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的連枝燈共有燈柱十四只,連排並然,婢女遞進點燃,添加了香料的動物膏脂發出淡淡的幽香,縈繞屋內。因為筵席準備的匆忙,在袁克己眼里有些寒酸,他僅斟了幾口酒,並沒動菜肴。
§忘了吧,別再想了。」
提起墨竹的態度,袁克己放下扶額的手,露出一雙陰鷙的目光︰「她一直是這樣的性子嗎?發生了這樣的事,她居然不哭不鬧。」
在裴邵凌的印象里,墨竹妹妹是個說話都不會大聲的女子,溫柔多情,常常傷春感懷,絕不是今日這個性子冷淡的樣子。他嘆道︰「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不過也難說,或許她有尋常人看不到的一面。其實,她不是失足落水,而是抗婚,才投河自盡的。」
「為了不嫁去何家?」袁克己是支持這門婚事的,听到這個消息,不由得惡聲惡氣的道︰「蠢貨,袁家把她生下來,用到她的時候,她倒是一死干淨了。」
裴邵凌撇撇嘴︰「……士族怎麼能跟庶族通婚,迎娶庶族女子勉強說得過去,但是讓士族嫡女嫁給他們,呵呵,亙古未有。舅舅當初答應這門婚事,情非得已,大家心照不宣。現在局勢好轉,理應悔婚。」
袁克己慢悠悠的飲了半盞酒,挑挑眉︰「這事要我爹拿主意,我只負責把妹妹帶回去。」他覺得跟裴家的人說不通,故此不多浪費口舌。
「唉——墨竹活下來了,嫁給庶族的何家,也是禍事一樁。」裴邵凌發牢騷︰「士庶不婚,天理如此,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該逾越,否則定會受到老天的懲罰。表兄,你千萬要勸說舅舅,萬萬不要把墨竹妹妹嫁給何家,其他家族都在觀看,一旦袁家下嫁嫡女,會遭到整個高門子弟的口誅筆伐,到時候,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嗯嗯,我會轉告的。」袁克己漫不經心的點頭。
喝了一通酒,袁克己覺得舒服了許多,至少沒下午那麼壓抑了。在婢女的引領下向住的別院走去,帶路的女子身姿曼妙,隨著步伐扭動腰肢,極是撩人。若是平時,袁克己可能早保持不住,讓她陪侍自己了,但今日發生了在酒肆那檔子事,他興致寥寥,沒有讓女人陪侍的心思了。
照亮的羊角燈發出紅彤彤的光,吸引著飛蛾撲扇著翅膀繞著它飛舞。
不遠處的燈下,站著一位妙齡女子,袁克己不經意的咋一看,竟看成了自己的妹妹墨竹,嚇的頃刻間酒醒了大半,使勁揉了揉眼楮,發現是眼花了,此人是裴寧檀。
袁克己掃了圈四下,沒看到其他的侍女︰「不是都說裴家家規甚嚴麼,怎麼大晚上的女孩子不在閨樓,在外面亂逛什麼。」
寧檀扯出一絲笑意︰「當然是在等表哥您呀。」
「……」袁克己挑挑眉,道︰「等我,你想說什麼?」
寧檀瞅了眼他的蹀躞帶,這樣的腰帶只有下等士族出身的武將才會用,像裴袁兩家這樣的豪族,向來不屑與武夫為伍,使用這樣的腰帶,很丟臉的。
寧檀揶揄道︰「反正不是和表哥談論經史典籍,您更感興趣的似乎是舞刀弄劍呢。」
袁克己冷笑道︰「想指點我,還輪不到你開腔,你沒有想說的,我便去休息了,明天還要趕路。」
「……表哥,您知道墨竹是投河自盡的麼。」寧檀做出擔心的模樣︰「她為了士族的名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真真是女中豪杰呢。可是,我看她今天回來,忘記了過去的事,似乎沒有這個念頭了,難不成她真的要嫁進何家?」
「听你的語氣,似乎她沒死成,你覺得很可惜?」袁克己道。
寧檀淡淡的道︰「能活下來,自然是好的。但是,為了大義,以死殉節,難道不是士族女子該做的嗎?」
袁克己撲哧一笑,然後陰測測的笑道︰「不用著急,等天下大亂的時候,自然有你殉節的機會。」
她臉上掛著寒霜︰「表哥這樣說話,可就難听了。袁家在十年前經歷了‘蒼神之亂’,大家都知道,了解你們嚇破了膽,把墨竹下嫁何氏。但你們可別把所有士族的人,都想得和你們一樣貪生怕死。」
本以為袁克己會暴怒,但他只是冷笑了一聲,朝寧檀挑挑眉︰「很好,希望你祈禱天下太平,永無戰事,像你這樣高貴的士族女子才能保證永不被玷污。」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寧檀氣的暗暗咬牙,拂袖而去。
墨竹好吃好喝後,美美的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隨袁克己登上了回翠洲的車馬。她發現她什麼都不用做,甚至不用思考,因為每一個舉動都有人伺候著,告訴她該怎麼做。
雖然對所謂的姑父姑姑和表哥表姐們毫無感情,但一想到未來數天要和袁克己相處,墨竹不由得感到傷心,在分別的時候,掉了幾滴淚,為這次分別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車廂很大,不僅有一張舒服的軟榻,一張矮桌,幾個錦墩,還擺著書箱和棋盤,為她解悶。最體貼的,還留了叫初夏的丫鬟服侍她。
⊥全部滾出禪房,給他們騰地方。袁家在這地界比天王老子還好使,老方丈不敢有半句怨言,把自己的禪房倒出來給袁克己住。
墨竹也得到一間尚好的禪房落腳。她一路上一直做男裝打扮,束胸累的氣短發慌,一進門,趕緊解開束胸的布條,揉弄著放松,她一身的汗,再也受不了了,懶洋洋的趴在床上,對初夏道︰「你去問問,給我弄個浴桶來,我要洗洗……」
初夏傳達了墨竹的吩咐,很快就有兩個奴僕抬著浴桶進來了,墨竹當即洗了一次,然後舒舒爽爽的躺著歇去了。但是天氣實在太熱了,睡覺之前,她熱的受不住,干脆坐在浴桶里,手搭在桶沿上,無精打采的道︰「不行了,今晚上我就這樣睡了。」
初夏立在一旁,小心的勸道︰「小姐,您別著涼了,還是出來吧,奴婢給您扇扇子。」
墨竹想想也是,畢竟這里是寺廟,外面全是男人,不大方便,再說泡久了,對皮膚不好,她無奈的道︰「好吧,把衣服給我。」
突然這時,就听外面 當一聲,初夏警惕的喊道了聲︰「什麼人?」
墨竹裹住中衣,邁出浴桶,吩咐初夏︰「你出去看看。」等初夏走了,她踮腳去勾衣架上的褻褲,突然,余光似乎看到了什麼東西,她驚慌的把目光投射到窗戶,猛地看到一個人影正從窗縫間偷看她,她嚇的大駭,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悠遠的鐘聲響徹整個若木寺,這鐘聲讓本就難以入眠的袁克己更加無法入睡了,他心煩意亂的坐起來,登上靴子出了房門,去院里散心。
圓月當空,蒼翠的樹木仿佛黑墨畫就的一般,遠遠望去,連連綿綿一片黑墨色。
其實每往翠洲進一步,他的心句多煩躁一分。回到家里,他就得和墨竹生活在一個屋檐下,想想就知道,那是何等尷尬的局面。雖然把當時在場的人都處置掉了,裴邵凌也承諾不會對外講,但是袁克己無法過自己這一關。
他決定,一回翠洲就把墨竹嫁出去,不許她在家里待著。
正想著,忽然間,他看到一個人影在樹影後一閃而過,他一怔,他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這三更半夜的,鬼鬼祟祟的是什麼人?自從十年前的‘蒼神之亂’後,目睹過兵戈過境,的袁克己早不像其他士族子弟那樣只會談論玄學,而是研習兵器,所以看到有可疑的人,他第一個反應不是喊人,而是心里罵道,找死的,看老子逮住你,擰斷你脖子!
他沿著樹叢間蜿蜒的小路去找那個可疑的影子,向同一個院內,靠院牆的禪房走去。
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黑漆漆的禪房中,唯有一間有光亮,袁克己便模了過去,他努力回憶這間院子分給了哪個近身隨從,走到窗底下,他猛地一個令他膽寒的聲音的道︰「熱死了,不行了,今晚上就這樣睡了。」
是墨竹。
袁克己汗毛都豎起來了,趕緊蹲下扇了自己兩個耳光,暗罵道,禽獸禽獸,袁克己你這禽獸。
這一驚,竟踏翻了窗下的一塊牆磚,發出 當一聲。
這對袁克己來說簡直是驚天巨響,趕緊伏低身子沿著牆角快速逃竄。這時听到響動的初夏追了出來,往院門那邊觀望去了。袁克己驚魂未定,慢慢站起來,本能的回頭看了眼身後,卻見身後是一扇沒關嚴的窗子,從窗縫中透出一縷光亮,一個女子在燭光中正翹腳在勾衣架上的東西。
她穿著白色的中衣,僅遮著上半身,兩條修長的腿赤條條的露著,看得人心神蕩漾,他忍不住多看兩眼,這一看不要緊,此時女子突然把視線看向他這邊,與他來個四目相對。
剛才驚嚇剩下的半個魂魄,被女子這一記目光徹底唬了個支離破碎。
竟然又是墨竹。
她也嚇得不輕,前幾日發生那樣的事也就算了,畢竟兩人不認識,現在兄妹已經相認,袁克己他大晚上的不睡覺,跑到她窗下偷看她洗澡算怎麼回事?!她連連後退,嘴唇哆嗦︰「你……你……」
袁克己怕她喊,當即打開窗子跳了進去,幾步便到了她面前,去捂著她的嘴巴︰「不許喊!」
抵抗是本能的,她沒法不掙扎︰「唔——放——唔——」
墨竹被他按在地上,兩條腿亂蹬亂踹,但奈何根本不是袁克己的對手,他一手扣住她兩個手腕,另一手捂住她嘴巴,騎在她身上,沒一會,她就既動彈不了也喊不出聲了。
袁克己壓低聲音道︰「我不是來找你的,這是誤會!」
她瞪眼。
「你別出聲,我這就放開你,听懂了,點頭。」
墨竹趕緊點頭。袁克己猶豫了一下,慢慢拿開捂在她嘴巴上的手,墨竹深吸了一口氣,惡狠狠的道︰「都這樣了,你還好意思說是誤會?!」
袁克己百口莫辯,他打從出生還沒如此羞憤過,下意識的模了下腰間的佩劍。
沒臉活下去了,不如先殺了墨竹,自己再引頸自刎,一起死了干淨。
但好在,僅僅是一閃念,理智很快重新佔據了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