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寶貝此時還未到京師,一路傻乎乎亂走,張六叫去暗中保護的兩個人,也不知替她解決了多少次麻煩,只不過正主兒自己毫不知情,還以為穿了男子的裝束就萬事大吉,深深為自己的「聰明歷練」而得意。
她心情雀躍,想到就快可以見到日夜思念的人,吃飯走路都忍不住哼小曲兒,那快樂的模樣,不知不覺吸引了一個人的注意。
那是一個劍客,仿佛一縷孤魂,天然讓人無法靠近。清秀的面孔僵硬冷酷,束著漆黑一大把長發,馬尾般隨風飄揚,一身寬大的白袍,腰間松松系著寬厚的黑帶,斜插了一把長劍,劍鞘紋飾古樸素雅。
最引人側目的就是此人手里總是不離一壺好酒,經常爛醉坐倒在街頭。
項寶貝幾次從這人面前經過,哼著歌兒,根本不注意這個醉鬼是不是眼熟。
終于有一次,醉鬼劍客抬起冷冷的雙眸,拿劍柄攔住項寶貝。
「你到底要去哪兒?」
項寶貝覺得莫名其妙,使手段挑起劍柄,迫它偏斜讓路,誰知,下一瞬,她卻反而被劍柄在膝彎擊中,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這下,項寶貝生氣了。跳起來就把「月華」匕首拔出來,要砍斷對方的劍,叫他知道厲害。
醉鬼劍客倒是識貨,不和「月華」硬踫硬,「唰」一下,劍收回身後,舉起酒壺繼續喝了口酒,才慢悠悠道︰「我只是提醒你,你已經繞了九個圈子,還沒找到城門出口——很礙眼。」
項寶貝覺得這醉鬼才「礙眼」,啐了一口罵道︰「要你管?!」
抬腳要踢對方,誰知腰上又突然被劍鞘擊中,痛得她差點沒趴下,吧嗒,從懷里掉出一卷絹帕,攤開來就是京師地圖。
醉鬼劍客拿眼角瞟了一下,本準備繼續喝自己的酒,讓別人生氣去吧。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一把搶過項寶貝拾起一半的地圖,放眼前仔細看了看,問︰「這是誰畫的?」
項寶貝氣得臉通紅,拿月華劍刺向對方,「你這爛醉鬼,討厭死了!關你什麼事?把地圖還我!」
醉鬼劍客只輕輕閃了閃上身,大馬尾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人已經站起來,抬腳往下一壓,就將那柄稀世短匕踩在了腳下,這麼好的匕首,怎麼給這個只知道傻笑的小姑娘拿著?
「這是月華,還是日昭?」他問。
「咦?」
項寶貝吃了一驚,這家伙是誰啊?為何識得寶物?
不過,醉鬼劍客只是隨便問問的,匕首雖然是寶物,他沒什麼興趣。「再問一遍,地圖是誰畫的?」
「我嫂……我自己畫的啊。」項寶貝揚起下巴吹牛。她猜測對方肯定是因為地圖上的字好看,所以一個勁追問,她就不客氣,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醉鬼劍客將地圖一把摔在她那剛貼完金的臉上,轉身就走。
「喂——」項寶貝喊。「城門出口到底在哪兒?」
「自己問跟著你的人。」劍客頭也不回。
「啊?」項寶貝沒听懂,四處看了看,誰跟著她了?誰?!「你這死醉鬼,嚇唬誰呢?」
沒想到的是,等到項寶貝出了城門口,走到一個小樹林時,竟然又撞見了那個醉鬼,這回沒喝醉,正被一群人圍攻。
項寶貝好奇的圍觀了一會兒,還沒看出個子丑寅卯,戰斗竟然已經結束。
劍客的劍速之快,連影子都找不到。
他慢慢收劍入鞘,也不理項寶貝,眯起眼看看天色,喃喃了一句︰「要下雨了。」于是,他不走了,就坐在旁邊一個草亭里,坐了沒一會兒,干脆躺下睡覺。
項寶貝也看看天色,要下雨了嗎?明明還有日頭。
她可不信這個邪,繼續往「北」走,當然,那不過是她眼里的「北」。誰知走沒多久,果然下起瓢潑大雨。
「嘿,除了哥哥,世上還有這麼厲害的人?」項寶貝慢慢開始有些佩服那個醉鬼劍客了。
她快跑著沖回草亭,那人還在睡覺。
「喂喂,你叫什麼名字?」
劍客一動不動,突然睜開眼楮問︰「那幅地圖是誰畫的?」
「……」項寶貝真服了這個人,知道騙不了,只好老實交代︰「是我嫂子畫的。」
「你嫂子?」劍客挑起眉,難得有了絲驚訝。「你嫂子叫什麼名字?」
項寶貝怔怔看著劍客不說話了。
為什麼這麼多人總是會對她嫂子特別感興趣?憑什麼呀?
「冷知秋?」劍客自己猜。
項寶貝不會藏心思,劍客一眼就看出來,自己猜對了!
他的眉眼柔和下來,唇邊竟然浮起一絲笑意,問︰「你家住哪里?我去看看她。」
項寶貝嘟起嘴不高興。「你做什麼要去打攪我嫂子?我嫂子是我哥哥的,你們誰都不準去搶!」
劍客愣了一下,隨即面無表情的硬拉過項寶貝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項寶貝大吃一驚,不信邪的又使勁按了兩下,軟的?
「你……你是女的?!」
怎麼看上去完全像個男人?
同樣是女扮男裝,項寶貝打眼一瞧就能瞧出是個姑娘,因為走路跳手跳腳,一會兒歪歪腦袋好奇的看東看西,一會兒嘟起小嘴,說話也是咯 脆的,誰要是看不出她是女的,誰就是眼瞎。
而這劍客就不同了,無論走路說話包括每一個神態,都完全不像個女人,身材又頎長,除了面容清秀些,真是一絲破綻都沒有。
「我是你嫂子的好朋友。你家住哪里?」這回,應該是「她」問。
——
再說蘇州城。
冷知秋得知項寶貝的消息,便告訴了項沈氏。
知道女兒安好,項沈氏稍稍放了心,但在這件事上,她還是埋怨冷知秋,怨得有些找不到理由,大概因為心煩,需要有個人當靶子出氣吧?
私下里,項沈氏便與項文龍商量︰「文龍,我瞅著還是去一趟京師,去找咱們寶貝,不能讓她一個人在京師受欺負。女兒她若是被那臭書生傷了心,或者吃了什麼虧,一個人孤零零在京師哭鼻子,哎喲我的天,那可怎麼辦好?想著就心慌呀……」
項文龍理解妻子的心情,但京師是天子腳下,別說項家要躲著皇帝的監視,更要命的是皇帝現在病危,京師戒嚴,此刻進京,豈非惹人懷疑?
「小妹,要不還是叫人知會寶貴,讓寶貴照顧一下他妹妹吧?我們這會兒去京師不合適。」項文龍為難。
「噢,你以為我就心疼女兒,不心疼兒子嗎?女兒自找苦吃也就算了,咱們兒子若是進了京師,那可是有性命危險的!我不準!兒子他千萬不能進京!」項沈氏幾乎拍桌子。
「小妹吾妻,何時你才能真正了解寶貴?皇宮里那點事情,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說,他會沒進過京師嗎?」項文龍搖頭不已。「我們若去找寶貝,只會給他添麻煩。」
「那怎麼辦?」項沈氏傻眼了。
她種花是真本事,罵街打架更不是蓋的,和人討價還價做點買賣也不差,就是男人的世界那些比下棋還讓人頭暈的大事情,她一竅不通。
能怎麼辦?只能先等著看。至少,項寶貝的動向和安危,還是能夠獲悉的,對于一個孩子離家出走的家庭來說,這就算最大的安慰。
——
夫婦倆在內院說著話,第一進大堂,沈天賜正和冷知秋說話,想把惠敏接進項家做繡娘。
冷知秋正吩咐細節,冷景易突然來訪。
「知秋,你公公婆婆呢?」冷景易在前堂看到女兒,很是意外。
他的女兒向來閑散,看看書、種種花的乖淑女,何時變成了花王賽上面對千萬人、站在風口浪尖的女子?又何時開始這樣出入大堂、處理大小瑣事?
冷知秋看父親神色焦急,忙問︰「爹,發生什麼事了?」
冷景易扼住女兒手腕,拉著她一起往內院里走,見到項文龍夫婦,才滿臉憂愁的道︰「項兄,自予他身上是否有什麼舊疾?為何水米不進?前幾日四處為他延醫求治,卻沒什麼起色,今日一早,冷某看他病入膏肓,恐怕性命堪憂啊……」
「啊?」項文龍夫婦和冷知秋同時驚得目瞪口呆。
「走,看看去。」項沈氏一扯衣袖,當先沖了出去。
桑柔和小葵見這四個人急匆匆出門,臉色不安,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送到門口,互相看看,互相看不順眼,便各自扭身做自己的事情。
三爺爺坐在門口,睜開惺忪的老眼,瞅著冷景易他們的背影,瞅了一會兒,便站起身,對腳邊的小英子道︰「你看好門嘍?」
小英子「汪」一聲叫喚。
三爺爺便顫巍巍離開,他走路搖搖晃晃如風中殘燭,但奇怪的是,走著走著,就不見了他的蹤影,再一看,已經是很遠的距離。
——
到了冷家,項沈氏直奔冷自予那間坡屋,看到小木榻上形同枯槁、瘦得一點肉也沒了的冷自予,頓時「啊呀」一聲驚呼,抓起他的手問︰「小野,你怎麼病成這樣?!」
轉頭對隨後進來的冷景易罵道︰「姓冷的,你是不是虐待小野這孩子?讓他給你做兒子養老送終,你都不給他吃飯的嗎?」
冷景易勃然大怒,揮著兩袖要回敬兩句,突然想起什麼,鐵青著臉,只好負手哼了一聲。他發誓,再也不和這不講道理的潑婦有任何干涉,不理她,不回應!
冷劉氏端著藥和冷知秋一起進去,小坡屋里頓時擁擠不堪。
冷知秋看母親給弟弟喂藥,擔憂的問︰「大夫怎麼說?弟弟得的是什麼病?」
冷劉氏搖頭嘆息︰「說是五髒六腑全都壞了,也不知什麼緣故。」
「啊?」眾人又是一陣驚愕。
冷自予被喂了幾口藥,卻根本進不了喉嚨,全都溢出嘴角,淌得枕頭和被單一片污漬。
他面色蠟黃,半睜著眼楮也不說話,進氣沒有出氣多。
這是真要死了嗎?
冷劉氏絕望的放下藥碗,垂頭抹著眼淚。她心腸柔軟,就算和義子相處時日不多,也難免生情,如今這樣,她那本來就淺的眼窩哪里管得住淚水。
冷知秋也覺得鼻子發酸。想不到這個弟弟如此命薄,時日匆匆,連句知冷知熱的話都沒說過,平白做了場姐弟,糟蹋了緣分。
人之將死,光景慘淡哀戚,勿需多言。
幾個人一籌莫展,擠在小坡屋里默然神傷。
冷知秋突然想起春暉堂那個木子虛,此人似乎醫術極好。「爹,你們有沒有讓春暉堂的木大夫瞧過弟弟?」
「哪個春暉堂?」冷景易對蘇州也不熟。
項文龍很多年沒理會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春暉堂,項沈氏卻一拍大腿道︰「是呀,據說那個木大夫不錯的,就是在十里長街盡頭,離這里有些遠。」
再遠也得去找來試試看。
冷景易剛出大門,就見門口停著輛馬車,三爺爺坐在車把式位置上,咕噥道︰「上車吧,趕小路走後門比較好。」
冷景易挑眉深看著三爺爺。
「親家公看啥呀?老奴又不是什麼大美人。」三爺爺翻了個怪眼,催促冷景易上車。
——
木子虛並非像沈芸說的那樣請不動,他二話沒說就跟著冷景易來了東城念奴巷,沖冷知秋點頭淡淡微笑,便去看冷自予。
冷景易看得稀奇,就問女兒︰「你何時認得這個大夫的?」
別說他,項沈氏也覺得奇怪,清明那天,兒媳婦非要去十里長街耍,難道就是為了見這郎中?這算什麼意思?
「那個知秋,你嫁進我項家可要守規矩啊,前頭有姓孔的臭書生鬧得我家寶貴很沒面子,這會兒怎麼又和木大夫攀上交情?」
項文龍扯了扯她的衣袖,沉聲道︰「此時怎麼問這種事情?還是等木大夫的診斷吧。」
他對兒媳婦也算有了些認識,那孩子性淡,不是個喜歡招惹的人。
冷知秋心里一陣煩。連父親也喜歡追究這種子虛烏有,反倒不如公公明白事理。
她想,夏七看到她尋木子虛,那麼項寶貴顯然知道這事,連他本尊都沒提這一茬,其他人卻把她冷知秋看做什麼樣人了?
她起了不平,索性道︰「爹,我進去問問木大夫。」
冷景易怔了怔,和項沈氏一起張口結舌看冷知秋大方跨入小坡屋,很快響起二人對話的聲音。
「先生,我弟弟還有救麼?」
「容在下再想想。」
「有勞先生。」腳步聲響,冷知秋是要出來了。
木子虛突然問︰「姑娘可知道令弟身中奇毒已經多年?」
冷知秋搖頭。「請先生明言。」
「令弟曾吃過一種叫‘忘憂草’的毒草,這種毒草會令五髒六腑僵硬,如果安生靜臥,也許能活個五六十年不死,但若四處走動、甚至練習武術,則氣脈阻斷,命不長久矣。」
聞言,冷景易等人忍不住也進去。
「難怪寶貴曾特別交代,這孩子不能多動,老娘還不信,想著男孩子整天躺在屋里,還不變得女氣?到時候怎麼娶媳婦兒?原來有這緣故……」項沈氏懊惱的拍額頭。
听她這麼說,木子虛倒沒什麼反應,冷知秋卻道︰「自予說他習過武,還是我夫君教他的,難不成是扯謊?」
她那天忙著照顧小葵,沒听到項寶貴和冷自予在井邊的對話。
眾人不由得看向床榻上將死未死的冷自予,暗嘆這孩子真是內向,不知瞞著多少事。
木子虛沉吟道︰「既然姑娘說他習過武,那就難怪了。近日令弟必定與人‘大動干戈’,導致氣脈沖破了僵硬的五髒六腑,如今內髒俱已壞死,就算勉強保住性命,也是終身起不了床的。」
冷知秋瞧著冷自予可憐的樣子,一陣心酸︰「能保住命就好。」
眾人紛紛贊同。
「我這里有解毒的方子,但若要恢復……」木子虛垂眸想了片刻,對冷知秋淡淡一笑。「有了!姑娘可想治好令弟的肺腑?」
顯然這問的是句廢話。
木子虛接著道︰「在下認得一個避世獨居的奇女子,她家里有一株百年靈芝,最能化腐回春,以此為引,在下再給令弟配上藥,調養兩個月,定然大有改觀。」
眾人臉上都亮了,看到希望,紛紛追問︰「那女子住在哪里?」
木子虛落落坐在小桌邊開藥方,一邊淡淡回答︰「她生性喜僻靜,不喜人打攪,若要求她,在下覺得,你們當中,這位小娘子倒可以去試試。」
說著從藥方箋上扯下一截,上面寫了個地址,遞給冷知秋。
冷知秋接過來看,竟然是楓橋寒山寺!
——
人命關天,事不宜遲,冷知秋當天就收拾了行囊,由三爺爺駕馬車,趕往楓橋,到了天黑才趕到楓橋,望見寒山寺的輪廓,冷知秋沒工夫唏噓感慨,急忙連夜上山。
山不高,寺不遠,但難在夜路難行,也不知摔磕踫了幾次,好不容易到寺前探問,開門迎客的小沙彌還認得她,甚是客氣的為她指路。
「那位女施主不在寺里住,她在寺後一箭之遙的紫竹林有間竹屋,小施主可以去找找看。天黑路險,小施主路上小心。」
冷知秋暗暗尷尬,什麼小施主?她都已經嫁為人婦,是大人了!
當下辭謝了小沙彌,又往寺後的紫竹林尋去。三爺爺跟到紫竹林外,就不進去了,怕惹惱那位「喜僻靜」的奇女子。
冷知秋獨自在林中往深處走,依稀看到一點燈火螢光,心中暗喜,循光找去。
誰知,明明看那燈火並不遠,她走了好一會兒,卻發覺依然是那麼遙遠,整個紫竹林也沒多大,她這是走迷路了嗎?手里原本提著一盞燈籠,此刻蠟燭也快燃盡,光線越來越暗,不禁害怕起來。
正在這時,一個甜美的聲音道︰「為何深夜闖我紫竹林?」
隨之琴音輕緩響起,有一下沒一下的。
听這琴音技法,冷知秋覺得操琴的人似乎有意賣弄技巧,一聲聲抽風般響在耳邊,令人煩躁。是那個所謂的奇女子嗎?她這是何用意呢?
「小女子叫冷知秋,乃蘇州人氏,有急事相求姐姐,這才深夜叨擾,望姐姐見諒。」冷知秋對著那燈火恍惚處,朗聲稟告。
女子頓了頓,故意問︰「冷知秋?可是項家那個人面獸心的項寶貴之妻,冷知秋?」
「……」冷知秋被嗆到了,拿手絹捂著嘴一陣咳嗽。
人面獸心……這詞用的……
女子又說︰「你既然是項寶貴的妻子,難道連區區一個九宮迷陣也走不出嗎?」
她的聲音甜美中帶著嬌柔,明明是諷刺挖苦,卻也听著讓人骨酥,仿佛願意死在她的溫柔刀下。
冷知秋奇道︰「你認得我夫君?這是九宮迷陣?」
烏漆墨黑的,她怎麼知道自己身在陣中?九宮這種東西她在書上是有研究過的,其實簡單,不過是斜縱橫設置宮位,憑借其中的巧合規律設置迷陣,不懂的人會暈頭轉向,但凡懂得其中訣竅,要出去很容易。
然而,林中深處,那「奇」女子卻已經自信的輕笑道︰「我用琴音引導你,你若再悟不出機關訣竅,可就莫怪我沒有待客之道,要怪就怪你自己資質太過愚鈍。」
說著,也不等冷知秋答應,就開始撫琴。
冷知秋很想叫她別彈了,也不知這「奇」女子出于什麼考慮,明明技法甚佳,偏偏要故意炫耀,旁人听了也許覺得她琴藝高超,內行的听著,卻是一種很難受的煎熬,就像被人一直翻白眼的感覺。
為了盡快結束這魔音穿耳,冷知秋先從琴音中辨出四周方位,便按照九宮歸位的原則,小跑著找向竹屋,那屋中的人憑窗彈奏,才彈到乾宮,一抬頭,就見微微光下,俏生生的小美人已經站在不遠處氣喘吁吁,眼中有一絲未經掩飾的不滿。
她、她、她根本就沒听琴音引導,這麼快就破陣闖了進來!?
燭光映窗內那女子一臉尷尬的錯愕。
冷知秋端詳了兩眼,認出竟是長青草坡遇見的黑衣女子,此時她一身布衣荊釵,打扮得甚是清麗月兌俗,讓人不由得想起「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詩句。
她不知那就是玉仙兒,只當是木子虛的朋友、項寶貴的敵人,當下吸了兩口氣定神,走上前沖對方盈盈行禮。「原來是這位姐姐,你還認得我麼?」
玉仙兒也從尷尬中回過神來,清咳一聲,閃開目光道︰「怎能不認識?妹妹人中龍鳳,只可惜嫁給了項寶貴。」
說著開門將冷知秋請進屋。
冷知秋見她態度和善,屋內陳設又甚是古樸淡雅,漸漸忘記了林中刁難的不快。只不過她口口聲聲對著他人妻子說其夫君的不好,這顯見不是雅人的行徑。
外面壞人很多,誰也不要十分相信——冷知秋想起項寶貴說的話,暗暗抿唇笑了笑。到底誰才是壞人呢?
「還未請教姐姐名諱?」冷知秋問。
「你喊我玉姐姐便是,我原是沒了名姓的世外之人。」玉仙兒一邊布置茶水,一邊幽幽道。
冷知秋凝視她泡茶的動作,嘴角微微含笑。
這位「玉姐姐」的確是個有修煉的方家,不僅會武功、懂陣法,人長得極美,琴彈得很好,泡茶的手藝也是一流,再舉目四顧,屋中一個高高的書架,琳瑯滿目都是書冊,可見還是月復有詩書氣自華的典範。
完美哉。
「玉姐姐真是個妙人兒。知秋冒昧,因事情急迫,只能厚顏照直說了。我有個義弟,得了重病,木大夫說,必須一株百年靈芝做引入藥,才能慢慢調理恢復,听聞玉姐姐這里便有一株極好的,想來求賜,玉姐姐要什麼價錢盡管相告便是。」
玉仙兒含笑遞給冷知秋一杯清茶,美目盼兮,「百年靈芝麼,這個好說,知秋妹妹不要急。」
說著起身去書架上找了幾本書,要送給冷知秋。
前面還故意考較,這會兒又如此親密知己,冷知秋暗暗起了絲疑惑。畢竟對方是項寶貴的仇敵,她對仇人之妻的態度未免太奇怪了些。
「知秋妹妹不要奇怪,項寶貴是項寶貴,你是你,算起來,你還救過我呢,算是我的恩人。」玉仙兒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麼。
冷知秋怔了怔。
玉仙兒又道︰「你剛嫁給項寶貴,可能還不了解他。這個人自稱在外跑船,其實做下的事情人神共憤。」
什麼人神共憤的事?
冷知秋抿著唇,就是不開口問,眼底有一絲難過。
玉仙兒微微笑著,笑容甜美可親。「喝杯茶吧,沒有毒。」
冷知秋訕訕的莞爾,端起茶抿了一口。
玉仙兒瞥她一眼,知道她雖然不聞不問,到底還是意志有所飄搖,便接著道︰「想來你也知道,項家以前是有一段血海深仇的,但那也是項家祖宗咎由自取,這世界你爭我奪就有輸贏,他們自己擁戴了一個沒用的張世峰,結果一敗涂地,又豈能怪朱家皇帝清算舊賬,抄家滅族?」
听到這里,冷知秋想起文王朱鄯說的「秘密」,皇帝當年對付項家,根本目的是為了找人家的「根基」,也不知是什麼寶貝,總歸是有所圖而為之。
因此,她忍不住開口辯解︰「安知朱家皇帝是為了張世峰而滅項家一族?算了,這種事,知秋作為項家後人的媳婦尚且不管,玉姐姐你又何必多管?」
玉仙兒被她搶白得失語,喝了口茶,才又道︰「不是姐姐我愛管閑事,項寶貴其人實在當誅。」
當誅?
冷知秋有些忍無可忍,沉著臉不悅道︰「項寶貴是我夫君。」
「正因為如此,我才要和你說出實情,知秋妹妹你是個很好的姑娘,我真不希望你被項寶貴那廝給騙了。」玉仙兒神色嚴肅,伸手按住冷知秋,不讓她站起身離座。
玉仙兒看著嬌媚動人,但按著冷知秋的肩,冷知秋便絲毫動彈不得。
「你說便是,我听著。」冷知秋挪了挪,微微轉過身不看玉仙兒,不明白她好好一個堪稱完美的人,為何非要看項寶貴夫妻反目方罷休的架勢。
「知秋妹妹——」玉仙兒一聲語重心長的嘆息,「項寶貴他要報仇,這個可以理解,但是他的手段實在是令人不齒之極。你知道嗎?他暗中收買勢力,不擇手段,勾結亡命之徒,最可恨的是,他通敵賣國!」
「通敵賣國?」冷知秋喃喃重復,不可置信。開什麼玩笑?
「哼,為了通敵賣國討好夷寇,項寶貴不僅偷運我大明國物資財寶,劫持與朝廷為敵的死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我還發覺他在做一件更加危險、不可告人的大事……」
玉仙兒注意看冷知秋的反應,卻見她垂頭把玩一綹長長的青絲,繞在指上,一會兒緊纏,一會兒又松開,完全不知她心中所想。
「知秋妹妹?」
「嗯?」冷知秋茫然抬起頭,轉眸看她。
「你有沒有在听?」玉仙兒有些吃不準了。
冷知秋揉著額頭,勉強笑笑道︰「我一過二更天,就犯瞌睡,一犯瞌睡,就忍不住頭疼得厲害。我弟弟現在還病情危急,那靈芝……玉姐姐能先給知秋嗎?改日,知秋再來拜謝,聆听指教。」
一方面是冷自予病情不能耽擱,另一方面,她是真不想再听項寶貴這些事,听得她頭疼欲裂,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才好。
玉仙兒見實在勉強不了,也不想逼得太急,反而容易讓對方反感,以後想做「知己朋友」就難了。于是溫柔的握住冷知秋的手,款款的笑,盈盈的撫慰呵問︰「對不住知秋妹妹,是我粗心了,你若是頭疼的厲害,姐姐這里送個香囊給你帶在路上,最是寧神散郁的。」
說著便去取了靈芝和香囊。
百年靈芝放在一只檀木匣子里,香囊更是精致,白緞上繡著十幾種花,均是栩栩如生,錯落有致,並不顯得雜亂,卻又分外繁華。
「這香囊里頭就是這十幾種花,混在一起,有一種奇效,知秋妹妹是內行的,可以研究一番,姐姐還想听听你的意見呢。」玉仙兒特別關照說明。
她知道冷知秋興趣所在,這也算投其所好。
果然,轉移話題,冷知秋的精神便好了些,拿上香囊多看了兩眼,躬身拜謝。
——
辭了玉仙兒,冷知秋找到三爺爺便急忙下山上車準備回蘇州城。
一路無話,就要進城時,三爺爺突然問︰「寶貴媳婦兒,你臉色不太好,被人欺負了?」
冷知秋正昏昏欲睡,聞言睜開眸子愣了愣,茫然不知所對,好一會兒才反問︰「三爺爺,我夫君現在在哪兒?」
此時已快天亮時分,城門還沒開。耳听得宵禁後城角門幾個守衛士兵正在盤問入城的人,三爺爺吆喝著馬兒慢行,一邊嘟嘟囔囔語焉不詳的道︰「寶貴不是說要去燕京一陣子麼?這會兒快要春旱了,水路不好走。」
那到底是去了燕京,還是沒呢?
冷知秋無語。
馬車停下,前面那人還沒被守衛士兵放行。
「咄你這廝到底進城做什麼?」士兵吆喝起來,似乎生氣了。
一個聲音很懶、很不情願的回道︰「隨便。」
「再說隨便,就別怪爺爺們不客氣!」士兵們拔出兵刃,發出被挑戰威嚴的恐嚇。
冷知秋皺眉抱起靈芝匣,對三爺爺道︰「我們去求個情,先讓他們放行進城吧。」她這還等著回娘家給弟弟送藥呢。
三爺爺應了,下車去說。
士兵們懶得理一個老頭,也不管你是不是著急,他們現在的注意力全在面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冷得能把人凍成冰塊的劍客身上。
這劍客長發束成馬尾,一襲白袍,黑褲黑靴,腰間一把細細的長劍,身材頎長瘦削,整個人就像一把劍,輕盈而飄逸,清凌凌孤絕。
「好吧,我找個人。」劍客不想動手,終于淡淡說了個理由。
士兵們互相看看,喝問︰「找誰?」
劍客隨意指了指三爺爺︰「找他。」
「……?」士兵們傻眼。
三爺爺也傻眼,這是誰啊?「年輕人,你找老頭子我?」
劍客淡淡「嗯」了一聲,便懶得再說話,往三爺爺身旁一站,是把一切過關任務推給三爺爺的意思。
士兵們不得不轉向三爺爺,盤問哪里人,進城做什麼,等等。三爺爺據實說了,報的是冷景易的名頭。
盤問下來,自然只能放人進城。
劍客听到冷景易的名字,多看了三爺爺幾眼。
三爺爺回到馬車上駕馬拉著車就走,那劍客也是漠然走自己的路,任馬車輕馳而過,突然一個躍身,就跳上了馬車車頂。
三爺爺回頭看了看她,馬鞭打了個旋,倒抽向馬車頂。
只見人影如彈簧發射,咻一聲往前直沖,攔在了馬車前面,馬兒驚嘶一聲站住。
「我要見冷知秋。」劍客說的簡單干脆。
昏睡中的冷知秋迷迷糊糊听到自己的名字,揉著眼楮問︰「三爺爺,誰在喊我?」
「!」劍客表情驚訝,驚訝過後,抱起胸勾著嘴角笑,幽幽的道︰「知秋,我的聲音也听不出嗎?」
冷知秋腦子里一個激靈,那感覺如此美妙,就像失群的孤雁突然找到了雁群,喜極而泣。
「子琳!子琳!是你嗎?」
她急忙掀開車簾子,一邊喊著,一邊激動得眼淚就下來了……
她跳下馬車,直奔向劍客,那劍客白袍飄飄,長發飛舞,微微晨曦下含著笑伸開雙臂迎接。
三爺爺看得心髒病都要發作了,這分明是一對久別情侶?!
他喊道︰「哎!寶貴媳婦兒!你可是有夫之婦!」
然而,久別的二人根本沒听見他喊什麼,只是激動的抱在一起。
「知秋。」
「子琳。」
冷知秋仰起頭,望著那張清秀淡漠的臉孔,掛著淚珠就笑出來︰「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你怎麼知道我在蘇州?」
原來,這位裝扮得和男人幾乎沒有差別的劍客,正是冷知秋多年的深閨好友,汝陽侯最小的女兒,徐子琳。
徐子琳松開冷知秋,拉住她的手淡淡一笑道︰「我四處走走,走到哪里是哪里,沒有什麼目的地,卻踫見了一個迷糊的傻丫頭,她說你是她嫂子……呵呵,多會子沒見,你居然就嫁人了?」
冷知秋在她肩上蹭了兩下,拭去一點激動的淚水,莞爾笑道︰「我原也不想嫁人,天知道怎麼回事。子琳,咱們車上說話,我還趕著回去給弟弟送藥。」
弟弟?哪兒冒出來的?徐子琳按著疑問,隨她上車,卻被三爺爺拿馬鞭子一把攔住。
「你不能上車,這是俺們項家的車,不歡迎陌生人。」
三爺爺眼楮不是眼楮、鼻子不是鼻子,老大不高興。這世道太不像話了,連他稀里糊涂過日子的老人家都看不下去,主子剛娶的妻子居然當著家奴的面、就和舊相好摟摟抱抱,他老人家豈能坐視不管?
冷知秋不悅地去推三爺爺的馬鞭子,「三爺爺,這是我多年的好友,您讓開些。」
徐子琳卻根本不睬三爺爺,也不知她的劍是如何出鞘,又是如何收回的,咻咻兩聲,擋在她面前的馬鞭子已經斷成了三截,一截在三爺爺手里,一截在冷知秋手里,還有一截飛了……
三爺爺白眉挑起,「咦」了一聲,老眼中閃過一道冷厲的光芒。
冷知秋傻愣愣看著手里的皮鞭斷截,怔怔自語︰「子琳,原來你的功夫這麼好……?」
以前只知道她是徐侯爺的小千金,徐侯爺是當世名將,身手自然不在話下。冷知秋和徐子琳相交,大多是在閨閣里說話玩耍,自然沒機會看到徐子琳顯露劍術。
冷知秋暗忖︰不知道是她厲害,還是項寶貴厲害?
徐子琳跳上馬車,抓住冷知秋的肩往里一帶,不客氣的放下簾子,兩個鐘靈毓秀的俊美身影消失在簾子後,三爺爺干瞪了好一會兒眼,沉吟片刻,想想還是張小野的性命要緊,只好揚起手掌,在馬上狠狠拍了一下。
「駕——!」
馬車里,冷知秋和徐子琳相對坐著,有說不完的話,徐子琳不喜歡說自己的事,但她喜歡听冷知秋的故事,且只听,很少發表意見。
直到快到冷宅,徐子琳才幽幽道︰「你的夫君未必是什麼通敵賣國的壞人。這天下原本是老百姓的,誰當皇帝,都不過是個‘竊權者’,竊取了黎民蒼生的性命與財富。既然有人竊,就不能怪有人搶。」
她沒有說,她的父親汝陽侯徐茂一生幫助皇帝「竊取」江山,到頭來卻在新春過年之際,被皇帝用手段害死,隨後安上謀反的罪名,差一點就要抄家——什麼正義、忠奸、對錯?說到底都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切利益至上!如果不是她生性疏淡,如果不是她胸無大志,也許,她也會走上項寶貴的道路。
冷知秋听她說得很有主張,不禁嘆道︰「我是井底之蛙,自甘閉目塞听,哪里會去想這些道理?這輩子呀,我大約也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下去了,如果有了孩子,就更月兌不了身。真羨慕你,閑雲野鶴,無拘無礙。」
兩人說著,馬車停下,听到聲響,冷景易夫婦、項文龍夫婦全都出來,迎在門口,翹首以盼。
誰知,先下車的竟是個劍客,那人熟稔的伸手,將冷知秋攙下車,又拉著手走過來,一對璧人影成雙,怎麼看怎麼賞心悅目。
看得項沈氏倒抽涼氣,把眼白都瞪出來了,指著她們嘴皮直抖︰「她、她……」
項文龍也是驚詫,再信任兒媳婦有什麼用?抵不過眼見為實,這是當著面和其他「男子」手拉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