧一場,糊涂收尾。若真有一天到了不可商量的絕境,又將是完全兩樣的景況。
從項家出來,冷景易因為知道女兒女婿依然不是真夫妻,便又恢復了「你我分明」,堅持不肯讓項家的馬車相送,卻叫冷劉氏走得好辛苦,回到東城都深夜了。
路上,冷劉氏忍不住疑惑,道︰「妾觀女兒女婿的情狀,兩小相得,情意頗真,那女婿雖看不清樣貌,依稀是個俊後生,對我們知秋更是喜*依戀至深矣,姑且不論他做些什麼營生,就憑這份情意,也是可憐人兒,值得成全,你又何苦如此反對?」
「天下間看著情深自苦的可憐人,又豈止那項寶貴。」冷景易臉色肅然,瞥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冷自予,又道︰「我自小離開蘇州去了錢塘,但依稀記得當年‘朱陳張三爭天下’,當今皇上大敗張世楓父子後,傳聞有個姓項的世家不服,造反謀逆,因此皇上下旨滅其全族數千人。因是被滅了族的,年前媒婆來說,女婿姓項,我也就沒放在心上,只當是別的地方搬遷而來。直到見到項寶貴本人,其深埋隱忍、異于常人的舉止氣度,自予原本又是姓張,種種巧合,加上他出手便是一對罕見之極的玉龍,可謂價值連城,不由得我不懷疑,這其中怕是大有文章,也因此而深感不安。」
冷劉氏听得心驚,不敢再問。
冷自予抬起頭欲言又止。他想問問什麼「朱陳張三爭天下」?張世楓父子又是誰?和他有關系嗎?
冷景易垂眸捻須而嘆︰「但願不是一場孽緣。我已經得罪天家,禍福難料,女兒嫁進項家也是沒有安生日子,一切過錯,全在我冷景易糊涂啊……」
冷劉氏忙扯住丈夫衣袖,搖頭道︰「老爺萬萬不可自責,這世上許多事原本就沒有對錯,我們都不是聖人,不能未卜先知,怨不得誰。」
……
另一邊,西城項家。
項沈氏好不容易「扶」回項寶貴,打發走一應人等,這才對冷知秋道︰「兒媳婦,你那個臭脾氣的爹,別的話我都不*听,就一句話是對的。這會兒寶貴身上有傷,你別和他太親近,年輕人**,萬一控制不住,我兒子的傷就別想好了。」
冷知秋听得七分懂,三分茫然,想起先前項寶貴在榻上糾纏她時,神色有些噬人,便臉紅著不應聲。
所有人都散去,她正捧起晚飯要進去吃,角落里,冷兔很受傷的低喊︰「嘿,哎!我,我這大活人有事!」
「咦?小兔?你跑哪兒去了?有什麼事稍後再說,大家都用過飯了,你自己去廚房盛一些吃的,我到里頭伺候我夫君用晚飯。」冷知秋說著推開門,迎著項寶貴看過來的熱切目光。
項寶貴挑起眉問︰「怎麼不關門?」
冷知秋將飯菜擱置好,拿筷子夾了些菜在飯上,端著飯碗坐到榻邊,遞給他。
「為何要關門?」
「天黑了,會放進螢蟲。」
「是麼?可我覺的,還是開著好。」冷知秋堅持己見。
關上門,她反而心慌,也不知是被父親和婆婆的話嚇到,還是被他那有些灼熱的目光燙了。從前,他不是這樣的,這次回來,似乎真的換了心腸。
項寶貴不悅的扭頭,不肯接飯碗。「在家從父,嫁了人就該听丈夫的話。晚上你要陪我,不許走。」
「我就在西廂房就寢,並不遠。夫君,你從前不是這樣的,怎麼越發活的像個小孩子?」冷知秋夾了口飯菜自己吃起來。
她才吃了一口,項寶貴就搶過去猛扒了兩口,滿嘴飯菜咬得香甜異常,一邊口齒不清︰「娘子吃。」
冷知秋被他那樣子弄得滿頭黑線。「這是你的,那邊我也備了一碗。」說著就要起身去拿。
項寶貴忙止住她,「不,你一口我兩口。」說著干脆夾了塊肉塞進冷知秋嘴里。
便在這時,冷兔捧著飯碗進來。
他瞪大眼楮看二人卿卿我我、三餐一宿的親密模樣,下意識要退出去,也不知為什麼,心里有點不舒服,像是羨慕,又像是孤單。什麼時候他才能長大長高,也像項寶貴這樣昂藏八尺?寵溺逗耍冷知秋這樣的女子,是什麼感覺?
項寶貴的眼角覷著他,就說該關門,果然就放進掃興的不相干人等。
「知秋姐姐。」冷兔不甘心的喊。
項寶貴郁卒的別開視線。
冷知秋扭頭去看時,臉上有薄薄的紅暈,對冷兔道︰「你坐到桌旁吃,吃完了再說。」
冷兔沒忘記她的「食不言寢不語」教誨,乖乖過去,安靜的坐下吃飯。
他吃飯的做派是學了冷知秋的,本身就長的偏瘦小,再加上收拾得清秀干淨,讓項寶貴看得眯起眼,頗玩味。
冷知秋起身也坐到桌旁,端起自己那碗飯。
「知秋!」項寶貴吃不下了。
「嗯?」
「過來!」
冷知秋看了看他那無名懊惱的樣子,不理會。這家伙不會是因為地宮的人造反,腦子受了什麼刺激吧?
等到冷兔和冷知秋都吃完了,項寶貴還半靠在榻上生氣,干脆將飯碗一擱,翻身躺倒了睡覺。
冷兔怪怪的瞥他。
冷知秋問︰「前頭你說發現了什麼?」
冷兔道︰「噢,今兒我在大街小巷串了一回,看到了幾十個大小攤販鋪子,都有賣香囊的,全是尋常平頭小百姓光顧,賣個百文錢都算好的。我就問,那些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們,上哪里買?」
「這是你不知,她們那樣的人不出門,自有繡娘專門縫了精致的好囊袋,再叫太醫依著體質病癥,一一配香。」冷知秋說著端起鴿子湯,走到榻邊。
見某個人側向里睡覺,飯也吃了一半,渾身冒著「不高興」,不禁額角發黑,「坐起喝了這湯再睡罷?不然涼透了。」
項寶貴的手指放在髖骨上,無賴的敲了兩下,不睬。
那邊冷兔道︰「是啊,所以我就打听了她們在哪里買的香料,你猜奇怪不奇怪,竟是個開賭坊的!」
「嗯?」冷知秋有些意外。
「有個叫吉祥賭坊的,二當家的妹子經營了一個香料鋪子,她家的藥材、香料都是獨一無二、別無分號的,據說是拿了海外的奇貨,有的品種,尋遍整個大明國也沒有——生意那叫一個好!」冷兔說的搖頭晃腦。「咱們要是做干花,頭一個對手就數她家。」
床上向里,項寶貴微微睜開美目,手指停了敲彈。
冷知秋捧著湯碗坐在榻邊,「吉祥賭坊?好似在哪里听過……」突然想起來,不由得驚呼︰「啊,是他們!那個二當家的妹子是個大月復便便的婦人麼?」
她想起來,當初計耍錢多多,把惠敏表舅母救出來,就是通過吉祥賭坊的兄妹倆。
冷兔笑嘻嘻點頭︰「原來你認得他們?那大娘快生了,肚子大得嚇人,看著很好玩。」
冷知秋心里一動,暗想,怎麼樣大的肚子呢?為什麼就會有了孩子?我跟夫君這樣親密,會不會已經有了孩子?
耳鬢廝磨,同榻而眠,又唇舌糾纏,這些都是從前想都沒想到的,身體會產生很奇怪的反應,陌生而心悸,她總覺得自己哪里不一樣了,想著想著,便對項寶貴柔聲道︰「夫君,你先起來吃東西,一會兒我有話想問你。」
項寶貴听她說的認真,「存在感」稍稍找回了那麼一點,情緒頓時高漲,就要依言坐起,卻听冷兔在一旁看不過眼的挖苦道︰「知秋姐姐,多少人想對你好都沒機會啊——」
何必寵著這種沒事擺譜的少爺?
項寶貴不起來了,偏就躺著不動。他就要他娘子寵著,讓嫉妒的人去嫉妒吧。
可惜,這如意算盤打錯了。
冷知秋原本就不是「寵」他,只是對自己丈夫目前的傷病狀態有適度容忍而已,見他不動作,便覺得他無理取鬧,這會兒有冷兔在一旁,她也不好發脾氣,收了飯碗,一氣兒放回桌上。
「小兔,你先去外面和三爺爺將就一晚上,這幾日也不必回園子了,六子有些事要單獨在里頭辦,咱們不去擾他。改明兒我給你把東廂房掃出來,讓你住著。」
冷兔應了,卻沒起身。
冷知秋想了想又吩咐︰「梅雨天氣難辦事,趁著這兩日天氣尚好,我要在鴻興齋宴請蘇州名媛貴婦,只是我不喜和她們打交道,她們也不樂意見我,你得空想想,怎麼給她們介紹干花香囊,這重擔就由你挑,成敗關鍵,切記切記。」
這番話說得冷兔的胸膛越挺越高,頓時有了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的感覺,「好,我這就去想想看,怎麼哄那些女人開心。」
冷知秋將他送到門外,加了幾句︰「哄是當哄,但也不能過頭。記著咱們是賣好東西給人家,不是騙人家的錢。」
「曉得唻,我說的話,做的事,都是代表了知秋姐姐你,自然不能給你丟臉。」
……
待得冷知秋送走冷兔,回轉身,卻見項寶貴坐在榻邊,臉沉得發黑。
「你讓他進園子,還讓他進我們的婚房,你們聊得很‘相投’啊。」除了和那個徐子琳親密無間之外,現在又多了個小兔崽子,他們總有說不盡的共同事業、共同話題。
她還對那小兔崽子表示了「寄予厚望」!
最可惱的是,他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在她面前「傷弱」一回,正是耍賴享受她溫柔款款的最佳時機,卻平白被不相干的人佔用了大把時間,嗦嗦說個沒完沒了!
「他還是個孩子,你這算是橫吃了哪一門飛醋?」冷知秋瞧著他那表情,像她欠了他八輩子債似的,讓人又好氣又好笑。
「也只比你小兩三歲罷了。」項寶貴還黑著臉。
「倒是稀奇,先前還一副唯你獨尊的架勢,梅蕭也不放在眼里,卻挑著時間冷不丁去吃味于子琳、小兔這樣的人,有意思麼?」
冷知秋更加覺得他莫名其妙,端起飯菜和鴿子湯,準備送去灶間,讓小葵重新熱熱再拿來。
「你要去哪兒?」項寶貴條件反射的站起來,一個閃身便沖到門口,踢上了門,攔住她。
許是動作太快,亂了內息,幾乎入骨的傷口頓時一陣劇痛,令他兩眼直發黑,也看不清冷知秋手里還端著飯菜湯水,便使勁去抱住。
這下可好,紅紅綠綠的潑灑了各自的衣衫不說,碗碟摔在地上,乒乓響成一片。
屋外,桑柔的聲音響起︰「爺,怎麼了?」
這婢女大概一直潛伏在四周?
隨即,項沈氏的聲音也高聲道︰「那個知秋啊,你仔細著些,哎喲不省心……我兒子現在還傷得重呢!若是不會伺候,就叫桑姐兒進去服侍好了。」
看來這婆婆也是不放心。
屋內。
冷知秋停止掙扎,和項寶貴相視默然。
她不開心了,甚至說,因為他受傷而一直保持的「容忍、耐心、心疼」,這些統統都發了毛,生了刺。
項寶貴揚聲對項沈氏道︰「娘,碗是我摔的,練練手勁來著,有我媳婦照顧,傷好得飛快。」
項沈氏啐了一口,笑著罵︰「你少誑老娘,警告你啊,不許這會兒和媳婦兒動手動腳,來日方長!等傷好了,你們再好好圓房,這回可別再給老娘玩花招!」
冷知秋皺起眉。
偏偏這微小的動作,項寶貴看清了,心里頓時一揪,她不願意?
他拋下一切,甩開成王,也壓根兒沒去理會幽雪王妃,鐵了心將「師命」棄之不管,甚至不顧反目的上萬地宮精衛子弟,單槍匹馬穿越幾股暗殺阻撓,趕回蘇州,就是怕她有危險。
若說他從前是一匹孤狼,今日今時,卻寧願披上羊皮,陪著她朝夕相對終老此生。
但他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一點,這份感情,她並不一定願意接受……她隨時都會轉身離去,毫無眷戀吧?
「知秋……」
項寶貴想問,還記不記得桃葉渡那晚,她伏在他肩頭說的話?「你若把我當妻子,我也願意把你當夫君的。」
未及問出口,外面,項沈氏又道︰「那個知秋,你出來,姆媽和你商量一下,將沈家舊園子劃出個靠門的院落,給你招人做香囊,總不能把人都往苗園里帶。」
「姆媽,不早了,明日再商量好麼?」冷知秋推拒著項寶貴,又不敢太用力,怕踫到他的傷口。
她還要趕緊去叫小葵燒水洗個澡,天熱衣衫單薄,被菜湯淋了,十分難受。
她皺眉,惱的不僅是項寶貴莫名其妙耍賴,還動作狂莽,害她摔了碗碟、淋了一身湯汁;更惱外面的桑柔和項沈氏,似乎總在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這皺眉輕輕的推拒,在項寶貴眼里,卻是軟刀子一般割得心疼。
放開她,身體便一陣空虛不舍。
但他也只能忍了,開門,對站在門口不遠的項沈氏道︰「老娘,知秋今日受了驚嚇,又勞累,讓她趕緊收拾洗漱就寢,不管什麼事,我們明日再說。您先進來給您兒子換個藥。」
冷知秋低頭出了門,與婆婆擦肩而過,略施了禮便喚小葵去重新熱飯菜送給項寶貴,又對廊柱轉角那還站著沒走的桑柔吩咐︰「桑姐兒,不是叫你不必過來了嗎?」
「我……」
不等她開口,冷知秋便將蛾眉鎖得更緊。「你是奴婢,不要自稱‘我’,沒個規矩。知道你勤快,總說不想偷懶、要對主子盡心盡力,也好,你就去燒水吧,多燒一些,兩個人用呢。」
平日里都已經不大見到桑柔,項寶貴一回來,這女婢就總晃出來,見縫插針獻殷勤,實在是惹厭的緊。偏冷知秋做不了主,不能將她打發了。
冷知秋輕嘆一聲,這會兒也沒心情去想一個婢女的事。
一門之隔的屋內。
項沈氏替項寶貴換了干淨的繃帶,埋怨了一通傷口都不見好之類的話。
項寶貴問︰「桑姐兒怎麼還沒打發走?」
「你是和你媳婦兒一條心,急著趕她走,可憐這孩子一片孝心,死都要留在咱們家,寧可一輩子不嫁人,又是賭咒發誓,又是哭天抹淚的。這麼多年相處,老娘怎麼狠得下心?前幾日也在到處給她尋好人家,踫上先帝駕崩了,就算有兩個還不錯的,也開不了口提許配人這碼事,等中秋後,過了國喪,老娘再去拾掇拾掇便是。」
項沈氏嗔怪的剜一眼兒子,曉得他听見屋外的對話,就替媳婦出頭辦事。兒子向來體貼疼惜家人,如今怕是都抵不上兒媳婦一人重要了,想著就心酸又嫉妒,養了二十多年的兒子,都是替別人養的。
——
當晚就下起斷斷續續的雨,連綿到次日上午也不見停歇。
雖然沒有幾步距離,冷知秋打著傘,和小葵一起走進正房時,也已經滿身帶著濕漉漉潮氣。
小葵麻利的取了手巾拍打冷知秋裙邊的水珠。
項寶貴已經躺在美人榻上,洗漱後用了早飯,便一直靜臥著養傷。
「娘子為何不來與我一起早飯?」
冷知秋听他話音,這是又要開始賴纏著耍孩子脾氣了,便不理他。
她一早看下雨,就煩惱宴請蘇州名媛的事,怕是要拖延幾日。雨天無買賣,卻要顧著養花,不能等到綠肥紅瘦、滿地凋零,才去空嘆息,所以便先去知會冷兔,叫他喊了沈天賜,準備去一趟園子里,將合適的花枝剪了晾進小屋。
小葵見她去梳妝台,對姑爺不理不睬,便替她說了緣故。
項寶貴將身上的青綢薄衫解開一些,「悶熱壞了,小葵你去打個扇。」小葵應了去取今年新做的芭蕉扇,遠遠給他扇著,見他在美人榻靠牆一側模索,竟有個暗屜,打開來便是一封封整齊的銀錠、金錠。
他也真不避諱。
小葵垂下眼皮。
冷知秋手里捧著梳頭的篦子、木梳、剃刀,還有小盆盛的熱水濕巾,放在美人榻前。
「娘子,這里總共有一百兩金錠,五百兩銀錠,你需要時便用。」
項寶貴一邊隨意說著,一邊眯著眼端詳冷知秋的動作意圖,勾著嘴角笑。
冷知秋還是不睬他,搬了凳子坐在一旁,擺正他的腦袋,慢條斯理將那一頭青絲長發梳順了,黑色的匹練般搭在她的腿上。
小葵瞧得困惑,便猜道︰「小姐的脾氣,怕是不要姑爺的銀子。」
項寶貴哼了一聲,怔怔看著天花板道︰「知秋,你可別忘了,你說過願意做我妻子的。」
小葵驚訝的停了揮扇。
冷知秋也是愕然,桃葉渡的記憶涌上心頭,半晌才道︰「此一時彼一時,你如今脾氣古怪,知秋吃不消,後悔了。」
「怎麼古怪?」項寶貴挑眉,忍不住坐起身。
「從前你也不會這樣粘乎,如今我不管做什麼,你都要一副患得患失的樣子,頗像個怨婦,簡直莫名其妙。」
此言一出,小葵先忍不住噗嗤笑出來,手上沒管好,芭蕉扇扇了一記猛的,頓時,原本服帖搭在項寶貴背後的發絲全飛了起來,配上他那一臉古怪的表情,有些呆愣,有些妖魅。
冷知秋倒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擰了濕巾,叫他重新躺下。其中有一縷發絲飛繞過她的頸項,靈蛇般卷到耳垂,這才落下,害她癢得渾身一個激靈,急喘了一聲,濕巾沒拿穩,又摔落回了水盆里,濺起水花朵朵。
項寶貴躺好了,眼角一直瞥著那細女敕白皙的頸項,粉紅色玉潤的小巧耳垂。原來她那麼怕癢,這些地方是那麼敏感,這回他知道了。
冷知秋重新擰了濕巾,為他淨臉,小葵道︰「小姐你給姑爺捂一會兒,這樣胡子根兒才能軟下來。」
「是麼?」冷知秋依言將濕巾蓋住項寶貴半張臉,拿一雙小手捂住。
在那厚厚疊了四層的濕巾下,項寶貴道︰「我下半輩子全交給你了,能不患得患失嗎?」
可惜,沒人能听清他說了什麼。
過一會兒,項寶貴又道︰「我快要被悶死了……」
冷知秋還是沒听清,自顧說自己的︰「我接下那個園子的營生,至今也沒做出成績,倒不在乎銀子多寡,只要能生存下來,便是莫大歡喜。你若有心使錢,便去關心一下我爹娘,只是我爹也不要人平白幫助,你要討他的歡喜,難啊。」
項寶貴微微蹙眉,目光怔忡。
「小姐!您快揭了濕帕子,姑爺要被悶斷氣了!」小葵突然發覺。
冷知秋驚得跳起來,忙把濕巾取下,扔回水盆,「你這丫頭,怎麼突然那麼大聲?倒被你嚇了一跳。」
她拍著胸口平息驚嚇,小葵愕然,臉上又紅又白,就跪下告罪︰「奴婢也是突然想到,一時心急……」
「好了,沒真的怪你。快起來。」
冷知秋俯身探視項寶貴,見他眼珠子定著不動,便伸手去探他鼻息,可別真給悶斷氣了——項寶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看她驚嚇的表情,雙眸睜大了,細密的睫毛顫著,紅唇微啟,露出一點編貝細牙,唔,偶爾有點其他表情,看著還蠻生動。
他咧開嘴笑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襯著麥色的肌膚,明晃晃的攝人心魂。
「娘子,你只管好好做那份事業,為夫什麼都支持你。只要你肯把煩惱告訴我,我便不會再做‘怨婦’。」
這話中听。
冷知秋收拾驚嚇的表情,彎彎嘴角也笑,掙開手腕,拿起剃刀,「你莫亂動,知秋從未給人剃過胡子,萬一失手……」
「娘子手下留情。」項寶貴忙做出害怕的樣子。
就算她想失手,他也不會讓刀鋒劃傷自己的臉,這點功夫,他還是有的。
「我是說萬一失手,你會不會變得更丑?」冷知秋專注地盯著他的腮幫子,開始動手細細刮起來。
「為何是‘更’丑?為夫現在丑嗎?」項寶貴眯起雙眸,享受著她輕柔仔細的動作。
「豈止?又老又丑。」
「既然如此,你還是失手的好,為夫毀了容,正好賴上你,你可不能不負責。」
……
小葵在一旁打著扇,听得有些吃不消了。她是不是該識相的回避一下?
這麼想著,她便一邊打著扇,一邊往外退,越退越遠,終于出了門,捂著嘴笑。
一抬眼,卻見三爺爺領了兩個人冒雨走過來,一個狀如屠夫,腰懸緬刀,一個大月復便便,卻是即將臨盆的婦人。這兩個人,小葵去錢多多府外探視、接回惠敏表舅母那時,便遠遠見過,正是吉祥賭坊的倪九九和他的妹妹。
小葵驚詫的要回身進屋稟報,三爺爺卻叫她噓聲,小聲對倪九九道︰「看樣子夫人在屋里,你們隨我先躲躲。」
倪九九和他妹妹此刻十分溫順,恭謹的點頭,三人返身便退走。
院中雨打著奼紫嫣紅的窗台,綺戶半開,隱約可見美人榻一角,項寶貴的袍角斜掛著垂落在地,細語人聲時而響起。
冷知秋收了剃刀,拿濕巾擦淨了那張恢復珠玉光輝的臉,頗有些成就感。
她大約是有現代所謂的「職業病」的,不僅喜歡拿花剪子修剪花花草草,這會兒又發現多了個喜好,便是替項寶貴收拾面容。
看著一張憔悴滄桑的臉,變得光滑干淨,溫潤如鮮,那欣喜的感覺,和修剪出一盆稀世奇花,是一樣的。
「好了?」項寶貴支起下頜側臥著,眸光點點發亮。
「嗯。」
冷知秋彎下腰,要去端水盆,腰上突然一緊,整個人便飛了起來,掉在美人榻上,落入某個早就等待好了的懷抱。
「你做什麼?」她驚呼。
他翻身將她壓制住,渾然不覺身上傷口撕裂開的疼痛,急迫地吻住她的小嘴。安安靜靜被她伺弄了這老半天,他快憋壞了,必須討點獎賞。
因著逼仄的美人榻,特殊的姿勢,緊緊裹纏在一起的壓迫感瞬間沖走了所有理智。
他為她的柔軟而瘋狂,她為他的強勢而迷失。
肆虐過那小嘴,他不滿足,滿懷期待的吻向他盯了許久的獵物——那越發泛紅的精致耳垂,連細巧的耳環也一起含在嘴里,小心的啃咬拉扯。
酥癢難忍的感覺襲來,冷知秋皺眉驚呼,四肢無助的繃直,怎麼會這樣?
站在外面的小葵听到聲音,傻乎乎問︰「小姐,怎麼了?」
冷知秋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這才發覺身上有些濡濕,似乎是項寶貴身上的血!?
「夫君,夫君,你快起來!」這回,她固執地推開了正試圖埋向她頸項的頭,「你傷口全裂開了,快!」
她的神色是驚惶擔憂。
項寶貴無奈的抬起臉,雙眸泛紅。
小葵趕進屋時,他立刻坐起身,將冷知秋平穩的放在了地上站住。
因這一番鬧騰,他的傷是一點沒好,反而更嚴重了。
冷知秋懊惱不已,「從現在開始,再也不要照顧你了!」轉頭吩咐小葵︰「你留著听他吩咐,我去叫婆婆和大夫來照看。」
她把項寶貴扔給他老娘,便匆匆和沈天賜、冷兔一起,去了沈家莊園子。
一路上,她都在發愣。
——
項宅里,項寶貴懶懶的歪靠著,換了身墨黑的絲質涼衫,發梳得整齊,面容被冷知秋收拾得干淨,更添上一分享受美人在懷溫存的饜足,這會兒,他整個人都似乎在泛光,雖然渾身黑乎乎的,半隱在陰影中,更加冷魅如幽靈。
倪九九和他的妹妹倪萍兒看不出面前這個男子正幸福得冒泡,他們依然懼怕,依然恭敬得不敢與其對視。
「最近賭坊和香料鋪子買賣不錯吧?」項寶貴問。
「托您的福,還不錯,賭坊這個月升了兩成。」倪九九答。
「香料鋪子維持老樣子,妾這身子日漸沉了,沒什麼精力照管。」倪萍兒答。
項寶貴的目光停在她隆起老高的肚皮上,很緩的眨了一下眼。
「去和我夫人的小跟班談談吧,他應該能想出辦法,讓你的香料鋪子和我的小嬌妻合作愉快。」
倪萍兒雖然沒听懂,但還是順從的應「是」。
「孩子大約什麼時候生?」項寶貴還在看她的肚子。
「穩婆說,不出半個月肯定有動靜。」倪萍兒捧起大肚皮,臉上浮起希冀的光芒。「爺,妾想讓這孩子以後認您做義父,您能答應嗎?」
倪九九一听,忙附應著點頭︰「我們兄妹倆一直得爺的幫助,錢您也不要,真不知該怎麼感謝您的大恩大德,您就收下孩子做義子吧?」
他們兄妹倆曾經窮得差點跳江自盡。
開吉祥賭坊的錢,是項寶貴白給的;香料鋪的貨,也是項寶貴給的。倪萍兒肚子里的孩子的父親死在海上,也是項寶貴給安葬的。
項寶貴從來沒問他們要過一分回報,只在不久前開口讓他們去錢多多那里演了場戲。
光影斑駁中,項寶貴站起身,走到倪萍兒身前,彎腰將手蓋在那大肚皮上,勾唇一笑道︰「好。」
兄妹倆頓時像得了莫大的恩德般,相視鼓舞不已。
「不過——」項寶貴直起身,負手背向他們,緩緩道︰「我不希望你們總把報恩掛在嘴邊。我項寶貴每年都會賺取許許多多的錢,但每年都會全部送掉,錢應該去最迫切需要它的人手里。我為你們做了很多事,是以朋友的身份去做的,記著,世事無常,當我需要你們這些朋友幫助的時候,我一定會找你們來。」
「是。」
兄妹倆都知道,這個「你們」可不止他們二人,願意為這個年輕人肝腦涂地的能人異士,實力遠遠超過所謂的地宮一萬精衛。
兩人恭敬的邊退邊鞠躬。「爺能找我們兄妹來,就是我們最大的榮幸。」
看著二人出去了,三爺爺在外面合上了門。
項寶貴重新躺回美人榻,長指按在光滑的紅木上,輕輕撫過,仿佛那里還有余香冷溫。今日之喜,又可以讓他反復回味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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