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果一輩子都活在懵懂和欺騙之間,那該多悲哀?
黛捷不知道這個自稱愧對過往的女人心里到底有怎樣的偏執,可那些她都不需要在乎了。她終于肯定一個事實--不管是幾號顏水落,她們都不需要她。于她們或被豢養或被欺瞞的人生而言,她們不知真假的記憶里的顏錦枳,始終只是她們人生的旁觀者。在她們不會很長的人生里,顏錦枳代表的僅是一個符號。
代表1號的懵懂悔恨。
代表2號的失望徹悟。
她們不需要母女團圓,更不需要承受真實。
面對廚房里兩個黑漆漆的槍口,黛捷在將警戒提到最高的同時不忘看了顏水落一眼--她在沉默,低著頭,看不清鬢邊發下的神情。
難名的心緒讓黛捷想起某本書里的一句話。
「沉默是把選擇權和兩難困境一起交給心急如焚的對方。」
她雖然不心急如焚,可已經在生死一線。顏水落難道沒什麼需要說的麼?她又不是殺手,現在何必如此果決寡言?
黛捷身後的牆壁忽然響起細細簌簌的聲音。
她本來就不是打敗天下無敵手的人,她只是最擅長收割生命而已。所以她之前沒感覺到那兩個日本忍者般的黑衣人的槍口和殺氣。所以她現在才發現這面牆上貼著「菜籃子綠色工程」的海報之下,還是個LED嵌入式顯示屏。
不一會兒,亨納爾溫和得像個普通男人的臉出現在LED屏里。
「歡迎你,黛捷。」
黛捷將明晃晃的針尖對準顏水落的頸動脈,這個動作被亨納爾看得挺清楚。然而,後者卻仿若未見,嘴唇動了動,擴音器卻無聲。
【你舍得動手嗎?】
顏水落不知為何一直低著頭,所以不可能看到亨納爾的唇語。
他的不在乎似乎成功阻止了黛捷用顏水落作擋住那兩個槍口的盾牌的念頭。亨納爾很清晰地看到,這個他唯一的女兒,捏著銀針的指節動了動,終究恢復平靜。
亨納爾心里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才是她和他的女兒啊!倔強但善良的性子都這麼像。
倘若當初水兒能毫無芥蒂地接受他,今天這個三足敵立的場面就不會發生。倘若沒有預料到今天這個場面,他也不會狠心將水兒的心髒放到那個骯髒的軀體里。
上帝給了他多少的「倘若」,就收了他多少的「美滿」。
看著鏡頭里這雙清澈卻不見底的幽深杏眸,即使再處上風也從不自得意滿的亨納爾心頭涌上一絲悵然。
十二年前,他第一次看到這雙眼楮時,是在他親愛的堂弟柯來昂,那位幫派的隱形掌權者死後。黛捷和連鈺奉命前往意大利擾亂黑手黨視線,給絕色崛起搶時間。明明她身邊的連鈺才應該是吸引所有人視線的尤物,可他卻不由自主地將這雙極似初遇水兒時的眸子印在了心里。待他把幫派完全整頓好,知道她是絕色的人時,最開始的情緒可以說是微微的失落。
那時候,他沒能力把黛捷拉入自己的陣營。而等他有能力了,黛捷卻已成為黑手黨頭號敵人……敏叔為救水兒喪失一半修為的意外,當時已經讓不少人對水兒心生不滿……他也不能為一雙眼楮,反復兩次,血洗內部勢力。
更別提,當他終于看到曾裹了無數面具的那張真顏……和他心愛的水兒七分相似,眼神神似……這不是巧合。即便怎麼都得不到黛捷任務中或行跡里殘留的皮屑和發絲,他還是信她是他的女兒這個事實。
水兒懷孕時他不知道,也沒法陪在她身邊。等她終于有了時間,她卻因他的緣故被狗急跳牆的仇家報復,然後一家三口失散。
他慢慢地也認了命。
所以,每次黛捷到意大利執行任務,他都會想方設法地把過程記錄下來。偶爾他很想她了,也會借別人的手發布個任務,等她來。一次又一次……
直到五年前。
驅散心底的不甘和怨憤後,他漸漸開始期待如同今日這般的會面--也只有這種時候,他們這個永不被上帝祝福的家庭才有血肉相連的機會吧?
既然一家人不能相濡以沫地美滿生活著,那就以世間最奇特的一種姿態生存下去吧。
「即便是這個時候,你也舍不得傷害她吧。」亨納爾的聲音再度傳入耳,听起來是毫無壓迫感的平和。然而,此情此境,這樣的無壓迫多麼可怕?
黛捷眨眼,「盛麒呢?」
「為了救你,和怪物搏斗啊。」亨納爾閑閑地說。
這也是他守住廚房的原因之一。這個冰窖的出口之一,有研究室外的長廊。
黛捷不會知道這些,她眼神微顫,直接開口問,「你是變態嗎?」
「變態?我當然不是。是因為水兒的反戈你才這樣想,還是你那位小情人現在的險境?說到他,我倒對他的體質有點興趣了。」亨納爾食指曲起敲了敲椅臂,微笑,目光轉了轉,「水兒,我發現一個可以和生化怪物分庭抗禮的人哦……不對,或許他也不是人。想去看看嗎?」
顏水落聞言,睫毛顫了顫,但還是沒抬頭。
亨納爾笑出了聲,「還真是……讓人無法責怪呢。黛捷,不如你讓她看看你的真顏吧,或許還能多一個幫手。」
「真顏?」顏水落低低地呢喃,「真的顏水落嗎?」
她緩慢抬頭,看著黛捷冷冽的側臉,這一看,才猛然發覺她的側臉輪廓和自己有多相似……她不是沒見過那個2號,相反,她們還有一次在眾人面前相遇。
而那一次,因為亨納爾奇怪的對待,沒有誰以為她是真的。
他們說︰「你不是真的顏。」
所有人都這樣說。
呵--難道亨納爾讓她困住的這個,就是他一直優待的西貝貨嗎?這是什麼世道?怎麼會顛覆成這樣呢?
黛捷沒有動。
她在亨納爾說出「難道是不想讓水兒愧疚嗎」的下一秒,一個微型手雷扔向了LED屏。黑煙冒出的同時,她指間銀針射向廚房門口的忍者之一的頸動脈,袖間的掌心雷露出些許,子彈射入另一人的眉心。
三個動作,用了不到兩秒。
顏水落甚至都看不清。
亨納爾的笑聲在黛捷的手抓到顏水落的腕部時響起,「哈哈,我親愛的阿綠,你到現在都沒發現她踩在餌雷之上嗎?」
黛捷猛地往下看,看清那些東西後,瞳孔頓時微縮。
偽色的地面,瓷磚上有一小朵雛菊的花瓣有很難發現的異樣。雛菊是意大利的國花,她也就沒放太多的注意力在這里。所以才發現,那片異樣花瓣仔細一看,卻是由無數棵粒狀材料組成的,這種形狀的材料,有很優良的吸聲作用。
而現在多數高明的炸彈,都只有指針輕微的滴答聲而已。
本就很小,又被吸去大部分分貝的聲音,她剛才听不見。
現在靜下來,才有些自嘲。
黛捷的手很快又放下去,轉身進入廚房,隨即伸手給了顏水落頭上的發飾一個回旋飛鏢。
頓時漆黑的屏幕反倒讓亨納爾真心笑了,他起身,聲音從未有過的溫和,「親愛的水兒,你看我們的小枳,怎麼見了爸爸媽媽都不打聲招呼呢?」
顏水落猛地看向黛捷的背影,沒踩著炸彈的那只左腳起了一半。
黛捷腳步頓住,呼吸微滯,緩緩轉身,「顏水落,你這一輩子,任性而來,又要任性而去嗎?」
顏水落瞪大眼,那張和自己七分相似的臉蛋清晰無比地映在自己的視網膜上。她感覺到太陽穴有明顯得跳動,筋脈抽得她頭痛欲裂。可越痛,那張臉卻越深刻。記憶里粉女敕可愛,會甜甜地喊自己媽咪的小肉團一點一點地長大,幻化成眼前這個女孩的臉孔……
她的眼淚小溪流般淌下,在白皙的臉上匯成崩潰的堤岸。
然而無論怎麼想象,她都不願接受當初只會笑的小肉團,會有這般漠然冷冽的表情。
她叫她,顏水落。
而她自己,听隨那個禁錮了自己半輩子的男人的吩咐,把她帶入死境。
「你想死嗎,想死就把溜進來的那個女人帶去廚房。」
亨納爾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這就是他在研究室對她說的話……他現在又說︰「小枳,听懂了嗎?你至今都想救的母親,因為想自殺,所以把你也拖入黃泉。呵呵,你說她任性,你又何妨不是?」
挺拔修長的身影從拐角走出,他穿著淺灰色的風衣,雙手插兜,碧綠的眸子里淨是溫柔,竟然還有淺淡的寵溺。
顏水落見了他就像見到親人一般,外人面前那層婉約溫柔的臉上有了些急切和隱隱的戾氣,「你說小枳,小枳怎麼了?她真的是小枳嗎……你沒騙我,這次也是騙我的吧?」
那場車禍的報道里,唯一的幸存者是個不經事的3歲女童。昏迷兩年,顏水落醒來後從亨納爾那里得到的消息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被送入孤兒院後,被一戶人家領養帶走,隨後有一次走丟被人販子賣到福建山區一家茶葉大戶家里,在一次干活的時候不幸失足掉落山腳,又被鬣狗咬過,死無全尸。
這條線索他們是他們反復檢查認證,終于確定的。
近二十年來,顏水落一直找不到漏洞。
她忽然痴痴地笑起來,「哈哈哈,亨納爾,你騙我……為什麼現在還騙我?!你可以騙我,可為什麼還這樣……讓我再背負一條無辜的生命嗎,你以為我還會在乎嗎?」
她,真的要瘋了。
黛捷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感受。隔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顏水落,她看清了亨納爾眼底的平靜,多可怕的平靜。
亨納爾紳士範十足地走近顏水落,聲音輕柔得似乎在說情話,「親愛的,你感覺不到她帶給你的微妙嗎?如果沒有,你怎麼還不松開你的右腳?水兒,我們的女兒很聰明,你不必繼續揪心。」
「女兒……?哈哈!亨納爾,你真是個好父親!你眼睜睜看著我選這個威力最大的HNIW,你要我親手殺死我的女兒,她只是我的女兒嗎,你恨我恨到這個地步!」顏水落抬起頭時,雙眼都紅得快要迸裂,表情猙獰。
「你說錯了,水兒。」亨納爾在離她兩米的位置停住,「雖然是HNIW,不過我只塞了點火柴頭大小的進去。你可以想象,被你殺死的,還有我……而且,我已經放了所有人的假,除了我和你,還有小枳和她的小情人,沒有別的人會因你而死去。這樣不好嗎?你瞧,上帝讓我們分離了一輩子,我們生不同衾,死能同穴,不是很好嗎?」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難言的蠱惑,顏水落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怔怔的看著他,不知想到了什麼。
黛捷心頭微跳。
火柴頭大小的HNIW可以把一個大西瓜炸得灰飛煙滅,她和亨納爾相隔也有十五米,他拿什麼把握才會說或許整個研究所都會被他毀掉……最關鍵的是,直到現在,她都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同歸于盡。
明明,他現在還是最佔上風的一邊。
弄不明白的時候,沒聞到火藥味的黛捷選擇佔據個安全點兒的位置旁觀。
可當她看到顏水落真的準備松開右腳時,頓覺此人腦殘癥發作。
「你不是說你女兒死了嗎?」
顏水落怔然地望向她,「你不是我的小枳嗎?」
「他說是就是了嗎?」黛捷微微冷笑,「我不知道你們如何相處,而我所得的資料里,教父先生絕對不是個坦誠的人。他可以一邊送陪了自己十多年的養女到敵人手里,又在前一夜對她施暴……我們救出她的時候,她只認得她的養父,並且懼怕她的養父。他還可以一邊和敵對的鴻門談合作,一邊又偽裝成其他的勢力借著交好得來的情報搗亂。這樣,陽奉陰違的人,你不僅喜歡數十年如一日,還信了他,要鏟除一個和你無關無怨無仇的人?」
冷笑加深了點,「看來你真的很愛他……愛到可以拿良心贈禮。」
「不是的……」看到這樣直接的不屑,顏水落感覺腦袋更疼了,她現在只能喃喃地說「不是的」,但沒有沖動地離開那個位置。
亨納爾也不惱,笑容里的寵溺更深,「水兒,小枳就跟你一個性子呢。」
顏水落的低喃停了下來,恍惚地看著黛捷。後者望向亨納爾,沒有任何懼怕,「變態害人、殺人都是隨性而為嗎?」
「為什麼是變態?」
「你以愛為名囚禁了她,還給她換了心髒,給別人和她一樣的容顏。你將本來獨一無二的她分割成渾濁不堪的兩份。然後,和她殉情,還拖上無辜的人,這不是變態是什麼?」她吐字清晰,眼神明澈,像個真正的旁觀者。
顏水落咬牙,眼淚嘩啦啦地又下了。
亨納爾抿嘴,視線下垂,「我還是小看了你啊。」
顏水落合上眼,又睜開,再看黛捷的眸光有幾分決絕,「我知道你不是他派來的,你告訴我,你真的是我女兒嗎?我跟你說第一次見你就很親切,這不是假話,你呢,你覺得我能給你好感嗎?在不知道這個是陷阱之前。」
如果沒有好感,又怎麼會想帶她走?
如果沒有好感,又怎麼會先穩住她?
這樣明顯的細節,難道她真的一點都看不見嗎?似乎她見過的兩代人,除了方淮家的晴晴有真正的孩子樣,其他都是子比母貼心。如皓辰。
可顏水落,你已經四十多歲了,盡管在地下研究室待了近二十年,和社會月兌節,可你的觀察力也丟了嗎?
她的沉默讓顏水落慢慢心涼。
亨納爾唇瓣的弧度定在歡愉上。
「你一點都感覺不到嗎?」顏水落追問了一句。
黛捷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亨納爾身上,她輕輕說︰「感覺到了又如何?後面是懸崖,前面是變態,如果我覺得你可以依靠,剛才就不會沉默。」
顏水落臉色蒼白,左腳還後退了半步,但右腳卻奇異地穩在哪兒。
「是啊,我一點用都沒有……我居然還想相信亨納爾的話,我居然想讓你和我一起死……我一點用都沒有。小枳……可我能怎麼辦?」
怎麼都辦不了。
顏水落永遠都是一朵溫室里的花。
所有愛她的人都是好心人,都願意為她付出。她以為自己看到的這些骯髒實驗就是全世界最惡心的腌髒事,以為常和自己作對的女人就是沒有硝煙的戰爭,以為自己的女兒死了自己其實也不用過下去了。
有著驚人的基因天賦又如何?她在社會經驗方面的短缺幾乎令人發指。
這樣的女人怎麼會是艱難地汲汲營生時還不忘照顧親姐姐唯一的女兒的好人?黛捷此刻覺得人腦的記憶里如此奇妙,一個人,能有差別如此之大的映像。
沒有什麼過不去……
長大了就會好的……
梵梵表姐說,「小姨就是這樣告訴我的,那時候听不懂,但記住了,也慢慢覺得是箴言。真是這樣啊,漫漫人生路,一步一步走過去,總會好的。」
黛捷對亨納爾慢慢地眨了一下眼楮,「這個女人,真的是除了心髒不是她的而已嗎?」
亨納爾臉上的微笑就像拼圖一般慢慢碎裂,露出底下灰色的無情,他忽的又笑了,眼里沒有溫度,碧藍的瞳仁就像是冬季的北冰洋。
而顏水落,嘴唇抖得不停,驚懼地望向亨納爾。卻被他這個詭異的表情震得更加害怕,然後,終于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