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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九章 番外(二十三)

夏夜,城郊荒地涼風習習,燕軍大營就駐扎在安陵城東五十里開外,騎馬來回不過一個時辰。

此時此刻,余舒身在帥營當中,昌平王的屬下將她安置在一頂臨時搭起的帳篷里,派士兵守在門口,禁止她出行。她也沒有隨意走動,就靜坐在簡陋的木床上,閉目養神。

為了今日,她已想好萬全之策,陸鴻和徐青分別帶著一隊黑衣衛,一隊藏身在寶昌街四周保護她家人周全,以免城中動亂,遭受波及,另一隊在司天監留守。孤鴻則是暗中跟在她身後,等待她的暗號。一旦情況有變,她隨時可以月兌身。

莫怪她如此小心謹慎,夏江敏的噩夢預示到了她的死期,這讓她不得不防備。

深夜時分,耳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余舒掀開了眼皮,片刻後,就听有人站在帳篷外面高聲道︰「王爺回營,有請大人。」

余舒起身,慢條斯理地整理著儀容,撫平裙擺褶皺,攏合衣襟,輕抿鬢發,再將微微打顫的手指藏進廣袖之中,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帶路。」

那名親衛事先得了吩咐,不敢怠慢,偷偷瞧了她一眼,便取過火把照亮去路,好聲好氣提醒她道︰「地上坑窪,大人當心腳下。」

「有勞。」余舒輕輕頷首,惜字如金。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一個無奈被俘的亡國大臣應有的矜持。

出行百余步,路上遇見兩撥巡邏的守衛。他們來到一頂大帳外面,給她帶路的親衛向內通報了,听到里面應聲便後退出來,讓她獨自入內。

「大人請進。」

余舒腳步略頓,兩袖疊在月復前,邁開步子走進帳中,帳簾在她身後合上。但覺眼前一團光亮,她抬頭望去,便見有一人坐在燈下,雙目炯炯有神地盯住她。那張俊臉曬黑了些。比她記憶中硬朗,可是他的眼神沒變,還是那樣明亮而赤誠,讓她有種錯覺。這五年闊別不過是大夢一場。夢醒時分。他根本不曾離開過。

余舒一顆忐忑的心忽就平定下來,她輕抿嘴唇,剛要說話。就見對面那人身形一動,轉眼間一道陰影鋪天蓋地而來,再回神時,她已被一雙鐵臂緊緊圈進他寬闊的胸膛,緊密的懷抱讓她透不過氣,更說不出半個字來。

「阿舒、阿舒」薛睿一聲聲輕喚她的名字,喉中盡是化不開的濃情,哪怕是他攻破京城大門,擒住大安皇帝的那一刻,也不如此時的失而復得來地歡喜激動。

余舒止不住地笑了,她揚起嘴角,無聲地扭動脖子,自然而然地枕在他肩窩上,偷听他噗噗動動的心跳聲。

好一陣子,薛睿發覺她的沉默,這才將她松開一些,低頭看她,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眉心的赤紅,再來就是她平靜的神色,喜怒難察。

他頓覺不妙,卻沒舍得放開她,而是猶猶豫豫地出聲試探道︰「你不歡喜嗎?」。

余舒冷哼一聲,抬頭看他︰「作何歡喜?我是朝廷重臣,你是敵國大將,你破我京門,擄本朝君王,又挾持我來此,難道不是為了羞辱于我嗎?」。

薛睿干愣了一下,手足無措道︰「阿舒,你怎麼這樣說話。是不是你對我有什麼誤會,當年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會回來接你,正大光明地迎娶你,你——你該不會是忘了吧?」

說著,他心頭一凜,回想起傍晚城門樓下她冷漠疏離的模樣,大手攬住了她的肩膀,硬生生將她轉了,在她頸後模索︰「莫非你也中了那銀針埋穴,失了憶了?」

余舒縮了縮脖子,一巴掌拍開他的手,一面轉過頭忍笑,一面冷嘲熱諷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昌平王居然是個瘋人,滿嘴的胡話。我幾時與你相識,又幾時與你有過婚約?」

聞言,薛睿目眩耳鳴,只覺天塌下來也不過如此,悲從中來。

余舒趁勢推開了他,朝里走了兩步,打量起這座寬敞的寢帳,腳下踩著半舊氈毯,簡簡單單一張長條案上整齊堆疊著軍報與文本,筆墨紙硯倒是齊全,燭台數盞,卻不見茶幾香案,就連燻爐都沒有擺,不遠處的床榻也只是尋常可見的木料,衣架上除了盔甲便只一套行裝,可見薛睿這個領兵大元帥過的有些窮酸。傳聞燕軍節儉,然而所到之處並無劫掠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原來不假。

那頭薛睿緩過勁兒來,再次盯住余舒的背影,又覺出不對,她就算是失憶了,這也太鎮定了些吧。

「阿舒。」

「嗯?」

余舒正在感慨這大燕的王爺日子清苦,冷不丁听見他在背後叫她,下意識地應了一聲,緊接著就被他從身後猛地抱住了,撞得她背痛,只听他埋首在她耳邊咬牙切齒道︰

「好啊你,沒心肝的小騙子,竟然這樣戲弄于我,枉我為你不思茶飯魂牽夢縈,只恨自己來得遲了。我真想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看是冷是熱,免得你再折磨我。」

這口中許久不曾說過甜言蜜語,然而一見她就情不自禁。若要軍中那幫屬下听見這幾句,只怕會以為他們的昌平王被什麼風流鬼附了身。

余舒暗笑不已,她的大洞明術已然至臻,豈會分不清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不過是為了刺探他有幾分真心,才故意擺出一副冷臉給他瞧。

「你只道你相思,難道我就好過嗎,這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未得你只字片語傳書,我焉知你變心否?唯有日日為你卜算平安,卻難得心安。」

她艾艾一聲嘆,便讓他揪起了心腸,摟緊了她道︰「我如有一絲一毫變心,合該五雷轟頂。」

余舒笑道︰「這話我記下了,改日你食言,我就開壇做法引雷劈你。」

她這一笑,薛睿也跟著樂了,雙臂滑下,牽過了她的手,將她帶到長榻坐下,轉身取了燭台放在床頭,屈膝半跪在她身前,將她雙手合握于掌心,仰起頭,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臉上。

「讓我好生看看。」

余舒含著笑,由著他打量,手心漸漸被他捂出了汗膩,卻不想抽離,痴痴相望,仿佛要將那成千上百個流逝的日夜都彌補回來。

夜燭焦黃,薛睿起初以為她眉心那一團焰火是精心描繪的花鈿,心念一動,抬手模去,卻在指尖踫觸到那突起的朱砂後,才驚覺那是一道深入骨髓的傷疤。

他失了笑容,另一手握緊了她,顫聲道︰「苦了你。」

這五年來,他為了不使余舒受他牽連,以免被人抓住把柄,雖未寄只字片語,卻時常托金柯進京打探她的消息。他知道她險些同景塵成親,知道她幾時升了官,知道她從朱慕昭手上接管了司天監,甚至知道她收養了一個來路不明的養子。自然,他也知道她去劫親,反被他祖父設計拿下,在刑部大牢受盡折磨,後來死里逃生。

金柯遠遠見過余舒幾回,都沒她額上傷疤,便以為坊間傳聞她毀容是假,回復薛睿時,便輕描淡寫帶過了一則「傳聞」。

今日相見,薛睿方知那不是傳聞。他當年在大理寺見慣了諸般刑罰,眼下一看便知她是受了死牢酷刑,被勾魂錐生生戳穿了頭骨,才會落下這樣一道刻骨銘心的疤痕。

余舒與他心靈相通,無需多做解釋,反問他道︰「你不恨我心狠陷害了薛家,不怨我依附了你的殺父仇人嗎?」。

假如他有半分遲疑,便不值得她托付終身。

「你忘了,是我教你千方百計保住性命,何來怨恨一說?」薛睿想是看出了她的心結,同她十指緊扣,柔聲低訴道︰「你能好好活著,我便謝天謝地了。」

何況薛凌南是咎由自取,害人終害己,若非余舒一招釜底抽薪,薛家最後的下場只會更慘。

余舒心間一緊一松,眼中很快恢復了神采,暗道這人從來不曾叫她失望過,真個如意郎君。

她清清嗓子道︰「你放心,薛伯母和瑾尋妹妹早被我暗中從峨眉山淨水庵接了出來,現在一處清靜之地度日,等到你這邊安定了,便接她們來與你團聚。」

薛睿一臉慚愧道︰「我這實在不孝,還好有你替我周旋。」

至于薛凌南,則在崇貞三年死于牢獄。這話她不提,他也默契地沒有再問。

余舒見他蹲得腿麻,便拽著他的手讓他起身坐到榻上,與他促膝長談。兩人聊了半宿,說不完的過往,訴不完的衷腸。

天明時分,余舒不知不覺在薛睿懷中睡去,她這些年一向淺眠,有個風吹草動都能把她驚醒,此時營中將士早起操練,喝令聲遠遠傳來,又有金戈交錯,鼓鳴之音,這樣亂糟糟的環境下,她竟睡得格外安穩。

薛睿見她沒有醒來的跡象,小心翼翼地抽出了手臂,莫道他不貪戀此刻溫存,確有不少事等著他親自安排,趁她熟睡,正好去辦,等她醒來,便可相陪。

薛睿未傳親隨,輕手輕腳穿戴整齊,走到營帳外面,又板起了一張臉孔,吩咐左右親衛,不許人擅闖此地。關乎昨夜大提點入他寢帳一事,如有非議,嚴懲不貸。

熬了兩天兩夜不曾合眼,薛睿卻是一副精神煥抖擻的模樣,到校場點了二百騎兵,再次趕往京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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