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長留充耳不聞,慢慢蹲來看著女子,視線漸漸與女子平齊,覺得對方似乎想要跟她說些什麼。
「你說。」
「你愛他麼?」
夜長留沒有自覺的一愣︰「誰?」
女子也是一怔︰「端王,我的夫君。」
夜長留若有所思的沉吟半晌,勉強道︰「……還好。」
女子幽幽的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整理衣襟,一雙杏眸雖是紅腫,卻已沒了淚痕︰「你似乎不是真的愛他……所以才能容忍麼?」
夜長留躊躇片刻,腦中眩暈失重感纏綿而上,不知該怎麼回答,或者該不該回答。
夜長留看得出女子對端王一往情深,也自然看得出端王對女子毫無感情,她兩世加起來也沒有這種經歷——和喜歡的人的妻子對峙,況且她覺得自己對端王的感情也很奇怪,偶爾像是愛已入骨一般,偶爾又覺得端王著實討厭。夜長留從未覺得自己在感情上是如此善變之人,可這就真真實實的發生在了她身上,也由不得她不信。
夜長留清楚女子想問的是什麼,只是內情太過復雜,她不好輕易開口——女子喜歡上的那個端王是個清風霽月的少年,並且希望對方能一直那麼清風霽月下去,卻忘了皇家之人若是真的只會清風霽月,就該早早的進了王陵,哪還有與她相見的可能。說到底不過是個皮相,當得知清風霽月下的罪惡時,本身又的確是個不染縴塵的善良柔弱的女子,自然會覺得幻滅和不寒而栗。
而夜長留一開始就知道端王這廝是個抖S的變態,只有最壞絕無更好,故此即使對方再怎麼殘忍和無理取鬧,都覺得理所當然一般,雖然偶爾看不慣,也從未抱過希望,自然沒什麼打擊和幻滅。
黃昏幕下,夕陽如火。
端王府嚴密的巡邏百年如一日,披甲持刀的漢子們形容肅穆的來來回回,身上鐵甲發出沉重的悶響,這些充當侍衛的漢子個個均有多長,來路出身也五花八門,只是一點相同——手上絕無沒見過血的新人,如此幾十幾百個人聚在一起,動輒都有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夜長留動作靈敏的從一處不知名的樹木上跳了下來,衣襟上滿是落葉,不知道已經在上面呆了多久。
鐵甲侍衛們領了王爺的令,對夜長留示弱不見,步履堅定的從她身邊路過,夜長留側首打量,發覺大多數侍衛都下盤極穩,配上端王特意叫人鍛造的武器和那一身鐵甲,就是對上更甚于他們的高手,也能支撐片刻。
書房門一開一關,涼風卷入,引得燭火微微一顫。
端王正坐在桌前看著什麼,神情專注而心無旁騖,直到他最後在上面書寫了寥寥數語,直到夜長留等候片刻後率先開口。
「你不該殺她。」
端王低頭吹了吹墨跡,燭光下的瞳孔亮得驚人︰「心疼了?」
夜長留看他一眼,沉默不語。
「本王只是殺了一個丫鬟,沒有殺了她,已經是仁慈了。」端王有些疲勞了一般,抬手掩飾著打了個哈欠︰「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可知本王府中的規矩?未經通傳擅入內府,與刺客同罪,按規當斬!」
最後四字落得鏗鏘有力,聲音不大卻殺氣蔓延,屋角的燭火跳了跳,膽怯的虛弱成一片曖昧的鵝黃,似乎也被這殺氣四溢的話語嚇住了一般。夜長留眼睫一顫,微微嘆了口氣。
端王又很是不解了……夜長留這個憊懶的樣子,實在瞧不出夜長留有多麼愛他,可也不能說是沒有效果,七天必定生效的情蠱在其身上似乎拖延了奏效時間。
夜長留也不與端王分辨對錯,上前看了看端王茶杯中干涸已久的痕跡,再看看端王聲色俱厲卻干燥不已的嘴唇,又是輕輕一嘆,知道對方的疑心病是無時無刻不在發作的,除了她不敢再用別人,心中微微一動,有些憐惜對方活得辛苦,端了茶壺自行出去。
當天夜里,皇宮中先是發出一聲淒厲的傳喚,然後幾乎是一瞬間燈火通明,匆忙從熱被窩里跳出來忍受秋風的宮人們臉色煞白,御醫院一經傳召,更是登時亂作一團。等到皇上有心要隱藏消息的時候,就算殺遍昨天所有人,也已經是藏都藏不住了。
次日一早,端王神情抑郁的上朝歸來,夜長留依舊在花園中練劍。
端王唯恐夜長留見了紫衣,再次降低情蠱的效用,也發現了夜長留吃軟不吃硬的特點,當即拉著夜長留好一頓撒嬌,提筆研墨的幫著對方寫了抱病的奏折。紫衣見後心中微微一驚,立刻著人去夜長留府中打听,也說夜長留絕無病得起不得床之事,再思即昨日見到夜長留時,夜長留除了神情憊懶之外,也無其他不妥。便揣測夜長留是嫌早朝過早,懶得起身,松了口氣之余自然無不應之理。
眼下端王神色如此,侍候的下人們更是越加放輕了腳步,生怕出個什麼殺頭的差錯,就連陸續趕來的謀士和心月復也不敢在此時觸端王逆鱗,等了半晌後,也只有夜長留一人走了進去。
這正是因為夜長留愛端王愛的很不心甘情願,只能在一定範圍內進行反抗,不然又哪里舍得等到現在才動身?
滿屋的古董玉器現在已一片狼藉,夜長留踮著腳尖將那些尖銳的碎片踢到一邊,人還沒進到內室,一個人頭大小的青花瓷瓶就飛也似的迎了上來,夾雜著端王叫囂著讓她‘滾出去’。夜長留瞧著那花瓶,估模了一下其大小和重量,又考量了一下端王的體力,當即站在原地躲也不躲,那花瓶借力又飛了兩秒,果不其然的恰好碎在夜長留一步之遙。
端王在內室見了,憤憤不平的一拍桌子︰「滾!」
夜長留一勾唇角,覺得方才那花瓶飛的很是有趣,轉身從架子上又找了個大小差不多的,回身遞給端王︰「來,再扔一個。」
端王在氣頭上又受到如此消遣,登時就不想扔瓶子了,只想把夜長留立刻扔出去。
可夜長留豈是一個身嬌體弱的端王能扔的出去的,她非但不出去,還若無其事的頂著端王殺人般的目光,翹著腿坐在端王桌前的位置上,舒服的嘆了口氣,語氣平淡的開口道︰「出什麼事了?」
端王方才一時激動,等冷靜下來發現座位已被他人佔用,只能屈尊降貴的坐在了桌子上,臉色陰沉的能滴下水來,片刻後低落道︰「皇上昨夜吐了血,太醫說情況不算太好,似乎是鐵了心了,今天一早就要本王帶兵去雲南剿匪,再去邊疆慰勞軍士……呵,此一去,即使一路順利平安,沒個一年半載也是回不來了。」
夜長留煞有其事的點頭,指尖把玩著一方清澈透明的硯台︰「的確把你一腳踢開了……你打算如何。」
端王不動聲色的看了夜長留一眼,他原本是打算將夜長留用情蠱控制,然後找個合適的時機抹殺紫衣。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夜長留意志堅硬遠非其他人可比,且不說是不是動手的時機,要此時的夜長留听命行事就是絕無可能。
端王自然是不願意走的,可他不走就是抗旨,逼宮篡位,也難免令天下人不服。邊疆處的鎮關將軍一直老奸巨猾,從不直言效忠于誰,似乎是無意弄一個建國將軍來當當,可偏偏除了嫡子按例留在京中受制之外,一早就將自己的妻子兒女盡可能的從歌舞升平的京城弄到了那鳥不拉屎的邊疆,美其名曰思念家人,實際上誰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再者他此行一去,上到當今天子,下到其他王爺,哪有一個是吃素的?怎麼可能就這麼好心的放他周游世界再全須全尾的回來爭奪皇位?說得好听些是去雲南剿匪,說得不好听那就是去雲南送死,而且還生怕他死不成,又拖延時間的想了個去邊疆慰勞將士的方法,一來一去路途遙遠,難免有松懈之時,到時候可就是別人動手之時了。
而且此行一去,身邊可用之人不多,他暗地里有一批死士是一定要帶上的,可身邊正好還缺一個如夜長留般武功高強,神思敏捷又忠心耿耿之人。既然夜長留此時還無法發揮在刺殺紫衣上,不如先護著他去一趟邊疆,快馬加鞭的話,應該也能在皇上咽氣之前回京,其他事情就等回來再議好了。
以上種種在端王腦中不過是瞬間即過,夜長留剛剛失了興趣,將手中的硯台放穩,就听端王似笑非笑的開口︰「既然皇上要本王去雲南,本王也萬萬沒有不去的道理……皇上要本王三天之後啟程,你回府收拾一下,同本王一起上路。」
夜長留眼角一跳,眉頭瞬間緊蹙,不言不動,表面了不願意一同前去。
察覺到她的抵觸,體內的情蠱頓時翻江倒海的鬧騰起來,攪得她五內俱焚心神不定。端王側目看著夜長留痛苦糾結,心里微微好受了些,強忍厭惡的伸手輕輕搭在夜長留的肩上,夜長留閃身想躲,卻沒躲過去。
端王也沒留意夜長留根本抵觸他的觸踫,或者說留意到了也不在乎,如同毒師傳授的那般,低如耳語的曖昧道︰「只要你陪著本王去,一路上……本王自是由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