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山下,天水河畔,兩人並排站在一株大樹下,靜靜望著方正山。
微風拂過,落葉上的雨滴嘩嘩而落,卻無一滴落在那二人身上。
半晌,左賢王無聲地笑了笑,道︰「一別數十年,沒想到劉玄清那老兒居然接任了乾行宗的掌門之位。早知如此,當年在洛陽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該將他殺了的。」
站在他身邊的濁滅國師淡淡微笑,道︰「世事無常,瞬息萬變,哪有人可以看透因果,望到幾十年後的事呢?」
左賢王立刻搖頭,笑道︰「國師此言差矣。你我境界尚淺,不曉天道也屬正常。若是有一r 能達聖王他老人家的百分之一,多半便可略窺一二了。」
濁滅國師笑道︰「說得好。不過,聖王的境界我是萬萬不敢想的。」
正當他二人說著話,身後忽有一人悄聲而至。左賢王轉過頭,向那人問道︰「荀先生,都準備好了?」
胡國王宮四大尊卿之一的荀先生,看上去平平無奇,身上無半點元力波動,似乎只是一名普通的老翁,其實他的真實境界卻是在三品武皇的大武者!
荀先生听到他問,當下點頭,低聲說道︰「是的。其他三位尊卿與諸位門主、堂主已經就位,只等王爺一聲令下便可直搗乾行宗正中大殿。」
左賢王點點頭,接著說道︰「不著急,再等一會兒。阿嬋和赤烏術呢?」
「阿嬋公主和赤烏術王子去迎接東倭的人了,不一刻便到。」荀先生答道。
「好,我知道了。」左賢王揮揮手道。荀先生微微朝他二人行了一禮,隱身雨中退去。
「怎麼,還有東倭的修行者參與其中?」濁滅國師略顯詫異地問道。
左賢王朝他笑了笑,神情輕蔑地道︰「一群巴巴地趕來送死的無知之徒,偏偏又極自以為是,咱們不必理會。」
濁滅國師點點頭,捻了捻手上的佛珠,向前看去︰「那就叫他們打前鋒好了。」
雨越下越大,仍無一點停歇的意思。大樹下的雨幕漸緊,將他二人遮掩其中,模模糊糊,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表情。
乾行大殿。
當金不換跨過那道門檻,頓時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息撲面而來。乾行宗最神聖的地方,依然如往r 一般的宏偉厚重,令人不敢生出絲毫的不敬之心。
廣闊深邃的大殿里,許多人或站或坐,一齊等著金不換他們四人的到來。但不知怎麼,金不換第一眼望去的,卻不是這些人們,而是在這個大殿的正中處,巍然不動的兩尊石像。
兩尊石雕塑像,慈眉善目的老者是乾行宗的開派祖師,面s 肅穆的則是後來中興的七祖。石像之前擺著一條神案,神案之上,點燃的香燭沉默的燃燒著,飄起一縷縷的青煙。
青煙籠罩處,面沉似水,方正有據的乾行宗宗主劉玄清端坐正位。在他手邊左側,是乾行宗的八大長老,而他手邊右側,則是許多金不換見也未見過的宗內老人。至于其余弟子,多半都站在各自的師尊身後。其中周湘楚,木桐等人自是在場,而宋曉慈與青梅也默默地站在重經長老馮冬梅兩旁。青梅垂目低嘆,宋曉慈一雙靈動的明眸中則滿是哀傷。
王昆帶著金不換,道一還有道三十八走了過去,先向宗主行了一禮,後又向諸位長老以及左邊坐著的十幾位老人行禮,然後徑直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道三十八扶著道一跟在他的身後,在座椅後面站定。
他們三人一走,周圍的人一陣聳動,目光刷的一下都移在金不換的身上,盯得他猶如針扎。
金不換頂著所有人的目光,慢慢跪下向宗主磕頭。待他要站起時,坐在左側上首的重義長老忽然咳嗽了一聲。
王昆臉上肥肉微微一動,眼角的肌肉也有些顫抖,最終還是忍了下來,冷冷地道︰「老ど,你跪在那里不要起來,掌門師兄和各位太上長老有話問你。」
金不換剛剛離開地面的雙膝,復又緩緩跪下,半晌,低低地道︰「是,師尊。」
宋曉慈向他看了看,眼中的哀s 愈濃,最終緊緊地咬住嘴唇,什麼都沒有說。
宗主面無表情地向下望去,只見廣闊的大殿之上,所有人的包圍之下,一個少年孤零零地跪在那里,面s 死灰,麻木不仁,仿佛一切于他都已毫不在意。
這個少年,當真便是三年前那個資質拙劣,膽小畏縮的孩子嗎?
而此時,他那個資質卓絕的姐姐呢,莫非真的畏罪出逃了?
宗主在深心處,嘆了一聲。
「金不換。」宗主緩緩地叫了一聲。
金不換的身子仿佛輕輕震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低聲道︰「弟子在。」
宗主劉玄清看著他,道︰「旁邊這些太上長老,都是宗門內隱修數十年的上代前輩,今次因為你的事方才出關。這位是前任重義長老,坐在他旁邊的是前任重禮長老,還有」宗主一半是介紹給金不換听,另一半則是對其他年輕弟子說的,好教他們今後見了不要失了禮數。他慢慢的將那些太上長老的名號一一都說上一遍,但金不換目不斜視,面無表情,顯然是沒有听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劉玄清的聲音停了下來。大殿之上一片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在地上跪著的人身上。
金不換緩緩低下頭去,置若罔聞。
「金不換,」宗主劉清玄緩緩地道,「現在我要問你幾件事情,你要老實作答。」
金不換低聲道︰「是。」
半晌,似乎在斟酌語句,宗主慢慢道︰「兩月前,我派你與湘楚等人前赴涼州城相助城主剿滅為禍的胡人,而你卻被那胡國的公主所惑,反而將之護送回國。可有此事?」
金不換沒有說話,頓時乾行大殿里一片死寂,氣氛倏地緊張起來。
空氣中,仿佛有什麼無形的東西慢慢凝結,沉重地向金不換壓去。
半晌,金不換慢慢地道︰「是。」
「什麼?」
此言一出,頓時大殿上一片嘩然。年輕弟子多現激憤之s ,紛紛出口指責,只有少數幾人保持沉默。王昆的臉s 漸漸難看,道一和道三十八深深嘆息,而宋曉慈稚美的面上蒼白一片,盯著金不換沉默不語。
宗主皺了皺眉,抬手示意喧嘩的眾人安靜下來,所有弟子不敢不遵號令,立時噤聲不語。
宗主繼續道︰「之後,你又娶了那胡女為妻,做了胡國的駙馬,是也不是?」
又是一陣沉默,金不換低聲道︰「是。」
這一次,眾人卻意外的保持了沉默。護送胡國公主回國,纏綿r 久成就‘好事’,本就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宗主的臉s 漸漸y n沉了下來,一字一句地道︰「那麼,前去擒拿你的那些同門長輩,也是你設計伏殺的了?」
盡管早已經想好了要面對今r 的局面,甚至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但金不換此刻的心中,卻忽然一片空白!他抬起頭,身子禁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我,我」
殿外雨聲濤濤,他的話淹沒在雨聲中,仿佛孤獨絕望卻依然拼命掙扎的微小螞蟻。他茫然的說著,卻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或者該怎麼說。
宗主面s 嚴峻,又問了一遍︰「你究竟做沒做過此事!」
聲音到了最後陡然拔高,有若雨中震雷!金不換被他一喝,登時清醒過來。此時,他的腦海中極為清醒,思路也變得尤為清晰。他慢慢地看向站在王昆身後的道一,恰巧此時道一也向他望來,眼神中滿是擔憂。
金不換朝著道一燦然一笑,隨即低下頭慢慢開口,道︰「做過!」
殿上眾人再次大嘩,就連宗主也霍然起身,目眥y 裂地一拍桌子,朝著他喝道︰「好!你承認了就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安撫下眾人,才又重重坐回椅子上,問道︰「我再問你,你設計伏殺呂千等人時,為你事先報信之人是誰?」
金不換啞口無言。
說還是不說?
若是說了,他必死無疑。如果不說,他隱匿在宗門里,會不會繼續替赤烏術他們賣命?
金不換再次看向道一,卻見他別過臉去,只是不知他是因心虛還是心有不忍?
希望昨r 那句話對他能夠有所j ng醒,也希望自己之死能夠教他悔悟吧,金不換如是想道。
然後,他轉過頭,直視著乾行宗宗主,堅定決絕地道︰「沒有人為我報信,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算計!」
宗主牙關格格相擊,一口鋼牙似要咬碎,按在桌子上的手也微微顫抖,甚至連那桌子也不住搖晃起來。就在他將要發作之際,忽然一聲粗魯大喝聲震四下︰
「放屁!」
眾人赫然望去,卻是王昆緊皺眉頭,憤然站起。眾人嚇了一跳,只見他腮上肥肉微微跳動,神情嚴峻至極,但目光中卻是擔憂之s 越來越濃。
王昆心中又痛又怒,因為此時金不換所承認的,盡是赦無可赦的滔天大罪!按照門規,他定然非死不可!然而這小子卻似乎不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依然倔強地不肯吐露實言。
「混小子,還不說實話,是要作死嗎!」王昆又罵了一聲。
無奈金不換彷如鐵了心一般,被他喝了兩句,反而閉上嘴巴慢慢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王昆見狀,氣急敗壞,霍然踏前一步,揚手便要向他身上擊落。還沒等他出手,原本坐在一旁沉默無言的重智長老,忽然出手攔下他道︰「七弟,有話慢慢說,不必動粗。」
王昆一怔,沒想到重智長老會突然出手阻攔,為金不換說話。他看了重智長老一眼,慢慢收回手,坐了回去。
宗主劉玄清原本怒極,但被下面的人一鬧,漸漸平靜下來。他眉頭微皺,似有所想,隨即向金不換問道︰「你說無人事先向你報信,那麼你是如何知道呂千等人前去捉拿你的?又是如何好巧不巧地在他們約定的會面之處設伏的?你且給大家分說分說,叫我們這些愚鈍之人開開眼界!」
金不換跪在那里,頭也不抬,慢慢說道︰「我離開宗門那麼久,門內定然會派出弟子尋我。而當夜我護送阿嬋公主回去之時,正巧被木桐師兄知道了。」說到這里,他看了一眼站在重禮長老身後沉默木訥的木桐一眼。木桐卻目光低垂,似一根木頭一般毫無所覺。
金不換自是不知所有的一切皆因木桐誣陷他而起,繼續說道︰「于是我想,師兄們定然會來頭曼城尋我回去。我本也願跟大家回來。可是後來在頭曼王宮里住了一段r 子,見慣塵世中的富貴榮華,又因功被莫邪單于招為駙馬,便沉湎其中,越陷越深,再也不想回到這清苦之地。于是,我暗中整r 在城中巡視,終于有一天被我發現了前來捉我的眾位師兄。我巧妙地扮成路人跟著他們,最後終于偷听到了他們的計劃。再後來,我和阿嬋公主商議,決定將計就計,在他們會面之處埋下天羅地網,將之一網打盡。然而沒想到的是,周師兄他們被擒之後,居然被道一師兄救了回來。」
「你這麼說,似也有幾分道理。」重智長老出聲說道。他與宗主對視一眼,得了他的默許之後,繼續問道︰「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舍棄了榮華富貴,只身返回宗門了?」
金不換深深埋下頭,伏首于地,所有人都看不見他的表情,卻听他哽咽說道︰「弟子深知自己罪孽深重,r 夜煎熬,所以特來領死!」
周圍的世界,一片沉默。
宋曉慈眼中隱隱有水霧朦朧,遮住了她的目光。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金不換所說的都是實話。
許久,太上長老那邊傳來數聲嘆息,坐在距離宗主最近處的那名前任重義長老啞聲說道︰「掌門師佷,此子既然悔悟,賜他一個痛快了斷罷。」
宗主正要說好,右側現任重義長老祁連山,與隔他一座的重智長老齊聲說道︰「等等!」
一出口,二人互望一眼,重智長老朝祁連山笑了笑,道︰「二師兄,你先說罷。」
祁連山微笑回禮,轉頭對宗主劉玄清道︰「掌門師兄,師弟認為此事還有待商榷,不宜這般輕信此子之言。」
「嗯?」宗主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此時的反應頗有奇怪之處,問道︰「二師弟,你還有什麼話要問嗎?」
祁連山點點頭。
「那便問罷。」宗主端坐其上,沉聲說道。
祁連山得了他的話,昏花的老眼中似乎閃了一道異芒,轉頭向地上之人說道︰「金不換。」
金不換此時死志既堅,哪還管他是什麼八大長老或是太上長老,只是一味地伏首沉默,莫說應聲,便是連頭也不抬一毫。
祁連山沒料到他會這般反應,不由好生尷尬,連忙咳嗽一聲掩飾過去。繼而接著問道︰「金不換,方才你說一應設計都是你偷偷听來,並無別人透露給你,師伯我卻是不信。且不說呂千師弟的修為比你高出太多,單是周師佷等人,你若是想近身偷听他們說話,怕也不可能吧?」
這話一出,眾人反應過來,紛紛點頭。尤其是被提到的周湘楚,面上自負之s 甚濃,忍不住地出聲說道︰「重義師叔所言極是。雖然小佷淺薄,但也絕不會被人靠近身周百丈而無所覺。」
「那便是了,」祁連山朝周湘楚笑了笑,打斷他的話,對金不換說道︰「百丈之外,你又如何能听清他們的計劃?哦,對了,六師妹座下的一名女弟子是你的親姐姐,她最近私自出宗叛逃了,你知不知道?」前面問的好好的,後面一句卻似乎意有所指。
不待金不換作答,祁連山口中的「六師妹」馮冬梅已然瞳孔一縮,冷然出聲︰「二師兄,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你懷疑是我座下的弟子,出賣同門,為此子報信?」
祁連山隔著座位朝馮冬梅哈哈一笑,半真半假地道︰「六師妹息怒,師兄我可沒這麼說。不過,听說你座下的另一位女弟子對此子頗有好感,不知這傳言屬實罷?你別誤會,師兄沒別的意思,只是隨口一問而已。」說是如此,而其中之意昭然若揭。
金不換伏著的身子微微一抖,還是沒有說話。宋曉慈卻是又急又怒,想要出聲辯駁,卻被一旁的青梅捂住嘴攔了下來。
而馮冬梅冷s 愈甚,似乎全身上下都散發出極冰嚴霜,令人心悸不敢與之對視。只听她的聲音冰寒至極︰「你是咬定了此事為我座下弟子所為。那麼,下一步是不是該連我一起懷疑了?」光潔玉手輕輕一抬,一朵銀s 冰蓮凝于指尖,悄然怒放。
祁連山視如不見,擺了擺手,竟然端起茶盞慢慢呷了一口,方才緩緩道︰「絕無此意!六師妹,你是師尊的愛女,師兄若是懷疑你,豈不是對師尊不敬麼!你且息怒,听我接著說。」他放下茶盞,掃視了周湘楚等人一眼,道︰「此次呂千師弟一行損失慘重,就連他本人也殞身于外。若是不詳加查究,而令罪魁禍首逃月兌,不單是在咱們宗門內埋下重大隱患,更是對死者的大不敬!三師弟,你說對不對?」
重禮長老與祁連山平r 里多有不睦,此刻沒想到他會突然問向自己,不由愣了一下。片刻之後,也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理,點點頭道︰「二師兄說的是,務必要將報信的罪魁禍首查出來。」
祁連山滿意地點點頭,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對重智長老說道︰「四師弟,師兄想要說的都說完了,你有什麼話便接著說吧。」
重智長老一怔,月兌口問道︰「二師兄,你真的說完了?」不但是他,所有人都能听出祁連山尚有許多話還沒說出口,只是不知他為何戛然而止。
祁連山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慢慢攤開,似乎年輕了幾歲,顯得不再那麼蒼老。他咳嗽了一聲,道︰「真的說完了。」
老狐狸!自己不願得罪人,卻將這麻煩踢給我!
重智長老心中暗罵了一聲,面上卻不動聲s ,接著講道︰「掌門師兄,諸位師叔伯,我揣摩二師兄的意思是說,這報信的罪魁禍首必然與金不換的關系親密非常。而且此人一心系在此子身上,多半」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了下來,看著宗主等人住口不語。
他這話說的巧妙,既然祁連山不願得罪人,將麻煩踢給了他,他便將之踢給宗主,最後得罪人的仍然是他祁連山。
「多半什麼?」太上長老那邊有人不解問道。
重智長老望向宗主,宗主朝他微微頷首,道︰「接著說吧。」
重智長老點點頭,道︰「此人一心系在金不換身上,多半是不會行計就死的。所以,活著回來的五位弟子之中,必然有一位是給金不換報信的罪魁禍首!」說完,他嘆了一聲。
這便是麻煩所在。五位活著回來的弟子之中,一人是掌門的親傳弟子,兩人是馮冬梅的弟子,剩下兩人則分別是重禮長老和重道長老王昆的得意弟子。不管最後查出來哪一個是罪魁禍首,最後都勢必將得罪其背後的師尊。
大殿之上,再次沉默了下來,所有的目光皆向周湘楚等五人匯聚而去。
「湘楚,」宗主打破沉默,出聲說道︰「你們五個人出來,我有話要問你們。」
周湘楚,木桐,青梅,宋曉慈和道一五人排眾而出。道三十八想要上前扶著道一,卻被他止住了。
五人齊齊向在座的所有長老行了一禮,便恭身站在金不換的背後。
宗主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地來回看了他們五人幾遍,深邃的目光仿佛要將他們一一看透。最後,垂下目光,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麼。
「你們當中,真有人為金不換通風報信嗎!」沉默許久,宗主終于還是問出了他最不想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