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大結局(下)、阿妹,我愛你

當燭淵出現在龍譽身邊時,阿拾已經死了,她用她手中的菜刀抹開了她自己的脖子,猩紅的血如瀑一般染紅了的前身,她早已闔上了本該怨恨的雙眼,垂著腦袋跪在龍譽面前。

小樹也正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雙手一聲聲地叫著阿娘,可不論他怎麼哭怎麼叫,她的阿娘都沒有再睜開眼楮看他一眼。

龍譽雙手緊緊捂著生疼不已的小月復,神色哀傷地看著面前已然斷氣的阿拾和哭泣不已的小樹,沒有挪動一步,身體微微搖晃,自腿根蜿蜒而下的血浸濕了褲管,暗紅暗紅,仿佛有什麼東西從她體內流走了一般。

撲鼻的血腥之氣令燭淵墨黑的眸子瞬間變得冰冷,見著龍譽微微搖晃的身子,第一時間上前將她摟在懷里,目光冷冷地掃過已然死去的阿拾和正在一下一下搖晃著她的小樹。

他不過是忽然之間心口疼極,像是他的阿妹在某一處生生牽扯著他的心一般,一股不安之感油然而生,使得他當下忘了自己要做些什麼,便不管不顧地來到了她的身邊,卻不想見到的竟是這樣一幅畫面。

他早在在南詔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就料想得到她不泯的仇恨之心定會向他報復,他不是沒有想過在當時就將她一掌給殺了,可是他的阿妹偏要留著她,他不想與她拗,便允了,他諒這個女人就算有復仇之心也沒有復仇的實力,傷不了他分毫,也傷不了他的阿妹分毫。

如今,他料想中的事情發生了,那個女人沒有向他舉刀,卻是向他的阿妹舉刀,並且,真正地他的阿妹給傷了,不是身,而是心。

畢竟,他的阿妹不是他,沒有他的冷血無情,做不到不對這母子倆生出情分,就算是身手再厲害,心思再細膩的人,當自己熟識又相信的人對自己怨恨舉刀,心中傷害可想而知。

這個女人要報復的對象是他,雖然瘋癲,卻清楚地知道,傷他的阿妹,比傷他更讓他知道什麼叫痛苦,更枉論殺了他的阿妹,可眼前這情形,卻讓他一時分析不清。

燭淵一直冷眼盯著阿拾母子倆,並未發現龍譽身下的異樣,抑或說,他根本沒有想到那個女人能傷得了他的阿妹,只見龍譽抬手抓住燭淵的手臂,聲音有些顫抖道︰「阿哥,我有些累,不想走,阿哥背我回去好不好?」

燭淵將收回的目光放在龍譽的身上,只因龍譽將額頭抵在他的胸膛上使得他看不到龍譽蒼白的面色,听著她的聲音語氣便知她心下定是難受得緊,故而並不打算在此地多說久留,便微微點了點頭轉身背對著龍譽在她面前蹲下了身。

「阿哥,你先找人來把小樹帶到宮中去好不好?」龍譽依舊低著頭,看著燭淵寬厚的背,將捂在小月復上微微顫抖的手抓得更緊,並不像平日里那樣急著蹦上燭淵的背,而是讓自己裝作無謂的勉強笑著,「回去我再和阿哥詳說。」

小樹在哭,不知道有一雙冷冰冰的眼楮在看著他,燭淵微微蹙眉,卻還是應了龍譽的話上前面無表情地抓起小樹的衣領,像拎物件一樣把他拎往屋外,任小樹如何哭天搶地揮手踢腳說不要離開阿娘,燭淵都無動于衷。

燭淵出屋後,龍譽捂著小月復向阿拾慢慢挪動腳步,只見在她移動過的地方,幾滴猩紅的血滴黏在地面上。

她不蠢,她想得到的,既然獨空那樣請求過她,她就知道阿拾會有向她的阿哥復仇的一天,阿拾也是聰明的,知道對她下手比對阿哥下手更能讓阿哥覺得痛苦。

不過她也覺得慶幸的,幸而阿拾下手的對象是她,而不是阿哥,否則不僅讓她對獨空食言,小樹也定會死。

可,即便結果如此,她也沒有後悔當初將她從南詔帶回來,因為在剛剛她手中的刀就要劈到她身上的最後一刻,她剎那間扭轉的手讓她知道,她真實的心並不想害她更不想殺她,只是她不受控制而已。

阿拾是自己了結的自己,在臨死之前向仇人的她下跪,阿拾把她當做仇人,同時也當做他們母子倆的恩人,或許這兩年間的某個日夜她都在恨著她和阿哥,想著法子怎麼殺了他們替她的阿爹報仇,可在她了結自己的那一刻,她是將她當做恩人來對待。

因為她在最危急的關頭救了小樹,從她這個娘親的手上救了小樹的性命,她在一瞬間清醒,也在看到在她手中死里逃生的小樹那一瞬間反手了結了自己,因為她害怕,害怕自己瘋癲之時再傷害她最愛的小樹,她願意拿命來換的孩子。

在她斷氣的前一刻,龍譽又看到了無聲地動了動唇,一如兩年前在南詔圖城,在那個破爛的小院房屋里,她摟著小樹流淚時無聲而動的唇形,也是她那個唇形,讓龍譽確定她就是獨空最惦念最想找到的那個人——碧曼。

她張嘴無聲呢喃地唇形只有三個字——阿樹哥。

而她第一眼在圖城街市上見到阿拾時並不知道她就是碧曼,是因為那時的她,早已不是碧曼的模樣,她不知她如何換的一張臉,又如何到的南詔,誠如兩年前她自己所說,她對這一切都不在乎,她之所以會幫她會將她帶回苗疆,不僅是因為對獨空的承諾,還有對小樹的憐惜。

小兒無罪,他畢竟是獨空的骨血,怎能讓他這麼小就夭折了,她不忍這麼做。

並不是她太過仁慈,而是因為,這是他們欠獨空的,若非他們將獨空綁縛在聖山大祭司的位置之上,想必獨空一定會在那片深山林子里與他的愛人逍遙地生活著。

獨空並不曾虧欠他們什麼,他們卻為了苗疆將他的幸福給毀了,所以,他們欠他的,必須還給他。

如今,她沒有對獨空食言,縱是她想要救阿拾一命,那一刻的她也無力阻止,她的手上沒有阿拾的血,小樹還或者,她也算沒有愧對自己的承諾,而且,她似乎還用了她最重要的東西來償還欠獨空的債……

可是,她不知道,在剛剛那一刻到來之前,她並不知道,她的肚子……

不要告訴她這是真的,否則她要怎麼面對自己,面對她最愛的阿哥……

龍譽終是面色慘白地無力跪坐在地,身子搖搖欲倒。

「阿妹!」復返的燭淵重新踏進屋子的一刻瞧見的竟是癱軟在地臉色蒼白眉心緊擰的龍譽,心不禁猛地揪緊,大步上前蹲在龍譽身旁將她抱在懷里,也在那一瞬間看到她已然被鮮血浸濕的內側褲管以及她身下的斑斑血點,眼神瞬間冷得如同剔骨冰刃,一股冷冽的戾氣也瞬間在他周身迸發。

他的阿妹……竟然受傷了!?真是,罪不可赦!

可他方才為何沒有察覺!?可是,那個女人竟能傷他的阿妹至此!?

「阿哥……」感覺得到燭淵由內而外迸發出的戾氣,龍譽抬起捂在小月復上的手,撫向燭淵冰冷的臉頰,虛弱地撒嬌道,「阿哥,我好累,快背我回去好不好?讓我在阿哥背上先小小的睡一覺好不好?」

「好。」燭淵盡量讓自己的目光變得溫柔,在龍譽緊皺的眉心上輕輕落下一吻,立刻轉身將她背到了背上,右手觸踫到龍譽黏血的右腿時,心疼得緊,一刻也不多加停留地往王都的方向飛身而去。

他縱然恨,縱然恨得想殺人,可是他該恨誰該殺誰?傷他阿妹的人已自刎而死,而阿妹是因他才會被那個女人傷到,若是要恨,他該恨的人便是他自己。

龍譽本是雙手緊緊摟著燭淵的脖子,左腿也從後緊緊扣在他的腿上,可慢慢地,她的腿失了力氣,漸漸耷拉下,緊摟在他脖子上的雙手也慢慢失了力道,一點點松開,最終在燭淵那令她安心的背上,完完全全失去了意識,就是連燭淵喚她,何時到了巫神殿,她也不知道。

而在一臉冰霜的燭淵听得巫醫為龍譽診完脈後說的話時,他臉上的冰霜才一點點破碎,眼神變幻不定地看著床上沉睡的龍譽,竟是連巫醫何時離開的都不知曉。

久久,燭淵才僵硬地坐在床沿,將手覆到了龍譽的臉頰上,一下,一下,僵硬顫抖卻又緩慢溫柔地撫著龍譽蒼白的臉頰。

他才知道那染透他掌心是什麼,他才知道他的阿妹如此虛弱是因為什麼,他才知道他的阿妹如此痛苦是因為什麼,是因為她的肚子藏著的小生命,離她而去了……

那是她盼了那麼多年才盼到的小生命,竟然,就這麼……沒了……

燭淵忽然握緊右拳,再打開掌心之時猛然揮開手臂,那厚重的房門立刻被削作兩段,轟然斷落在地。

他該……如何告訴她這個事實……

**

龍譽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有青山綠水,有花海稻田,有木屋炊煙,有她,有她的阿哥,還有一個小女圭女圭。

那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圭女圭,會哭會笑,會四處蹦會捉蝶玩耍,最讓她開心的是,小女圭女圭會撲到她懷里叫阿娘,會摟著阿哥的腿叫阿爹,可愛極了。

日子很平和,也很幸福,有一天卻天降暴雨,在那一場暴雨里,小女圭女圭跑到了雨水中,慢慢跑遠,不管她怎麼喊怎麼追,都追不上他短短小小的腳步,小女圭女圭一直往前跑著,並未回過頭,就好像他要跑出她的視線,跑出她的生命一般。

小女圭女圭的小身影慢慢變得遙遠模糊,最終消失在了她的視線里。

雨如瓢潑,心如泣血。

龍譽便在這一場如泣血的心雨中慢慢睜開了眼,而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最愛的阿哥。

只見她的阿哥墨色的眼眸中有些許驚喜些許擔憂,但更多的是她所熟識的溫柔,此刻正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碎發,溫柔道︰「阿妹,睡夠了?可知道醒了?」

「阿哥。」龍譽將手從薄被中拿出,握住了燭淵的手,感受他掌心冰涼的溫度,沙啞著聲音問道,「我睡了很久嗎?」

「不久。」燭淵坐在床沿,任龍譽握著他的手,柔笑的眼眸並沒有說實話,她已經睡了三天三夜,險些讓他急得就把那巫醫的脖子給抹了,不過,好在他的阿妹醒來了,「阿妹定是餓壞了,我去讓人給阿妹做些吃的。」

「阿哥,不要走。」然,龍譽卻緊緊握著燭淵的手不讓他離開,略顯驚惶的眼神像是怕他離開了就不會再回來一般,軟聲道,「我想和阿哥說些話。」

「有什麼話是待會就說不得的?」龍譽的眼神讓燭淵驀地心疼,可他還沒有想好如何對她開口,他不能讓她看到他擔憂的模樣,他不能讓她心覺不安,他不想讓她傷心難過,他要出去想想他該怎麼說才能不讓她覺得悲傷,可她的眼神卻又讓他無法拒絕,便只溫和地笑著,「好,我和阿妹說些話。」

龍譽將燭淵的掌心貼到了自己臉頰上,忽然淡淡笑了,「阿哥,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很美很美,有我有阿哥,還有我們的女圭女圭……」

燭淵的手驀地一顫,他的阿妹,果然是知道的麼……?

龍譽只是將燭淵的手在自己臉頰上貼得緊緊的,看著燭淵墨色的眼眸,笑得哀傷,「可是,有一天,他卻越跑越遠,越跑越遠,我追不上他,他就這麼……就這麼跑出了我的生命……」

龍譽說到這里,聲音顫抖得厲害,指甲也嵌進了燭淵的手背,眼眶紅得厲害,卻是沒有掉下一滴淚。

「阿哥,我們的孩子,沒有了,對不對?」龍譽睜著眼眶紅腫的雙眼,緊緊盯著燭淵的眼楮,縱使心底再如何不敢承認不願相信,她還是鼓起勇氣問了出口。

燭淵的手再一次抖了抖,用粗糲的指月復輕輕摩挲著龍譽光潔的臉頰,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听起來平靜而不使她愈加悲傷,「阿妹,大概是他嫌棄你的肚子太小,換個大些的肚子去了。」

龍譽的眼眶更紅了一分,抖著聲音哀傷地笑了,「阿哥,你真不會安慰人。」

這果然是事實嗎……

她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認這個事實而已,在那溫熱的鮮血流到她腿根上的那一刻,她就有感覺,她有女圭女圭了,她有了她千盼萬盼盼了六年的女圭女圭,可是,那女圭女圭還沒在她肚子里呆多久就離開了她,她害怕這個事實,她多想一直沉睡不醒來,這樣就不用面對這樣殘忍的事實,可是再可怕的事實她都必須醒來必須面對,因為她還有她的阿哥在等她,她怎麼能獨自沉睡……

「那我換個說法。」燭淵依舊笑得溫柔,撫著龍譽臉頰的動作也愈發溫柔,「那是他沒有福分當我阿妹的女圭女圭,我們不要他也罷。」

「阿哥……」龍譽忽然撐起身摟住了燭淵的脖子,將臉埋到了他頸窩里,肩膀微微顫抖道,「阿哥,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故意讓阿拾打到她的小月復的,她不知道她的肚子里有了女圭女圭,若是知道,就算她身受重傷也會護住月復中女圭女圭的,若是她在那日晨起干嘔之時有意識到是這個原因,若是她在那時不是嫌自己矯情而是去瞧巫醫的話,或許她就不會選擇那日去看小樹了,那麼這件事情就不會發生,女圭女圭就還會在她肚子里……

可是這個世上從來沒有如果,錯了,就是錯了。

「阿妹,乖,想哭就哭吧,不要忍著。」龍譽顫抖的身體和聲音讓燭淵心疼至極,溫柔地撫著她的長發,愛憐地安慰著龍譽受傷的心。

龍譽卻咬著唇在燭淵頸窩里用力搖頭,她不會哭,他不喜歡她的眼淚,她也答應過他不會再哭的,那她就堅決不哭,即便她傷心得的確想要大哭一場。

「這不是阿妹的錯,女圭女圭沒了就沒有了,又不是阿妹說不想他就不走了的,不是麼嗯?」燭淵輕輕順著龍譽的秀發,用他能想出的最能安慰龍譽的話,聲聲柔情道,「要是阿妹這麼不舍得他放不下他,大不了阿妹以後生了女圭女圭還是給他當老大。」

龍譽一怔,而後在燭淵頸窩里笑出了聲,得寸進尺道︰「那我至少要生兩個,有兒有女才好!」

「阿妹這是在嫌棄我不夠賣力麼?」听到龍譽的輕笑聲,燭淵揪疼的心才稍稍松了些。

龍譽卻用力搖了搖頭,才剛剛升起的笑意又瞬間變得哀傷,「我怕我的肚子再也裝不了女圭女圭……」

這個離她而去的女圭女圭,她盼了六年才盼得到,讓她不得不懷疑是她的肚子有問題,就算不是她的肚子有問題,她還有多少年可以等可以盼?或許,她連一個六年都沒有……

「阿妹……」燭淵堪堪松了些的心又再一次揪緊,卻必須淺笑得不能再給龍譽增添悲傷,揉了揉她的腦袋,無奈道,「傻阿妹,倘若你和女圭女圭的緣分真的來了,你就是不想要他也會跑到阿妹的肚子里,而且誰說阿妹的肚子裝不了女圭女圭,明日我帶阿妹去讓曳蒼瞧瞧,阿妹總該安心的。」

「那阿哥還會和我一樣期待下一個女圭女圭的到來嗎?」龍譽離開燭淵的頸窩,昂起頭盯著他的眼楮,等待一個能讓她安心的答案。

「會的,我會和阿妹一起期待下一個,還有下下一個,如何?」只要他活在這世上一天,他就和她一起期待著。

「阿哥自己說的就不能反悔!」龍譽再一次將臉埋進燭淵的頸窩,用力吸吸鼻子傷心又感動道。

「嗯,不反悔。」只要她不再傷心,說什麼做什麼都好,「那我從今往後會多多加把力的,阿妹放心。」

龍譽嫌他說得直白,在他唇上用力咬了一口,然後松開,可憐兮兮道︰「阿哥,我餓了。」

她不是矯情之人,亦不是拿得起放不下之人,她的阿哥說得對,她不適合做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既然她與那個孩子沒有緣分,即便她再怎麼覺得傷心他也不會再回來,不如試著看開,如此也讓自己少傷心一些她還有很多事情要應對,怎可一直沉浸在失去孩子的悲傷中。

「我去讓人給阿妹準備吃的。」燭淵無奈一笑,輕輕扶了扶龍譽的肩便松手站起了身,陰沉的心也漸漸明朗了起來。

這才是他的阿妹,不矯情不執于回不去的過往不放,縱使再如何傷心,也會在最快的時間內讓自己站起來面對將來未知的一切。

「阿哥。」就在燭淵要走出房門時,龍譽又突然叫住了他。

「嗯?」燭淵微微往回側頭。

「阿哥,小樹呢?」龍譽抓著手邊的薄被問道。

燭淵沉默,似乎並未打算回答龍譽這個問題,重新抬起腳步欲走。

龍譽沒有再次叫住燭淵,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喃喃道︰「阿哥,小樹的命是那與我們無緣的女圭女圭的命換來的……」

若是當時她沒有拉開小樹,那麼死的就是小樹而不是她月復中尚未成形的孩兒,可即便是這樣,她卻不悔,至少她救了小樹。

當初是她救了他們母子,然後看著小樹一點點長大,小樹對她來說,已如同自己孩兒,就算死的不是她月復中孩兒而是小樹,她也會傷心如此。

「阿妹放心,我不傷他也不殺他,我會讓他好好活著,我會讓阿妹見到他的。」燭淵跨出門檻時再一次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龍譽溫柔一笑,而後才轉身消失在了門外。

**

暗夜的巫神殿外的松海黑沉得可怖,松濤在夜風中陣陣涌動,像是嗚嗚的悲號之聲,又像欲要沖到人間作孽的妖魔呼號之聲。

燭淵喂龍譽喝完藥,輕聲哄她入眠之後,便走入了巫神殿的禁地——疊密如迷宮般的松海深處。

「叮鈴……叮鈴……」燭淵衣角處的銀鈴在夜風中輕搖,發出清淺的叮鈴聲,卻又很快被陣陣松濤湮沒。

只見他右手執一火把,赤著只纏了綁腿的腳踩踏著一地枯枝慢慢往黑暗的深處走,火光在夜風中猛烈搖動,似滅未滅,將燭淵陰冷的臉膛映照得如同暗夜的鬼魅般。

在松海的最深處,若是在松濤陣陣中豎耳細听,似乎能听到男子粗重的喘息聲,燭淵便舉著火把慢慢走近這松海深處,在這似乎有喘息聲的區域內停下了腳步。

風聲,松濤之聲,銀鈴聲,輕微得幾不可聞的喘息聲,所有的聲音終凝聚成燭淵嘴邊輕輕的笑聲,「呵呵,王子殿下,可還覺得舒服麼?」

火光抖動所能映照的最邊沿處,四根根荊棘擰成的如小兒手臂一般粗的粗編攪扭之處,捆綁著一名頭發散亂衣衫襤褸的男子的四肢,竟生生將男子垂掛在離地一尺的半空之中。

只見男子四肢被荊條捆綁著如大字一般分別往四個方向拉扯著,隨著燭淵的慢慢靠近,在抖動的火光之中,能清楚地看到男子襤褸的白色衣衫下似被毒蛇蟲蟻啃咬過的細小傷痕,手腕與腳腕處被荊條磨傷並刺入骨肉的血肉模糊,以及小腿肚上如蛇般蜿蜒的干涸血跡,無一不在顯示著這個男子遭受過非人般的折磨,若非他仍然起伏的胸膛和鼻底粗重的喘息聲,必讓人以為這不過是死尸一具。

燭淵走到男子面前,右手微微往下一甩,手中的火把便穩穩當當地扎立在土地之中。

男子在听到燭淵的聲音時,十指微微動了動,而後艱難地慢慢抬頭,看向站在他面前的燭淵,並未驚訝驚訝畏懼,反是微微揚起了嘴角,先是吐出一口鮮血,才虛弱地冷笑道︰「舒服,得很……」

而那散亂頭發後的臉孔,竟是南詔的二王子,誠節!

「是麼?」燭淵也是淺淺揚著嘴角,「那我是不是該讓二王子殿下嘗嘗更舒服的?」

燭淵的話音剛落,只見他微微勾起右手五指,誠節的頭立刻像被什麼勾住了一般被迫上揚,脖子拉長得近乎要崩斷,與此同時,那捆綁著他四肢的荊條像是有人在另一頭拉拽著一般,將他整個人極力地往外撕扯,使得他的臉因這折磨的疼痛而扭曲在一起。

「一直想親眼看看五馬分尸這個古時就有的極刑是個什麼模樣,看來今夜我能看到了。」燭淵淺笑著彎動著食指,誠節被拉長的脖子上立刻顯出條條血痕,「雖然現在沒有五匹馬,但是我相信我五指的力道定然不比五匹馬的力道差,怎麼樣,二王子殿下,要試試麼?」

誠節被折磨得痛苦,卻仍在不屈不撓地冷笑,「想來,定是那……那個女人,醒了,大祭司,才,才有如此興致,同,我玩耍,呵,呵呵……」

「是呢,二王子殿下說得沒有錯,我的阿妹確實醒了,否則我還真沒有此等閑情逸致來陪二王子殿下玩耍。」听聞誠節的話,燭淵不怒反笑,與此同時垂下了右手,誠節那被繃緊得感覺整個人要被撕裂了的四肢又立刻彰顯出無力,只听燭淵淺笑,「二王子這是在激我殺你麼,那麼我便偏不遂二王子殿下的意。」

誠節灰暗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寒芒,瞬間冷冷笑出聲,「呵,呵呵……」

「我就是要二王子殿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燭淵用拇指摩挲著其余手指上的銀指環,淺笑吟吟,「誰叫二王子殿下長了夠膽,竟敢一而再地想要傷我的阿妹呢?」

燭淵像說一件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事情一般,淺笑而言,忽然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恍然大悟道︰「嘖嘖,我想我明白了,二王子殿下的夠膽是因為痛失愛人才瘋長出來的,不知我說得對不對,二王子殿下?」

誠節如看妖魔鬼魅一般看著燭淵,心中最痛的傷被準確無誤地刺中,又是一口鮮血咳出喉嚨。

「喲,看來我說對了,看來二王子殿下果然是痛失愛人才長的夠膽,而且殿下的愛人還惡心的是個男人。」燭淵像看笑話一般看著誠節,抬起食指勾住誠節因無力而垂下的腦袋,讓他被迫抬頭看著自己,勾唇淺笑,「而且還是個自不量力愛上了我的阿妹而不是愛上殿下的中原弱小男人,殿下,我說得可對?」

「咳咳咳——」

「呵呵,看來我說的每一句都正中事實,其實我還想問殿下愛上男人是個什麼感覺,可在殿下傷了我的阿妹之後我便對這個問題失去了興致。」只見燭淵抬起誠節下巴的手在他下巴上輕輕點了點,一道血痕立刻出現在誠節的下顎上,血水順著他的下巴就要流到燭淵指尖,燭淵便嫌棄地收回手,依舊淺笑,「敢傷我的阿妹,可是罪不可赦的,殿下能美美享受我苗疆五大聖物的伺候,也當覺得不枉來這世間走一回是不是?」

燭淵說話時,一只半個巴掌大的蠍子不知從何處爬上他的肩頭,渾身血紅,竟是紅雪。

「殿下啊殿下,你說你為了一個中原男人落到這步田地,你值得麼?」燭淵拿過在肩頭搖尾的紅雪,在手心把玩著,用指尖輕點著她的背,慵懶地掀著眼瞼看神色痛楚的誠節,笑道,「看來是我對殿下高估了些,原來沒了皮邏閣的愛護,殿下竟是這麼不堪一擊,嘖嘖,真是讓我空歡喜一場,以為殿下的仇恨之心能開出多美麗的花呢。」

「無用的人,且還是罪不可赦的人,本想著確實應該講殿下折磨至死才對得起我的阿妹,可我終究覺得殿下這一身子的骨氣傲氣還挺令我欣賞。」燭淵玩著紅雪,像是說一個玩笑一個可有可無的游戲一般,口氣無謂,「所以我才讓殿下在五毒啃噬後還留著一條命,殿下,你是不是應當感謝我留你一命?」

「呸……」誠節眼神陰狠地向燭淵吐了一口血。

「嘖嘖,看來殿下這條命我沒留錯。」燭淵依舊不怒反笑,卻是笑得陰森,「殿下就是想死,我也不會殺了殿下,相反,我要放了殿下,我要看殿下這麼一個被我廢了武功又挑了腳筋的廢人是要尋死,還是會來向我復仇。」

燭淵輕聲笑著,右手微微一揚,那捆綁著誠節四肢的荊條便盡數被切斷,誠節便無力地重重摔倒在地。

「我不殺弱者,只會髒了我的手。」燭淵的聲音慢慢變得幽遠,「听聞昆侖山的惡人谷不錯,我等著殿下再爬起來向我復仇。」

「呵呵……」

夜風驟猛,刮滅了那扎立在土地中的火把,也刮遠了燭淵的身影。

在誠節如舌忝舐過鮮血一般怨毒地抬起頭時,黑暗之中早已沒有燭淵的身影,只聞他輕輕淺淺的低笑聲隨著夜風拂到耳里。

**

對于失去孩子一事,龍譽雖知不能一味傷悲,可她一時之間也做不到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心情難免憂郁,且似乎是她堅強了那麼多年,這不過根本不算重的傷卻讓她覺得有些無法言說的虛,讓她提不起尋日里的氣力,時常坐在巫神殿中庭的樹蔭下望著湛碧的蒼穹出神。

她這副模樣,讓燭淵總是看著心疼,他明白,那已是一道傷,就算他們再怎麼努力治愈,傷好之後也還是會留下一道疤痕。

這樣的她,怎能讓他再同意她領著苗疆五萬精兵去往南詔助南詔一統洱海?

龍譽看蒼穹看得出神,便是連燭淵出現在她身後都沒有察覺,直到燭淵站在她面前擋住了眼前的光線再將落在她頭頂的一片小綠葉拿開時,她才微微眯了眯酸澀的眼楮,昂頭看著燭淵淺淺笑了起來,「阿哥。」

「這天來來去去不就一個模樣,阿妹這幾日時常看得那麼出神,好看?」燭淵淺笑,將手放在龍譽頭頂,微微用力將她昂著的腦袋往下壓,不忘寵溺地揉了揉她的秀發,「別看了,當心眼楮瞎。」

「不會的。」龍譽有些憨憨地笑著,低著頭揉了揉眼楮,燭淵沒有從她面前走開,龍譽揉過眼楮之後又抬起頭看他,問道,「阿哥,青葛來了幾天了?」

「五天了。」燭淵眸光晃了晃。

龍譽握著燭淵的雙手在他面前慢慢站起身,堅韌地笑了笑,「阿哥,我是該領兵前往南詔了。」

她該去為苗疆的平和將來而戰了。

燭淵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冰冷,甩開龍譽的手捏住了她的肩胛,卻是溫柔地笑著,「阿妹,你認為我會給你去麼?」

龍譽看著眸中有冷意的燭淵,用力抿唇,而後張開雙臂摟住了他的腰身,雙手用力抓著他背上的衣裳,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她知道阿哥不會讓她去的,可她卻非去不可,她怎能放心將凝聚了苗疆五年心血的五萬精兵完全交由閣羅鳳統御,苗疆除了黑泥之外無善戰之將,而黑泥卻又是有口不能言之人,斷然不能讓黑泥獨自一人帶著五萬精兵前去南詔,所以她是非去不可。

「阿妹,我代你去南詔走這一趟。」燭淵感受著龍譽貼在自己身上的溫度,眸中的冰冷慢慢被溫柔完全取代,輕撫著龍譽的長發溫柔道。

龍譽的身子陡然一僵,然後猛地離開燭淵的懷抱,眉眼彎彎地笑眯眯道︰「阿哥,我哪里有這麼嬌弱,我還能徒手打死十頭牛呢。」

「阿哥放心,我壯實得很呢,誰也傷不了我的。」龍譽笑著慢慢往後殿走,卻是低垂著眼瞼不去看燭淵的臉,「我這就去換身衣裳去見青葛,怠慢了他五日想來他定急得跳腳了。」

在與燭淵擦肩而過時龍譽立刻加快腳步,仿佛害怕在燭淵的視線里停留一般。

「阿妹,我代你去。」燭淵沒有立刻轉身,只是在龍譽與他擦肩而過後仍舊淺聲道。

燭淵的聲音雖然不大,卻足夠龍譽听得清晰,令她的腳步剎那已頓,瞬間又走得更快,依舊笑吟吟道︰「阿哥,我一向壯實扛打,我現在好得很,不用阿哥替我去的,不用,不用。」

說至最後,不僅是她的腳步,便是她的聲音,都變得顫抖慌亂,像是在害怕地逃避什麼事情一般。

「阿妹!」燭淵的聲音陡然稍微加重的瞬間亦轉過了身,緊緊盯著龍譽的背影。

急著匆匆離開中庭的龍譽堪堪走到後殿的廊下,燭淵瞬間加重的語氣讓她邁開的腳步定在了廊下,似乎受到了什麼驚嚇一般雙肩瑟瑟發抖,聲音亦是顫抖地呢喃著︰「不,我不要阿哥替我去南詔,我不要阿哥替我去……不要……」

燭淵驟然心疼地擰眉,快步上前扶住了龍譽瑟瑟發抖的肩,誰知他的指尖才堪堪踫到龍譽的肩頭,她便像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一般抬起雙手緊緊捂著耳朵蹲下了身,抗拒一般地大聲地喝喊著︰「我不要阿哥替我去!我不要阿哥代替我做任何事情!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燭淵一怔,而後猛地蹲,扭過龍譽的身子將她緊緊擁在懷里,將她瑟縮顫抖的小小身子環在臂彎里,感受到燭淵的溫度與存在,龍譽才慢慢拿開捂住耳朵的雙手,轉而緊緊揪住了燭淵身上的衣裳,將臉緊緊貼在了他的胸膛,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阿哥,我怕,我害怕……」

她沒有預知之力,她害怕發生在他身上所有未知的事情,她害怕她的無知再害他受任何傷害,哪怕一丁點,也會讓她覺得疼入骨髓。

救小哥哥一命已是改天逆命,如今這是改變洱海格局的大事,不管有沒有萬一,她都不敢讓他冒險,她害怕她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她不敢讓他去,即便她知道他有的是比她要強大的實力,哪怕她會身受重傷,她也不要他再去涉足南詔之事。

只有她自己知道,兩年前他同她前去南詔之時,她心中惴惴不安了多久,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害怕著會有什麼不祥的事情在他身上發生,不過,幸而他好好的,她才安心,如今,說什麼她也不能再讓他去做任何有可能會讓他受傷的事情。

「阿妹,別怕,不會有事的。」燭淵心疼一笑,他當然知道他的阿妹心中擔憂的是什麼,害怕的是什麼,是什麼才會使堅韌的她不安得露出如此無助的一面,這一切,全是因為他,他雖無法卜算到自己的命數,但是他又豈能讓他的阿妹只身去涉險,若是讓他的阿妹去,不如讓他去。

「不會有事的,我算過的,洱海現如今的格局必將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必有一個部族站出來一統洱海,我雖卜不到究竟是哪一個部族最終能一統洱海,可南詔也是洱海部族之一,就算我幫助南詔一統洱海,也不算是篡改洱海命數,如此便也不算改天逆命,天譴是將不到我頭上的。」龍譽的恐懼不安只能讓燭淵一聲聲一句句溫柔的解釋著安慰著,「所以,阿妹不要怕,不要怕我有任何不測,只要不是神明的懲罰,這世上沒人能傷得了我。」

龍譽默了默,仍舊將燭淵背上的衣裳揪得緊緊的沒有松開,聲音微微顫抖,「可是阿哥,我還是怕……」

關乎他的每一件事,她都必須千思萬想,她要確保不會傷到他,一統洱海是大事,如何讓她不害怕?

燭淵無奈笑了笑,揉了揉龍譽的腦袋,然後將她輕輕從自己身上移開,讓她看著自己的眼楮,溫和道︰「阿妹這是不相信你的阿哥麼?」

龍譽立刻猛地搖了搖頭,「我相信阿哥。」

這天底下她誰都可以不信,唯獨不會不信他,沒有任何理由。

「那不就得了?」燭淵微微揚眉一笑。

「那我要和阿哥一起去。」龍譽依舊害怕。

「阿妹是去礙我的手腳麼?」燭淵挑挑眉,然後垂首湊近龍譽的臉膛,溫柔吐氣,「阿妹要在家好好地養好身子,等著我回來努力和阿妹生女圭女圭才是。」

龍譽咬了咬唇,然後還有不放心道︰「那阿哥帶著黑泥一起去。」

燭淵本想拒絕,終還是在龍譽不安的眼神中點了點頭。

「阿哥要好好的回來,我不要阿哥受一丁點傷。」龍譽拉住燭淵的手,即便相信她的阿哥,還是會覺得擔憂不安,「阿哥,答應我好不好?」

「呵呵,傻阿妹。」燭淵撥了撥龍譽額前的碎發,在她額心輕輕落下溫柔一吻,「我答應阿妹,定然會不少一根頭發地回到阿妹面前。」

龍譽用力親了一口燭淵的唇,「我等著阿哥回來!」

**

燭淵帶兵前往南詔的那一日,龍譽送了他一段路又一段路,生怕他會丟了一般,直到燭淵笑著模模她的腦袋叫她不要送了,她才勒馬,看著秘密行進的隊伍許久許久,直到隨行的左右臣第十次勸她回王都,她才調轉馬頭。

因著秘密出兵秘密行兵,並未驚動百姓,苗疆仍舊一派平和,龍譽在收到燭淵已抵達南詔的信函時才稍稍安下心,于是開始想小樹的事情。

她的阿哥並沒有騙她,小樹很好,沒有受任何的傷,被安置在宮中,由侍女照顧著,因著小樹太小,一直未能從失去阿娘的猩紅陰影中走出,以致臉上再沒有了原本的歡笑,甚至不再說話,看到誰都覺得害怕,唯一願貼近願說話的人就只有龍譽,龍譽雖然心疼,卻也不知如何是好,若是一直這麼下去,小樹這個可憐的孩子定會被這揮之不去的陰影給毀的。

待龍譽按照巫醫的話歇夠了日子,便帶著小樹去了聖山,即便她不願再去聖山,因為聖山在她心底像一片傷心地一般,讓她不想再踏足,可,或許聖山之上的那個人能幫小樹再次找回笑臉,她不能讓小樹一直如此,所以她必須走這一趟。

小樹沒有離開過王都附近的村子,除了宮中,他哪兒都沒有去過,畢竟只是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一路上很是新奇,可他仍是安安靜靜的,不吵不笑不說話,讓龍譽忍不住心疼一次又一次地輕撫著他的頭,與他說話與他笑,奈何都是徒勞。

不過好在小樹不排斥她,仍然喜歡黏她,對事物還是覺得新奇的,那麼這就是說只要將他心中的陰影抹除就好,小樹明明還這麼小,不該承擔他們這上一輩的罪過的。

龍譽如此想著,下意識地一手將小樹抱得更緊,一手加快甩動手中韁繩。

對于龍譽的到來,不僅是聖山眾人,就是林蟬蟬都覺得驚訝,尤其在看到她手里牽著的小樹時,更是驚訝不已,反倒是小傍楓先興沖沖地跑來抱著龍譽又跳又笑,高興得不行,不忘抱怨說譽阿娘已經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和傍楓玩了。

龍譽柔笑著捏捏小傍楓仍舊粉嘟嘟的小臉時,小樹怯怯地躲到了她身後,小傍楓也在這時候看到了小樹的存在,連忙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小樹凶巴巴地問道︰「小子!你哪個山頭來的!報上大名來!」

小樹被小傍楓喝得一愣一愣的,往龍譽身後縮得更厲害了,龍譽也是一愣,還沒反應過來時小傍楓就已經抓住了小樹瘦小的手臂,依舊凶巴巴道︰「不管你哪個山頭來的,走!先戰一回再說!」

小樹嚇得快哭了,小傍楓抓著他,他卻緊緊抓著龍譽的衣角,龍譽看著這兩個小女圭女圭,也是一愣一愣的,林蟬蟬無奈扶額,正要拉開小傍楓,誰知小傍楓卻昂著頭一板一眼無比嚴肅正經道︰「阿娘,這是我們小孩子的事情,你和譽阿娘這些大人可不能插手!」

小傍楓說完,立刻將小樹的手從龍譽衣角掰開,不管他願不願意,就硬拽著他往後走,小樹的眼淚剛蹦出眼角就被小傍楓給罵了回去,「你一個男孩子家哭什麼哪!丟不丟人哪你!不準哭!被我打敗了再哭!」

「……」林蟬蟬更無奈了。

龍譽終于笑出了聲,沖著慢慢走遠的兩個小女圭女圭叫道︰「小傍楓,可不能欺負小樹阿弟呢!」

小傍楓連連點頭,說不會的,她就是想當一回女俠而已,小樹就這麼被小傍楓給拖走了,臨走不忘可憐兮兮地一直看著龍譽,似乎在等待龍譽將他從「魔女」的魔掌中救出一般,誰知一向溫柔的譽阿娘竟是不理他,太傷心打擊了。

龍譽又是好笑地搖頭笑了笑,看向一臉無奈的林蟬蟬,笑問道︰「蟬小妹,怎麼兩年不見小傍楓,怎麼變得這麼豪情萬丈?還真像個小俠女。」

林蟬蟬顯然是無奈極了,嘆氣連連,抱怨道︰「還不是兩年前那獨空大祭司命人不知從哪兒搜羅的亂七八糟的書,曳曳帶了傍楓去過蚩尤神殿一回,然後傍楓就天天喜歡往他那兒跑,天天回來跟我說她又在獨空阿叔那听了什麼新功夫新劍法,曳曳也樂得和她鬧,久而久之就這樣了,像個牛孩子一樣。」

「先不管傍楓那牛孩子了,倒是你,阿譽,怎麼突然想起回聖山來了,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到聖山來了。」林蟬蟬無奈地說完,便又笑著看向龍譽,「還有,那個小女圭女圭是誰?」

*

另一處。

小傍楓第五次把小樹打趴下後不高興了,撇著嘴嫌棄道︰「小子,你怎麼這麼弱啊?軟趴趴的像面粉捏的一樣!一點都不好玩。」

小樹被打得灰頭土臉,渾身髒兮兮地全沾上了泥,路過的教徒雖然見著了,可卻不敢惹小傍楓這個小祖宗,不僅不敢上前參與這小家伙之間的事,反而跑得遠遠,省得被這個傍楓小祖宗拉來大戰無數回合,戰也就算了,還不能贏只能輸,不然小祖宗哭得你頭疼,不跑的人就是傻子。

小樹此刻一臉委屈可憐兮兮地從地上爬起來,想哭又不敢哭,生怕又被這個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罵他不是男孩子,阿娘說過的,他是男孩子,要堅強地頂天立地,雖然他听不懂,可他知道他不能哭,尤其不能在女孩子面前哭。

小傍楓本是叉腰看著強忍著不哭的小樹,又嫌棄地走到他身邊用力替他拍掉身上的泥塵,小樹本是不敢給她拍,奈何小傍楓一個眼神瞪得他不敢再動,只能縮著肩膀承受著她手上不小的力道。

小傍楓一邊拍一邊嫌棄道︰「小子你怎麼這麼不扛打啊?我還以為你在譽阿娘身邊會很厲害呢。」

小樹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咬著唇,只見小傍楓皺了皺眉,似乎在認真思索什麼事情一般,然後眼楮一亮,用力地拍了拍小樹的肩膀,拍得小樹差點又趴到地上,只听她豪情萬丈道︰「那就這麼著吧,你拜我為師,以後我教你功夫!這樣你就不會被人打得趴到地上了!怎麼樣!?」

小樹依舊沒有說話,依舊只是低著頭咬著唇。

「你不同意?」小傍楓顯然一副被拒絕的郁結模樣,轉了轉眼珠子又道,「那以後你打不過的,我幫你,怎麼樣!?」

小樹將下唇咬得更緊了。

「小子,你啞巴啊?不會說話?」小樹的不吭聲讓小傍楓歪頭看了看他,然後捏著自己的下巴小大人模樣道,「啞巴更好,我就當你同意了,以後我就是你師父,你就是我徒弟!」

「來來來,小啞巴,快來拜師!」小傍楓頓時興奮了,又用力拍了拍小樹的肩。

這一次,小樹沒有再低著頭,而是昂起頭一臉憤憤地看著小傍楓,小臉漲紅,極不服氣道︰「我不是小啞巴!我會說話!」

說話的小樹讓小傍楓愣了愣,原本就亮晶晶的大眼楮像發現了極為新奇的事情一般閃得更亮了,眨著眼驚奇地盯著小樹,驚訝道︰「呀!小子,原來你會說話啊!那剛才為什麼你不說話?」

小樹又抿唇不語了,小傍楓卻不在意,繼續好奇地問︰「小子,我叫傍楓,阿爹說是燭淵阿伯給我取的名字,好不好听?那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樹本想繼續沉默,奈何小傍楓凶神惡煞地瞪著他,一副你不告訴我我就打你的模樣,逼得小樹不得不弱弱地再次開口,「小……小樹。」

他只知道這是阿娘給他取的名字。

「小樹?」小傍楓眨眨眼,而後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一把抓住了小樹的手腕將他往蚩尤神殿的方向拖去,興奮道,「吶,小樹,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師父,你就是我的徒弟了,現在我要帶你去見我的獨空阿叔,獨空阿叔可好了,會說好多好多的故事,保證你會喜歡獨空阿叔的。」

小傍楓說完,也不管小樹願意與否,就拉著他狂沖。

蚩尤神殿的中庭,獨空坐在繁茂的古樹下,只見他的身下是一張木制輪椅,他的雙腿上擺著一沓書卷,此刻他正捧著一本紙張發黃的書卷閱讀著,陽光疏落在他隱隱皺起的眉心,既安靜又祥和。

歲月如刀,在獨空平凡的臉上刻下了滄桑,眼角的細紋,鬢邊的隱隱白發,皆顯示著年輕不再,卻更顯一份沉靜,一份淡然,愈來愈與這無情無感的蚩尤神殿相符。

「獨空阿叔獨空阿叔!」忽然,小傍楓興奮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寧靜,獨空放下手中書卷,淺笑抬眸,看向這興奮聲音的小主人,只見這一次竟不是小傍楓一人,而是還帶著一個小男女圭女圭。

小傍楓拉著小樹興奮地跑到獨空面前,然後松開拉著小樹的手,先把小小的雙手放到獨空的膝蓋上,貼心道︰「獨空阿叔的腿今天疼不疼,傍楓先幫獨空阿叔揉揉腿。」

「小傍楓真乖,獨空阿叔的腿今天不疼,多謝小傍楓了。」獨空慈笑著揉揉小傍楓的腦袋,然後才將目光落到了怯生生站在一旁的小樹,一眼便覺這小男女圭女圭和他年幼時的模樣有些像,且瞧他一副怯生生的模樣,眼神不禁變得愈加柔和,向小樹招了招手,「好孩子,我不吃人的,不要怕,來。」

小樹听著獨空的聲音很好听很溫柔,這才敢抬頭看他,在看到一臉慈和的獨空時才覺得沒這麼害怕,又在小傍楓猛地瞪了他一眼後才听話地慢慢靠近獨空身邊。

「小傍楓,可不能這麼凶。」獨空看到小樹委屈又害怕的模樣,不禁又揉了揉小傍楓的腦袋,只听小傍楓哼了一聲道,「我是他師父,他就該听我的話!」

「原來小傍楓還收徒弟了,真是厲害。」獨空笑得溫柔,然後伸手拿過放在一旁小幾上的藤編盒子,遞給小樹,溫和道,「來,好孩子,這是聖山最好吃的甜餅,吃一個試試?」

小樹看著藤編盒子里金黃好看的餅子,咽了口唾沫,卻不敢伸手去拿,獨空便笑著拿起一個遞給他,小樹看看餅子,又看看獨空和小傍楓,最後又看回餅子,然後才敢伸手去接。

獨空看著怯生生的小樹,愈發地覺得他像幼時的自己,不禁笑得愈加柔和,在小樹將甜餅吃得滿嘴時情不自禁地抬手模了模他的腦袋,柔笑問道︰「小家伙,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

小傍楓趴在獨空的腿上啃甜餅,眨巴眨巴著眼楮看小樹,要是她這個壞徒弟敢不回答獨空阿叔的問題,她就要好好教訓他。

小樹咂咂嘴,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看著獨空溫柔的眉眼,覺得這一只撫模著他腦袋的大手好溫暖,就像他的阿娘在模著他的腦袋一聲聲叫著他小樹一般,讓他想也不想就開口了,「阿娘叫我小樹。」

獨空的手微微一抖,有些怔愣地看著小樹,然後伸手替他拿掉嘴角的餅子沫沫,旋即又笑得溫柔道︰「小樹嗎,曾經我的阿娘也叫我阿樹,看來我和小樹挺有緣分。」

「獨空阿叔,什麼叫緣分?」小傍楓好奇地眨眨眼,「獨空阿叔不是叫獨空嗎?為什麼又叫阿樹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獨空的眼神忽然變得悠遠,像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事情一般,語氣也變得有些憂傷,「至于什麼叫緣分,小傍楓還小,還不能理解的。」

小樹似乎看得懂獨空眼里的悠遠憂傷一般,抬起小小的手抓住了他的小手指,像他的阿娘暗自流淚時他拉住阿娘的手一樣。

小手指上傳來的微微溫度讓獨空回過了神,又微微揚起了嘴角,抬起手分別揉著兩個小家伙的腦袋,溫柔道︰「小傍楓,今天的故事讓你的小徒弟來挑好不好?」

小傍楓大方地點了點頭,獨空便又笑著問小樹,「小樹,你想听什麼呢?」

小樹不安地擰了擰手,惴惴不安地看著一臉溫柔的獨空,小心翼翼地問道︰「大樹什麼故事都會說嗎?」

對于小樹所說的「大樹」這一稱呼,獨空先是怔了怔,而後才笑著點點頭。

「那我要听一個叫‘阿娘’的故事。」得到獨空的肯定,小樹一直黯然的大眼楮陡然亮了起來。

「小樹為什麼要听這樣的故事?」獨空笑問。

「因為……」小樹忽然變得傷心,「因為譽阿娘說,小樹的阿娘流了很多很多血,睡著了,再也不能睜開眼看小樹了,小樹還看到阿娘睡到土里去了,阿娘不會再模小樹的頭了,小樹想阿娘。」

小樹說著說著,竟是嗚嗚地哭了起來。

「可憐孩子。」獨空輕輕嘆了一口氣,柔笑著握住了小樹的小手,溫和道,「那大樹就給小樹講一個阿娘的故事。」

蚩尤神殿外,繁茂的樹影間,龍譽與林蟬蟬的身影若隱若現。

「阿譽,你真的不打算告訴獨空這個事實嗎?」林蟬蟬看著肅沉的蚩尤神殿,幽幽道。

龍譽撥弄著面前的樹枝,淡淡道︰「與其說了讓獨空痛苦,不如不說還讓他心里有個期待有個念想,何必這麼殘忍非讓他知曉事實,只要小樹好好地長大成人,不就很好了嗎?」

心里若是沒了期待沒了念想,她不知道獨空還會不會撐得下去。

良久,只听林蟬蟬重重嘆了一口氣,而後將目光從蚩尤神殿上收回,看向龍譽,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阿譽,你還恨我大伯嗎?」

如今的獨空,讓她覺得就像是她最敬愛的大伯,一直用心底的期待和念想支撐著性命,她不知道大伯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期待與念想是否破碎了。

曾經她太年輕,不知思量問題,這麼些年過來了,她才算真正明白,阿譽與她,身體里流著同一個祖上的骨血,阿譽她是……大伯的親生骨肉。

「蟬小妹,過去的都過去了,又何必再提。」龍譽抬頭看頂頭的日光斑駁,淺淺一笑,「恨與不恨,也早已不重要,或許我該感謝他和佑納,讓我來到這個世上。」

否則,她將永遠也遇不到她的阿哥。

林蟬蟬不再說話,只是釋然地笑了笑,是啊,過去的都過去了,又何必再提,何必再因過往而擾了如今的安寧。

**

小樹在聖山找回了笑臉,讓龍譽覺得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

龍譽在聖山住了十日便打算回到王都去,因為她不想在聖山多做停留,奈何她又不忍急著帶著剛剛找回笑臉的小樹回到王都去,便暫時將小樹托給了林蟬蟬夫婦,小傍楓自然樂得開心。

也在林蟬蟬對著龍譽的八年來未曾鼓起過的肚子一臉地想不明白時,拼死拼活地要她給曳蒼瞧瞧,別是身子有什麼生不了就好,龍譽本是要拒絕,奈何拗不過曳蒼夫婦倆,曳蒼是擔心燭淵無後,林蟬蟬是擔心龍譽不能生,于是就這麼強制著給龍譽把了脈象。

話說這不瞧還好,這一瞧驚得曳蒼想操刀去砍人,也嚇得林蟬蟬連連愧疚地說他們不是有意的,龍譽則微微笑著拍拍林蟬蟬的手背,說已經過去了,沒什麼的。

林蟬蟬與曳蒼萬萬沒有想到,這麼得來不易的女圭女圭就這麼沒了,奈何龍譽不願多說,他們也不便多問,好在曳蒼確定龍譽的身子沒有問題,生女圭女圭更是絕對沒有問題,那就要看和女圭女圭的緣分了,于是曳蒼弄了滿滿幾大包袱的補藥給龍譽,林蟬蟬又是強壓著龍譽在聖山多留一晚,晚上睡覺時踹曳蒼去帶三個女圭女圭,自己則給龍譽傳授了一晚上經驗,告訴龍譽怎麼怎麼容易懷上女圭女圭,怎樣怎樣是絕對不能做的,听到最後,兩人笑做了一團,完全不管曳蒼自己一人面對三個吵嚷嚷的女圭女圭有多一個頭兩個大。

次日,龍譽離開了聖山。

燭淵離開苗疆的三個月後,關于南詔的捷報之信接二連三的來到龍譽手上,直是瞧得龍譽熱血沸騰。

首先是閣邏鳳按照龍譽提出的進兵方案與大唐派來的御史嚴正海所率唐兵配合中攻下了石和城,皮邏閣在苗疆兵力的襄助下攻下了石橋城,並乘勝奪取了太和城,與閣羅鳳所率之兵匯合後迅速擊敗了鄧睒詔,佔領了大釐城,緊接著在大釐城以北築龍口城,很快控制了洱海河蠻各部地區。

河蠻地區原先是受已歸附吐蕃的「三浪」,即浪穹詔、施浪詔、鄧睒詔所管轄,于是三浪便聯合起來對付南詔,因此皮邏閣親率南詔兵與三浪抗爭,將三浪打敗,三浪殘部退守劍川,次年,大唐又派內給事王承訓率唐兵與皮邏閣同破劍川,將三浪徹底擊敗,率先統一了三浪地區。同時皮邏閣還采納了燭淵的意見出兵越析詔,將越析詔消滅,統一了賓川地區。

在南詔王皮邏閣出兵統一洱海以北四詔的時候,再一次采納燭淵的妙計,對于與南詔毗鄰的蒙巂詔則采取了非軍事統一的方法,以「推恩巂利」的方法,吸收了蒙巂詔的部眾,進而將其領土兼並,統一了蒙巂詔。

于公元738年,南詔完成了對洱海地區的統一。

燭淵是在離開苗疆後的第十個月再回到苗疆的,在助南詔滅了越析詔後就領著唯剩的不到三萬人馬的隊伍回了苗疆,那一日正值初夏,蓮荷茂盛,花兒招展,龍譽一身盛裝地站在王都外迎接她的愛人,她的軍兵。

沒有時間與燭淵過多的親昵,龍譽必須先將精力投注到獎勵軍功一事中,一忙就是連續幾天幾夜的軍議廳燈火未曾熄過,也足足用了兩個旬日才將軍功一個個落實到有功之士身上,以及對死傷軍兵的家人的撫慰與犒賞,這麼些事完完全全整妥下來時,已是整整兩月過去。

也在兩月後的某一天,得知皮邏閣被大唐冊封為「雲南王」,皮邏閣的諸子皆被唐朝封為刺史,南詔國正式屹立在洱海地區,屹立在這個世界上。

「阿哥!」龍譽得到皮邏閣正式稱王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是跑去告訴燭淵,與他分享她這麼些年的謀劃終于成功的喜悅心情。

龍譽跑進巫神殿時,燭淵正在他的書房里翻找著什麼,龍譽跳上前就從後摟住他的腰,笑眯眯道︰「阿哥阿哥,我有好事要告訴你!」

「阿妹的好事左不過就是南詔的好事大功告成了。」燭淵任龍譽黏在他的背後,沒有回頭,依舊翻找著他的東西,笑道。

「哼,沒意思,心里想什麼阿哥都知道。」龍譽輕哼一聲,隔著燭淵的衣衫咬了他的背一口,才哼聲道,「不過就算阿哥知道了,我還是要說,南詔終于立國了,大唐封了皮邏閣為雲南王,我想以南詔的野心,絕對不會甘心繼續臣服在大唐的腳下,它會慢慢變得強大,那麼我就等著閣羅鳳給我兌現諾言的那一天。」

「南詔會一統會立國不早就是鐵板釘釘上的事了麼,哪里還需要猜需要想,瞧阿妹這高興的模樣,不用想就知道是南詔的好事了。」燭淵淺笑,「閣羅鳳中了阿妹的蠱蟲,想不兌現諾言都難,阿妹只消慢慢等就好。」

龍譽笑著轉了轉眼珠,想想也對,這早就是料想得到的事情,已經需不著這麼開心了,于是便松開燭淵的腰湊到他跟前去看他究竟在搗騰些什麼,在看到他擺到面前桌案上的物事時瞬間驚訝了,連忙伸手拿過其中一物事,晃著手中的東西驚訝地看著燭淵,「阿哥,這是……毛筆?中原人寫字的玩意兒?」

「阿妹不是有眼楮看到了麼,還問出口是要我說你愚笨呢還是說你廢話呢?」燭淵看著拿著毛筆一臉驚訝的龍譽,笑說道,而後繼續將從書架上取下的足手臂長度一般寬,足龍譽高的一卷空白畫軸打開,鋪展到桌面上。

「我當然知道這是毛筆!」龍譽瞪了燭淵一眼,「我要問的是,阿哥整這麼些中原人用的玩意兒做什麼?」

就連他整個書房,滿滿地布置得都像中原人的書房一般,她曾經不解他這樣的喜好,卻還是因著他所說的一句話不再有任何不喜的看法。

他說,中原人雖然可恨,可中原人所創下的文明是舉世無雙的,中原人的歷史與文化是博大精深的,他們不能因怨恨中原人便仇視他們的一切,那只是愚者之舉。

她能理解他的話,卻做不到像他一樣,她心里恨著中原,對于中原的東西,盡管知道道理如此,她還是只能接受小小一部分。

現下,她的阿哥翻出這些個中原東西是要做什麼?

「想著與阿妹相識這麼久了,想為阿妹畫一幅畫。」燭淵擺上硯台,將一塊墨條塞到龍譽手里,再拿過她手中的毛筆,笑道,「阿妹為我研墨如何?」

听聞燭淵搖尾自己畫一幅畫,龍譽頓時來了興致,兩眼放光地問道︰「阿哥會用這中原人的毛筆?」

那種軟趴趴的東西她也拿過,卻是胡亂畫了幾下就丟開了,什麼玩意兒,比練劍還難,而且還難得不知多少倍,也只有中原那種弱不禁風的人才會用這些個東西。

「若是不會用,我拿它做什麼?拿它等著阿妹笑我麼?」燭淵笑吟吟,看到龍譽對著手中的墨條發愣,便握住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研墨,「傻阿妹,墨是這樣磨的,要平穩,力道和速度要控制得當,懂了沒?」

龍譽點點頭,心下卻是嫌棄這中原人的東西講究就是多,看著燭淵將鎮紙壓到四角,再看著他將手中毛筆按壓到硯台里,不由再一次好奇地問道︰「阿哥是要為我畫什麼?」

「自然是畫我的小野貓。」燭淵的視線忽然變得迷蒙一片,卻是面不改色地仍舊笑得溫柔。

「阿哥要畫我?」龍譽澄澈的眼眸閃得更亮了,目光灼灼地盯著燭淵笑,絲毫沒有嬌羞之態,「阿哥為何突然想著要畫我?」

燭淵看著就近在身邊的龍譽,卻因迷蒙的視線讓他覺得她離得他有些遙遠,令他看不清她的容顏,不由微微閉起眼再睜開,讓眼中的迷蒙暫且消失,笑得柔和,「因為我想將阿妹的容貌一筆一畫地印刻在心中,我怕時間久了我會忘了阿妹的模樣。」

龍譽先是愣愣地盯著燭淵,然後做了一個嘔的動作,最後白了他一眼,「阿哥什麼時候這麼肉麻了,讓我真不習慣。」

「還有,我不就一直在阿哥身邊嗎,阿哥隨時隨刻都能見到我,又怎麼會忘了我的模樣?」龍譽說著微微蹙起了眉,總覺得燭淵話中有話,正要再問時,燭淵卻成功地轉移了她的注意力笑道,「阿妹,不要皺著眉心,我要開始畫了,皺眉那麼丑的阿妹,我可不想畫。」

「我想畫笑著的阿妹。」

龍譽立刻笑得眉眼彎彎,開心道︰「那我就笑著讓阿哥畫。」

只見那一支在龍譽手中如同廢物的毛筆,到了燭淵手中卻如有生命一般,隨著他筆鋒的輕輕游走,慢慢地勾勒出了一個巧笑倩兮的美麗女子的形象,讓龍譽都屏著呼吸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作畫,生怕自己發出丁點聲音就會毀了他筆下的畫卷一般,以至于連手中的墨條被她磨掉了大半條使得硯台里的墨汁不斷往外流溢都不自知。

燭淵亦是專心致志地作畫,沒有發現硯台里流溢的墨汁,此時此刻,他的心里眼里,只有他的阿妹,他真的是要把她的一顰一笑都刻畫在心中,他是真的怕他會忘了她的模樣。

因為,他的雙眼可能撐不過今日,所以他才急著在這一日給她作畫。

從六年前他自沉睡一年中醒來之後的瞬間盲目,他就知道,他終有會看不見天日的一天,因為他體內積壓了三十多年的毒素已開始侵蝕他的五髒六腑,有這麼一天,是必然的。

待到連他體內的眠蠱都壓制不了那本該在他十八歲時就取了他性命的毒素時,他就會真正地離開這個人世。

可他不在意自己的雙手能否動彈,不在意自己的雙目能否再視物,甚至不在意自己是否會死,他所在意的所害怕的,是怕自己會忘記她的模樣,是怕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上。

可是,他扭改不了這樣的事實,三年前他已從曳蒼口中知道他的雙眼會在三年後的某一天什麼都看不見,在這次領兵前往南詔與洱海的其余部族開戰時,他的雙目不能視物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且盲目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他知道,他很快就會連他的阿妹都看不到,所以他等不到替她親眼看南詔將洱海完全統一,便急急地趕回了苗疆。

他怕他在真正看不見一切之前連她都見不到,而今日,想來就是他和這個世界的光明告別的時日了。

不過,好在他將她的容貌牢牢記在了心里,刻畫在了心底,也親眼看著她助南詔統一了洱海,已滿足了他當初所想,他無所憾。

龍譽一直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燭淵作畫,可是慢慢地,她發現他畫得有些亂,不由急了,「阿哥阿哥,手沒有畫對沒有畫對,我的手哪里有那麼長那麼大,丑死了!」

「畫錯了麼?那我重新為阿妹畫一張。」燭淵淺淺一笑,動作緩慢地將壓在畫卷四角的鎮紙拿開,龍譽看著他的動作慢得有些古怪,就在他落下的手模不到壓在畫卷左下方的一塊鎮紙時,她才明白他的古怪在何處。

就像,就像他什麼都看不見一般!

龍譽拿著墨條的手不禁微微顫抖,緊緊盯著燭淵的一舉一動,看著他慢慢地將面前畫毀了的畫軸移到一旁,再伸出手去拿擺放在桌案一側的干淨畫軸,只是,那畫軸明明就在顯而易見的地方,他卻沒有拿到,第二次依舊沒有拿到,直到第三次,他才準確地踫到拿尚未打開的畫軸。

「啪——」龍譽手中的墨條掉落在地,斷作兩截,還有墨點子濺到了她的鞋面上。

「阿妹,怎麼了?」燭淵微微扭頭看向龍譽的方向,淺笑道,「阿妹是不是把我的墨條給掉地上了?」

仍舊是那雙時常含笑的墨色瞳眸,仍舊含著溫柔的笑意,可是……卻不一樣了……

龍譽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地抬起僵硬沉重的右手,在燭淵面前晃了晃,再晃了晃……

燭淵依舊淺淺笑著,沒有任何反應,沒有笑著說她沒事找事,沒有笑她做著什麼鬼舉動……

他只是笑著,只是笑著……

「阿哥……」良久,龍譽才啞著聲音顫抖喚了他一聲,緊緊盯著他已然無光的眼眸,心疼得近乎窒息,「阿哥,你不是答應過我,會好好地回到我面前的嗎……」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她不信,她不相信,她的阿哥不會騙她的,絕對不會騙她的……

「阿妹,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麼?」燭淵溫柔一笑,抬起手想要撫模龍譽的臉頰,龍譽卻如受嚇一般,一邊搖頭一邊往後退。

「不,阿哥騙我,阿哥騙我……」龍譽害怕得變得有些語無倫次,喃喃道,「我的阿哥好好的,我的阿哥還在給我畫像,我的阿哥……眼楮沒有瞎……」

「我又害了我的阿哥,我又害了我的阿哥……」龍譽退到背部緊貼著牆壁,再退無可退,用力搖著頭,而後看到敞開的屋門,作勢就要像門外沖去,卻在邁開腳步的一刻被燭淵緊緊摟在懷里,龍譽立刻拼命掙扎,聲音由低低的呢喃變為撕心裂肺地大吼,「我又害了我的阿哥!阿哥你放開我!你放開我!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啊——」

瘋狂中的龍譽無法掙月兌燭淵的鉗制,撕心裂肺地吼叫後整個人虛軟了下來,已經說好不哭的,眼淚卻控制不住地涌流,「啊啊啊啊——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她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了她的阿哥!?她明明是要愛他護他的,為什麼總是事與願違,為什麼……

「阿妹,這不是你的錯,這不關阿妹的事。」燭淵摟著傷心欲絕的龍譽,一下一下親吻著她的眉心和眼角,心疼地安慰她,「這一次,並不是我代阿妹前往南詔才會變得如此,早在六年前,我就知道我的眼楮會有看不見的一天,或早或晚而已,能撐到如今親眼看到阿妹完成心中的一件大事,我已覺得滿足了。」

龍譽仍是淚流不止,身體顫抖不止,捂著耳朵不願听燭淵的解釋,卻還是被燭淵拿開了她捂住耳朵的雙手,鉗制住她的雙手讓她听清他的話。

「阿妹,我沒有騙你,我說的是事實,你不能逃避事實,也不能把罪過強加在自己身上。」

「我早該在十八歲時就死了的,是眠蠱壓制了我體內的毒素讓我能活到今日,可眠蠱就算再強大,也有虛弱死亡的一天,當眠蠱開始虛弱,我體內的毒素就會開始侵蝕我的五髒六腑及血脈,當眠蠱死亡,我也將會死去,這個事實,阿妹早知道了的,不是麼?」

「如今,不過是眠蠱的虛弱導致壓制我體內的毒素,讓毒素侵蝕到了我的眼楮而已,只是早就是注定中的事,不論我是否代阿妹前往南詔,這一天都會到來。」

「就算連神明在世,也救不了我,所以,這不是阿妹的錯。」

「也所以,阿妹不要傷心。」

龍譽忽然摟住燭淵,十指指甲深深嵌進了他的肩胛內,壓抑著哭聲,燭淵輕摟著她的肩,將下巴抵到她的頭頂,柔聲道︰「阿妹想哭就哭出聲吧,我不嫌阿妹矯情,也不會嫌阿妹哭得難看,只是阿妹哭完記得擦干眼淚就好。」

「啊啊啊啊——」龍譽再也不壓抑心底的悲傷,痛哭出聲,傷心欲絕。

「阿哥,我想走了,我再也不想呆在王都了——」

「阿哥,我什麼也不想管了,我只想管著阿哥就好——」

「阿哥,以後我不僅要當你的左手,還要當你的眼楮——」

「阿哥,我不想讓你再受傷害——」

「阿哥,從今天起,我只要你是我的一切——」

「我的右手已飲夠了鮮血,我也覺得有些累了,我想要阿妹帶我去阿妹想去的地方。」

「好,我們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會來了……」

「若是阿哥的右手覺得渴了,就算全天下都把我視為魔頭,我也不會讓阿哥再覺得痛苦——」

「從今往後,我只為阿哥而活——」

**

光陰如梭,又是三年後。

安平村祥和依舊,阡陌之間,雞鳴狗吠,日子如風如水,處處透著溫馨暖和。

村東那依山而建的本該破朽不堪的小木樓如今不僅重新搭蓋了,還擴大了,已經不能再稱之為「小」木樓了,而木樓兩側有幾株正在茁壯長大的小樹,雖然並未伸展出多少枝葉,可瞧它們迎風微搖枝葉的模樣,也能看出將來它們也能長成為木樓遮風擋雨的大樹。

小樹的前方有兩塊泥土翻新的地,此時有綠油油的青菜扎立其中,還能清楚地看到青綠葉子上閃動著水珠,菜地旁此刻還擺放著一只木桶,木桶里扔著一只長柄木瓢,顯然是剛有人給這些青女敕可愛的小植物澆過水。

木樓左面一塊菜地旁還有一小塊空地,主人家就在這小塊空地和菜地的外圍圍上了一圈柵欄,此時柵欄里有三只老母雞正在一派悠閑地散著步,它們身旁還有五只在搶食吃的黃女敕小雞。

此刻正當晚照時分,橘色的陽光鋪陳在大地上,染紅了木樓周遭的一切,便是連自木樓頂上裊娜而出的炊煙都似乎被染紅了。

偶有男子和女子的聲音從木樓里傳出,將這本就溫寧的畫面渲染得愈加美好。

「阿哥阿哥,糊了糊了!快翻!快翻快快快!」女子緊張的聲音在廚房里響起。

「鍋鏟呢?」男子本是淡淡的聲音,因為女子的緊張也變得有些緊張。

「鍋鏟?鍋鏟不就在阿哥手上嗎!?」

接著是滋滋滋油即將干鍋的聲音和撲鼻的焦糊味。

「阿哥你起來你起來,不要你做了,簡直就是要毀了我的廚房!」女子異常嫌棄。

「阿妹,邊呆著,你要是要重新管這廚房,你這女王就別想當了。」男子的聲音忽然帶了命令的口吻。

女子的聲音消失了,半晌,才听到她用力哼了一聲,「那我不要吃糊鍋的東西!」

「誰叫阿妹拼死拼活要我整這我沒見過的東西,阿妹還指望我這只手一整就能成?」

「誰叫阿哥天天就只會魚湯魚湯魚湯,除了魚湯還是魚湯,很‘嘔——’啊!」女子還故意學了嘔的一聲。

「那請我的女王大人好好地指點我這個又殘又瞎的老人了,可不能急著想我一步登天,我可沒拿鍋鏟的天賦。」男子語氣平和,帶著寵溺。

「嘻嘻!嗯!吶,看在阿哥這麼努力認真學的份上,我先獎勵阿哥一口!」

緊接著便是甜膩的「吧唧」一聲。

「阿譽妹子在家嗎?」忽然,屋外有女人的聲音響起。

「好像是里子阿姐,我出去瞧瞧,阿哥你先把這鍋里的糊東西給弄掉。」听得出女子的心情很好,而後提高聲音對屋外的女子喊道,「里子阿姐,我在的,等等啊,這就來了。」

少頃,只見一個步履有些姍姍的美麗少婦從廚房走了出來,沒有綰就婦人的頭發,只是松松編了一股辮子斜倚在肩頭,若不是她那明顯突挺渾圓的肚子,想來也不會有人想到她是已婚的婦人。

屋外的女子是一個年紀約模三十四五的年輕婦人,臂彎里挎著一個遮著碎花藍布的竹籃,見到龍譽走出來,原本和笑的眼楮頓時冒出驚喜,連忙走上前,盯著龍譽的肚子笑眯眯問道︰「阿譽妹子,才半月不見,你這肚子似乎又大了一圈的模樣。」

「我也覺得這個月它長大了不少。」龍譽一手托著渾圓的肚子,笑得溫和。

這是她和阿哥的女圭女圭,她盼了等了那麼那麼多年才等到的與他們有緣分的孩子,如今,他來到她肚子里已經五個半月了。

只有她與阿哥自己知道,當她得知她肚子里有了女圭女圭時,是有多麼地欣喜若狂,窩在他的懷里說了一整夜的話,似乎不知疲倦地說著未來的事,而她的阿哥就摟著她靜靜地听她叨叨,時而插說幾句,讓她覺得更加幸福。

她也有女圭女圭了,也終于有女圭女圭了!

這一次,不論如何,她也要護他周全,她一定要讓他平平安安地來到這個世界。

「咦,怎麼我聞到糊味呢?阿譽妹子,你燒糊了東西?」婦人里子笑眯眯地看了龍譽的肚子後,忽然皺了皺鼻子,疑惑地問道。

龍譽一邊輕撫著自己的肚子,一邊笑道︰「我阿哥在給我弄些吃的,偏不讓我插手,糊鍋了。」

自他們得知了她肚子里也有了女圭女圭後,他便什麼都不讓她干,甚至連涼水都不讓她踫,每每還是他燒了熱水再兌到合適的溫度才讓她踫,說是村里的婦人都說有身孕時最好不要踫涼水,否則日後會落下毛病,還有什麼刨地澆菜甚至喂雞這些事他都一並攬到了身上不讓她踫,真正地把她當女王一樣供了起來。

說不感動是假的,說不心疼也是假的,畢竟他的手不方便,眼楮更是看不見,即便他幾乎能做到目不視物卻仍能準確無誤的地步,可也正因如此,他付出的比他們這些常人要多得多,就比如他要在灶膛里點燃柴禾,他足足感受了半個月才能勉強將柴禾點燃且還不能毀了廚房,這如何叫她不心疼?

可每每她要幫忙,總是被他攔到一旁,讓她乖乖坐在一旁看著就好,她心疼得想哭,可又不能拂了他的意,她知道,他是要在他生命的最後時段盡他所能的對她好。

那個十年,馬上就要到盡頭了……

「阿水兄弟對妹子可真是好,真是羨煞死我們這些過來人了。」婦人一臉的艷羨,然後才猛地一拍自己的額頭,「瞧瞧我這記性,光顧著和妹子說話,險些忘了正事,來,這籃子干肉和饃餅子是給你們的。」

婦人說著,將挎在臂彎里的竹籃遞到龍譽面前,一邊解釋道︰「這是阿水兄弟前些日子替我家那口子治好腿骨的謝禮,沒有多少,還望妹子不嫌棄才是。」

龍譽看到滿籃的東西,連連推謝,「里子阿姐,鄉里鄉親的,哪里需要這麼客氣,你家里那麼多口人……」

然,龍譽的話還未說完,便被婦人打斷,也讓婦人更果斷地將竹籃塞到了她手里,一副沒有絲毫商量余的模樣道︰「妹子,你甭管我那家里多少口人,這是阿水兄弟幫了我們家的,我們就一定要謝,你要是再推拒,就是嫌我這東西少了!」

「里子阿姐,我不是這個意思。」龍譽被婦人的執拗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哎!我當然知道妹子不是這個意思。」婦人立刻又笑了起來,「若妹子真覺得收不下手,那就當做是我送給你肚子里的女圭女圭的,就算你不需要,你肚子里的女圭女圭也需要補些好的不是?現如今你有了身子一切都多有不便,阿水兄弟眼楮又不方便,你這好不容易才懷上的身子,可要好好照料著才是,所以就不要再推拒了。」

婦人的話可謂是說到了龍譽的心坎上,讓她想要再拒絕都不知該不該拒絕,于是便收下了,沖婦人溫和地笑笑,「那我就先代這孩子寫過里子阿姐的關心了,多謝里子阿姐。」

「得了得了,哪里用得著什麼謝不謝的。」婦人擺擺手後拍了拍龍譽的手背,笑道,「好了,我也不耽擱妹子的時辰了,我也該回去給我家那群熊孩子燒飯了。」

「那我送送里子阿姐。」

「行了行了,別送,讓你挺著一個大肚子送我,像什麼話,又不是不認路,得了啊,不準送啊,我走了,改日再來瞧妹子,妹子空了也到我那去坐坐。」

婦人阻止了龍譽的相送,龍譽便含笑站在屋子前目送了婦人離開,而後才轉身回木樓。

婦人走了挺遠一段路之後,停下腳步,回頭望了龍譽他們的屋樓一眼,繁枝茂葉層層交疊的遠處已見不到那幢木樓,只隱隱約約地還能看到那在霞光中裊娜而上的淡淡炊煙。

雖然村里人人都對這一對十年前離開又在三年前回來的夫婦懷著滿心的疑問,尤其是那個模樣與幾年前沒有絲毫改變的阿水兄弟,曾讓他們一度害怕,可好在有老巫姑臨終前的囑咐在前與他們夫婦倆的平易近人,很快就讓他們心底沒了這份恐懼,且那阿水兄弟還時常幫村里人瞧病疾,他的媳婦更是美麗溫柔深得女圭女圭們喜愛,慢慢地令他們把他們夫婦倆完全當做了自己人。

究其實,還是老巫姑臨終前的話安撫了忍心,她說,若是有一日,那住在村東的夫婦回來,不要怕,也不要驅趕,要像待鄉里鄉親一樣待他們,他們是會給安平帶來福澤的人。

所以,龍譽和燭淵才會在安平寧靜地住了下來,伐木翻蓋木樓的時候有人幫,長滿荒草的田壟有人幫整,如今龍譽懷了身子時常有人來關心,一切的一切,平和且安寧。

龍譽重新回到廚房的時候,燭淵竟已自顧自地熬上了魚湯,看得龍譽十分無奈,終還是搖頭笑了笑。

「阿妹,你的里子阿姐又給你送了些什麼東西來?」燭淵攪弄中鍋中的魚塊,沒有回頭,只是笑問道。

「這可不是給我的,還是給阿哥你的謝禮,我先瞧瞧都是些什麼,看看合不合阿哥的口味。」龍譽走到桌邊,正將竹籃放到桌上時身子頓時一僵,不再說話,也沒了下一步動作。

「長相丑的我可不吃,雖然我看不見,但是骨氣還是要的。」燭淵自顧自道。

龍譽沒有回答,燭淵忽覺不對勁,將臉別往龍譽所在的方向,喚她一聲,「阿妹?」

龍譽依舊沒有回答,只見她正低著頭,手就停在渾圓肚子前一寸之外的地方,兩眼正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自己的肚子,仿佛沒有听到燭淵喚她一般。

「阿妹?怎麼了?」燭淵頓時扔下手中的鍋鏟,大步走到龍譽身邊,眉心緊蹙,緊張地問道。

「阿哥……」龍譽的手抖了抖,聲音也是一抖一抖的,「他,他,他……」

「阿妹,你能不能好好的說話不結巴?你是要嚇死我麼?」燭淵心下緊張更甚,眉心也蹙得更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龍譽忽然轉過身,緊緊地抓住了燭淵的雙臂,雙眸盈滿閃亮的喜悅,語氣更是激動不已地高興,以至于聲音都帶著激動的顫抖,「阿哥,他踢我了!剛剛他踢了我兩下!」

燭淵一臉不解,灰蒙蒙的墨色瞳眸完全沒有龍譽的喜悅,「誰踢了我的阿妹?」

龍譽正在激動時,也懶得和燭淵拌嘴,只握住了他的右手,讓他的掌心貼著自己的肚子,笑得開心幸福,「阿哥你怎麼突然間這麼愚鈍!」

就在燭淵的掌心被龍譽握著貼到她的肚子上時,他的手頓時一僵,如有一層薄霧籠罩著的眼楮眨了一下,問了又一個讓龍譽嫌棄的問題,「他為何踢阿妹?」

于是到了當天夜里睡覺時,燭淵從龍譽背後抱著她,一直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疑問不斷。

「阿妹,他怎麼還不動?」燭淵全無睡意。

「這麼晚了,應該是睡著了。」龍譽睡眼迷蒙。

「他還會睡覺?」燭淵顯然很驚訝。

「那阿哥不是也會睡覺嗎?」龍譽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那他睡著了就不動了?」燭淵繼續疑問。

「……」龍譽很不想回答這種白痴問題,卻又不想拍滅燭淵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奇心,只困乏地嫌棄他道,「那阿哥你睡著的時候會亂動嗎?」

燭淵想了想,然後道︰「我會翻身。」

「……」龍譽決定不管燭淵了,閉上眼決定自己先睡。

可就在她剛剛閉眼時,燭淵放在她肚子上的手慢慢地動了起來,一下一下溫柔地撫模著她的肚子,那輕拂在她後頸的鼻息小心而溫柔,「呵呵,好孩子,你睡著了麼?要是還沒睡著,就踢阿爹的手一下試試?」

那一聲「阿爹」,讓龍譽的倦意頓時全無,這是她懷了身子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他對這個孩子的喜愛,第一次感受到他像她一般,滿心期待這個孩子來到這個世上。

他是喜愛這個孩子的,他不再像從前那樣不期待他的到來,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中,喜愛上了這個孩子。

那,這個得來不易的孩子,必將是幸福的。

龍譽沒有回應燭淵,只在黑暗中睜著眼靜靜地听他輕聲地哄著她肚子里的孩兒,感受他掌心那令她安心的冰涼溫度,她怕自己一出聲就會掐斷了他的溫柔,只要這麼靜靜地感受就好。

就在燭淵的手無數次地輕撫著龍譽的肚子後,在龍譽再一次就要入眠時,她的肚皮,突地起伏一下,令她驀地又睜開了眼,燭淵手上的輕撫也在那麼一瞬間倏地頓住。

然後,剛剛那起伏又突地來了一次。

龍譽能清楚地感受得到那只停在她肚子上的手明顯地微微顫抖,讓她將自己的手覆到了燭淵的手背上,輕而溫柔的握著。

「阿妹,他踢我了……」燭淵將臉貼在龍譽的後頸,不可置信地驚喜道,「他踢我了!我感覺到了!就在方才!」

燭淵說著,竟激動地坐起了身,月亮此刻正從雲層中探出頭,銀白的月華透過未掩的窗戶灑照在屋子里,映亮了燭淵如瀑的白發,也映亮了他面上如孩童般喜悅的神情。

燭淵笑得眉眼彎彎,露出兩排皓白的牙,也明顯地讓他雙頰上的小梨渦突顯了出來,此刻正讓溫柔的月華將他臉上的兩個小梨渦斟滿。

這是龍譽自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見到他笑得如此開心,就像此刻灑落在屋中的銀白月華,干淨得容不下一絲沉澱。

「是的,他定是听到阿哥叫他了,不想讓阿哥一直等著他回應而不舍得休息,所以就踢了阿哥兩下。」龍譽亦是坐起,握著燭淵冰涼的手,另一只輕撫著他的臉頰,溫柔愛憐道,「那阿哥現在舍得睡了嗎?」

「嗯,睡吧。」燭淵笑盈盈地攬過龍譽的肩,抱著她又躺了下來,只是這一次卻不是讓龍譽背對著他,而是面對著他。

「阿妹,還要多久才能見到他?」燭淵將唇貼在龍譽的額心,笑問。

「最少還要四個半月左右,阿哥可不能催他,催他他也出來不了那麼快。」

「那我慢慢等。」燭淵在龍譽額心落下一吻,「睡吧。」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這個孩子,或許是他太過擔心,擔心自己在沒有見到這個孩子前就離開這個人世,若是如此,他的阿妹定會傷心不已。

他想要看著這個孩子好好出世,這樣他才能確定她的阿妹在沒有他的日子不會孤單,這樣他才能安心地離開。

所以,他想這個孩子快快出世。

*

九個月時,龍譽再也不敢照銅鏡了。

原因,太胖。

「阿哥,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這麼胖。」龍譽看著自己的大肚子,無限哀怨,「我連自己的腳尖都看不到了,簡直就像一個大冬瓜。」

「不要緊,反正我看不見,不會嫌棄阿妹變得有多丑的。」燭淵淺笑回道。

龍譽抓起手邊剛縫好的小娃衣裳就往燭淵身上扔,怒道︰「阿哥你再惹我,我就把你那白面臉皮撕下來貼到我臉上!」

燭淵輕而易舉地接過龍譽扔來的小衣裳,笑吟吟道︰「只要阿妹舍得,我倒是不介意。」

龍譽憤憤地用力哼了一聲,不再搭理他,繼續曬太陽給肚子里即將出世的女圭女圭縫衣裳。

燭淵把玩著手中的小衣裳,忽然一臉的憂愁,有一下沒一下地嘆著氣,龍譽听得不耐煩,不由惡狠狠地瞪他,凶道︰「阿哥你到底為何時惆悵?」

「我這是在想,阿妹這縫衣裳的技藝幾年不見漲,給女圭女圭縫的這些衣裳能穿麼?」燭淵一邊說一邊蹲到龍譽面前,笑得極欠抽,「還有,阿妹,不要瞪我,你就是把眼珠子給瞪出來了,我也看不到,多可惜不是?」

「阿妹還是火氣小些比較好,省得以後女圭女圭出來了和你一樣,屆時阿妹就不好管教了。」龍譽咬牙切齒,燭淵將臉貼到她已經圓滾滾的肚子上,一臉笑眯眯,「小娃,瞧瞧你阿娘,依舊凶悍不減當年哪。」

與此同時,龍譽的肚皮明顯地起伏了一下,就像她肚子里的小女圭女圭在回應燭淵的話一般,惹得燭淵笑得得意,「阿妹,你瞧,連小娃都覺得我說的對。」

自從三個多月前燭淵第一次感受到龍譽肚子里小女圭女圭的存在後,每天他都會撫模著她的肚子和她肚里的小娃說話,或是說曾經之事,或是說龍譽脾氣有多壞,後來又喜歡上了抱著龍譽胖得已經不能再胖的腰將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自言自語。

龍譽時而和他拌嘴,但更多的時候是淺笑著靜靜听他和她肚子里的女圭女圭說話,細心地體味這值得她懷念一輩子的美好時光。

此時此刻,龍譽也懶得和他拌嘴,只是哼了一聲繼續縫小衣,任他自顧自地將臉貼在她的肚子上叨叨。

忽然,龍譽已然柔和的瞳眸漫上痛楚之色,身子猛地一僵,使她扔掉了手中的小衣,將微微顫抖的手覆到了肚子上。

燭淵亦感覺到龍譽身子的突然變化,當下也變得緊張,無心再玩笑,連忙抬手去撫龍譽的臉頰,緊張道︰「阿妹,怎麼了!?」

「阿哥……」龍譽一手捂在肚子上,一手抓住了燭淵的手,難過道,「阿哥,疼,肚子疼……」

「肚子疼!?」燭淵頓時緊張得不能再緊張,險些亂套,想要先把龍譽弄到床上去,奈何她現在大著肚子他不能背她,而他僅有一條手臂能動也抱不了她,當下急得什麼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只見他將手臂伸到到了龍譽頸後,然後食指往上一勾,他那早已癱廢的左手竟動了起來,繞過龍譽的膝彎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連忙往屋內走。

只是,那繞在龍譽膝下的左手,五指和手腕如被絲線緊緊勒著,沒入皮肉之中,正滴滴往下滴血。

「阿哥,我不要你抱,你把我放在椅子上就好。」龍譽雖然處于疼痛之中,可還是心疼著燭淵,掙扎想要從他懷抱中下來,她知道他要抱起她定會傷了他自己,她不要他傷了自己……

「阿妹,不要亂動。」燭淵喝了龍譽一聲,龍譽即刻緊緊抿住了唇,燭淵以最快的速度將她放到床上,再替她蓋好薄被,在她額上輕吻一下,「阿妹,我去找姜婆,很快就回來,很快。」

燭淵說完,不敢多做停留,連忙非也似的沖去找姜婆了。

姜婆是整個安平村唯一的接生婆子,今年六十五歲了,接生的孩子不知有多少,從沒出現過意外,村中人敬她如敬巫姑一樣,可就是這樣一個受村民尊敬的老阿婆,竟是被燭淵拎到的龍譽面前,那像老鷹拎小雞的樣子,讓龍譽十分想笑。

可誰知姜婆看了龍譽的癥狀後,只是慈和地笑了笑說沒還生,不過是反應大了一點,沒事的。

原來,不過是虛驚一場,惹得龍譽很是過意不去,頻頻和姜婆賠不是,好在姜婆慈和,並未計較什麼,只讓龍譽安心養胎。

可龍譽安心了,燭淵卻不安心,在七日後的一個午後,龍譽又一次肚子疼,他依舊想也不想地就沖去拎姜婆,于是,就在二十日之內,姜婆被燭淵拎到龍譽面前拎了四次,在第四次時,被從好夢中叫醒還連帶奔走的姜婆縱是再慈和也火了,凶煞煞地教訓燭淵說,你這後生,是要折磨死我這老婆子嗎!你媳婦羊水沒破就不要再來找我老婆子!

于是燭淵又一副傻了吧唧地問龍譽,什麼叫羊水,龍譽向姜婆賠了四次禮賠得臉面都要扔地上了,對燭淵可謂是哭笑不得,她明明叫他不要急的,看看情況再去找姜婆,誰知他每次都急得不行,就是脾氣再好的人也會火,何況姜婆還上了年紀。

于是到了第九個月的第二十五天時,龍譽的第五次情況來了,這一次龍譽死拉著燭淵不讓他去找罵,先看看情況再說,然後她就愈來愈疼,愈來愈疼,疼得燭淵也不管她的什麼「先看看情況再說」,再一次沖去找姜婆了。

姜婆再一次在美夢中被撬起來,十分無奈地第五次被燭淵拎到了龍譽面前,可當她看到屋子里的龍譽時,對著燭淵是劈頭蓋臉地就罵︰「你這媳婦都疼成這模樣了,羊水也破了準是要生了,你這後生怎麼不早點去叫我老婆子!?」

「……」燭淵自覺自己何其無辜,奈何他又不能和這老人家爭,且十分地緊張屋子里的龍譽,一個勁地問有沒有事。

姜婆連忙將他往外推,利索地向他吩咐道︰「先快去燒一鍋水,趁著燒水的空當趕緊去我家把我大兒媳找來,我自己只怕忙不過來,快去!」

于是燭淵就听話地連忙去燒水了,然後又非一般地沖到姜婆家把她大兒媳扯了來,然後燭淵的工作就是端水換水,換水再斷水,當他看到那滿滿一盆血水時,再听著屋子里龍譽撕心裂肺的喊叫聲,當下就想沖到屋子里,奈何被姜婆的大兒媳擋在了門外,說這婦人的產房不是男人能隨便進的,他便只能在屋外焦急地等待著。

然後人生第一次,他的手心也因緊張而冒出薄薄的細汗。

就在龍譽在屋內第五次痛苦地呼喊著「阿哥」時,他什麼也顧不得管不得了,直接破門而入,沖到了龍譽身邊,姜婆的大兒媳本想斥責,奈何姜婆搖了搖頭,她便出去接替了端水的活。

床上,龍譽的面上滿是汗水,秀發被汗水濕透,正散亂地黏在她的額上臉頰邊脖子上,一副痛苦而又虛弱的模樣,卻在看到燭淵的那一刻笑了起來,伸出手就抓住了燭淵正要撫向她臉頰的手。

也正因為如此,姜婆才沒讓她大兒媳把燭淵給攆出去。

「啊——」忽然,小月復傳來劇痛讓龍譽忍不住大喊出聲,疼痛也讓她將指甲深深嵌進了燭淵的掌心中,痛苦地叫著,「阿哥,好疼——」

龍譽只覺整個人被疼痛撕裂開了一般,比她身上挨砍數十刀還要疼上不止百倍,疼得她連眼淚都控制不住,也疼得她將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

燭淵感受地得到龍譽那似乎滲到骨髓里的疼痛,一邊安撫著龍譽,一邊一個勁兒地問姜婆生了沒生了沒,惹得姜婆一怒,罵道︰「你這後生,以為這是母雞下蛋哪!?說生就生說好就好!?」

燭淵頓時閉嘴,龍譽卻倏地笑了,也因著她這一笑,姜婆渾濁的老眼忽然亮了起來,連忙拍拍龍譽的大腿,笑道︰「看到女圭女圭的頭了,小媳婦再使點力,再加把勁!孩子出來了就會好了。」

一听到看到女圭女圭的腦袋了,燭淵與龍譽兩人的眸子里頓時閃現出光亮,燭淵的激動比龍譽更甚,緊張而溫柔道︰「阿妹,很快你就不會覺得疼了。」

龍譽不知自己在疼痛中煎熬了多久,直到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力氣可使時,姜婆喜悅地聲音傳來,「小媳婦,出來了出來了,你的孩子出來了。」

「嗚哇——」伴隨著嬰孩響亮的啼哭聲,那洪亮的哭聲,在龍譽耳里,恍如天籟。

燭淵此刻緊張龍譽緊張得根本無心去顧及那在哇哇大哭的嬰孩,只溫柔地一下一下撫著龍譽的臉頰,柔聲安慰道︰「阿妹,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龍譽虛弱地笑了,輕輕嗯了一聲,還未來得及看看那小女圭女圭是男娃還是女娃便疲乏地睡了過去。

姜婆將剪了臍帶的小兒交給她的大兒媳清理,自己則為龍譽清理,那大兒媳將小兒清洗好再包裹好便遞給燭淵,笑道︰「來,女圭女圭的阿爹先抱抱女圭女圭,我和阿娘先幫你媳婦收拾收拾。」

當燭淵听到婦人的話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還是婦人再一次叫他時他才回過神,只听婦人道︰「你媳婦沒事的,就是力氣用得太多,太累,睡過去了,來,先抱抱女圭女圭。」

于是燭淵才伸出唯一能動彈的右臂去抱那小小的女圭女圭,婦人知道他眼楮不能視物,便慈笑著將女圭女圭雙手放到了他揚起的臂彎里。

當燭淵抱到小女圭女圭的一瞬間,他整個身子都僵住了,動作僵硬地抱著小娃一動也不敢動,動了動無光的眼眸,這就他和阿妹的女圭女圭?這麼小?這麼……軟?

小娃仍在哭,卻已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細細聲地嚶嚶哭著,小臉皺巴巴烏紫紫的,若是燭淵能看得見他,定要嫌棄地說他太丑了不要了。

燭淵听著小娃哭,僵硬地抱著他定在原地,一步也不敢移動,生怕他一動就會把臂彎里的小女圭女圭給摔了一般,看得姜婆直搖頭嫌說著後生傻氣,婦人則笑道︰「阿水兄弟,小娃是餓了才會哭的,你先走動走動,哄哄他,待會兒你媳婦醒了才能喂他。」

燭淵對婦人的話將信將疑,小心翼翼地將臂彎搖了搖,再搖了搖,只覺小娃的哭聲似乎小了那麼一丁點,燭淵立刻笑了,然後輕輕邁開了腳步,在龍譽床邊輕輕游晃著小娃,然後小娃動了動腦袋,然後買賬似的慢慢不哭了。

姜婆與她的大兒媳收整好一切後,叮囑了燭淵些許該注意的事,又說她們明日再來瞧龍譽,便離開了。

燭淵坐在床沿上等著龍譽醒來,小娃則在他的臂彎里睡得香甜。

有那麼一瞬間,他希望自己的眼楮還能看見東西,這樣他就能看看這個他的阿妹期待許久的女圭女圭長什麼模樣。

當豆油燈苗「啵」的爆了一朵小小的花火時,龍譽慢慢睜開了眼,燭淵雖已目不視物,卻仍在第一時間知道了龍譽醒來了,溫柔一笑,「阿妹。」

「阿哥,我睡了很久嗎?」一睜眼便能看到眉目溫柔的燭淵,覺得心安的同時也覺得幸福,雙手撐著床面慢慢坐起了身,燭淵雖然想扶她一把,奈何他懷里還抱著小女圭女圭,便只能溫和地看著龍譽柔笑,「不久,不到一個時辰。」

「阿哥,女圭女圭乖不乖?」龍譽的目光落到燭淵懷中一臉皺巴巴的小女圭女圭身上,看他在燭淵臂彎里睡得香甜,目光溫柔且憐愛,「原諒我這個阿娘,還不知道女圭女圭是男娃還是女娃就先睡了。」

「是個男娃,我模過了的。」燭淵亦是笑得眉眼柔憐。

「……」

「那兩個婦人沒告訴我是男娃還是女娃,也知道我看不見,便讓我模模看。」燭淵淡笑道,當時他還擔心自己粗糲的手掌把這軟趴趴的小娃給弄傷了,兩個婦人直說不要緊不礙事。

是個男娃,也好,這樣到他長大之後,便能替他來守護她。

「來,阿妹抱抱,他太小了,我怕一把他放下他就沒了,所以我就一直抱著他。」

「嗯,讓我抱抱。」龍譽笑吟吟地伸手去抱,誰知那小娃在燭淵臂彎里還乖乖的,一到了龍譽手里便開始哇哇地哭,讓龍譽不禁笑著抱怨道,「看來這小家伙比較喜歡阿哥這個阿爹,不喜歡我這個阿娘呢。」

「那是必須的,否則多浪費我這幾個月這麼天天像老大爺一樣的和他說話。」燭淵笑得得意。

「阿哥,瞧你美的樣。」龍譽搖著臂彎輕哄著哭得小臉變得更加烏紫的小女圭女圭,看著一臉得意的燭淵,一股名為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

「那也必須美,這好歹也算我的老來子。」燭淵笑吟吟,「對不對?小女圭女圭?」

小娃一直嗚嗚哭,龍譽知道他定是餓了,便掀了衣裳給他喂食,于是小娃便砸吧砸吧地無師自通地吮吸得香甜。

「阿妹,他長得像誰?」燭淵調轉了面向,坐到了龍譽身邊,由龍譽喂著孩子,他則攬著龍譽的肩,連灰蒙蒙的眸子似乎都盈滿笑意,「像我還是像阿妹?」

龍譽將頭靠在燭淵的肩膀上,垂眸看著正在努力吃女乃的小小女圭女圭,雖然他的小臉還皺巴巴的,五官完全沒有舒展開,兩只眼楮也緊緊地閉著,卻還是不難看出他小小的臉究竟長得像誰。

「像阿哥。」龍譽用指月復輕輕模著小家伙的臉,笑得滿足。

*

月子里的小女圭女圭最是難帶,白日里哭,夜里也哭,龍譽雖然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卻還是時常被小娃哭得心煩,尤其是夜里的時候,就算小娃餓得哇哇哭她也不想喂。

所以,更多的時候是燭淵哄著小女圭女圭,特別是在夜里的時候,他既要哄小娃,又要哄龍譽,龍譽心煩過後看著燭淵下巴拉扎的胡渣又覺得心疼,燭淵則捏捏她的臉說他樂意這麼做。

在小女圭女圭第一次睜開眼的時候,龍譽興奮得無與倫比,因為小女圭女圭的一雙眼楮,與她所愛的阿哥生得一模一樣,也隨著小娃小臉的慢慢長開,愈發地讓龍譽覺得這就是他阿哥小時的模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使得她總是向燭淵形容小娃的五官長得怎樣怎樣,燭淵則都是寵溺地笑著听著。

她多想讓他也看看小娃一眼,可是她卻沒有辦法,他也只能從指尖的觸感來感受小娃的模樣。

而也或許是在龍譽懷著小娃的時候,燭淵時常與他說話的緣故,以致小娃對燭淵的喜歡明顯超過對龍譽這個阿娘的喜歡,尤其表現在小娃哭的時候,無論她怎麼哄他就是不買賬,只管哭,而他一到了燭淵的臂彎里,還不等燭淵出聲哄他便已停止了哭聲,有時還會抓著燭淵的頭發笑。

龍譽十分郁結,直嚷嚷說不要這忘恩負義的小女圭女圭了,辛辛苦苦懷了十個月又辛辛苦苦生下的女圭女圭居然不親她,而親那只會花言巧語甜言蜜語的阿爹,真是感傷。

燭淵則笑著攬過她的肩嫌說她,阿妹這是小性子又來了,可不行呢。

龍譽用力哼了一聲,面上裝作憤憤不平,心下卻一天比一天哀傷,她知道她的小性子是不行,她也知道,過不了多久,就不會有人再容忍她的小性子。

因為這一個多月來,盡管她想要當做自己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知道,可她還是騙不了自己,她已經……好幾次看到她的阿哥咳血了……

盡管他總是背著她不讓她知曉,可她一心系著他,又怎會不知曉。

**

小女圭女圭滿月的那一天,本該是要請鄉里鄉親來喝一杯女圭女圭的滿月喜酒的,可是鄉親們瞧著這夫妻倆一個眼楮不方便,一個又是剛剛出月子的女人,除了他們夫妻兩人之外再無其他人,便不忍叨擾他們了,這倒也正好遂了燭淵和龍譽的意,他們一個不喜熱鬧,一個嫌麻煩,如此是再好不過的。

這一日,龍譽喂了小娃吃飽,哄了他睡著把他放到床上後,便到了廚房,安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她的阿哥為她燒菜。

于是,難得的,這一次的飯桌上沒有那讓龍譽看到就覺頭疼的魚湯。

燭淵替龍譽盛了飯,與她有說有笑地吃完了一餐自有了小女圭女圭以來唯一一頓沒有「意外」的飯,本該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若是沒有燭淵嘴角流出的猩紅的話。

這一次,燭淵仍舊想背著龍譽將嘴角的血抹干淨,龍譽卻握住了他的手,用懷中的帕子輕柔地替他擦掉了那刺目得讓她心疼的血。

龍譽沒有驚訝,燭淵亦沒有驚訝,只因他們都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

因為,十年之期已到。

「阿妹,我陪你看一次晚霞,可好?」燭淵眼眸無光,卻無盡溫柔。

「那我想到田壟邊上去,與阿哥一起坐在田埂上看晚霞。」龍譽笑,盡量讓自己顯得開心而不是悲傷。

燭淵卻是笑著微微搖了搖頭,「不了,就在屋前就好,我怕待會阿妹要把我從山上背下來。」

龍譽微微咬住了下唇,點頭,「好,就在屋前。」

于是,木樓前的空地上擺了兩張木凳,燭淵與龍譽兩人坐在木凳上,燭淵臂彎里抱著小女圭女圭,龍譽則歪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時不時抬頭用手中帕子幫他擦掉嘴角的血色。

天際火燒雲,美麗的晚霞變幻莫測,霞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阿妹,十年之期已經到了。」燭淵將臉輕靠在龍譽頭上,柔聲道。

「阿哥,我以為我瞞得很好的……」龍譽看著天際變幻的晚霞,笑得有些挫敗,「阿哥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十年前,當白雎救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燭淵淡淡笑著,「其實本該在那時我就該死了的,是他救了我,讓我多了十年來陪阿妹。」

「原來阿哥早就知道,原來不管我做什麼都瞞不過阿哥的眼楮。」龍譽笑,「天下間也只有阿哥能這麼準確地知道我心里想著些什麼。」

是的,從小哥哥救他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告知她,他的命,活不過十年。

「阿妹,其實我不想走,其實我想一直陪著你,可是我做不到。」燭淵神情幽幽,「所以我期待這個孩子的到來,讓他代替我,繼續陪著阿妹。」

「我只想,阿妹不要悲傷。」這天下間,他唯一放心不下割舍不下的,就只有她。

「阿哥,這一天,我做了十年的準備,我受得住的。」

「阿哥已經為我做了很多很多,我覺得滿足,覺得很幸福,我不傷悲。」

他不要她傷悲,那她就一直笑著,她做了十年的準備,夠了,足夠了……

「來,阿妹,抱著女圭女圭,我怕待會我突然之間沒了力氣會摔了他。」燭淵將臂彎里的女圭女圭交到龍譽懷里,龍譽抱過女圭女圭的同時,燭淵也轉身將她摟在了懷里。

「阿妹,我體內的眠蠱是自我走向了生命的終結,所以,我的死不活波及到阿妹。」

「阿哥,我會好好活著的,會一直好好的。」

「那就好。」燭淵將下巴輕抵在龍譽頭頂,放心不下道,「阿妹,這個女圭女圭身體里有著我早已被毒素浸透的骨血,或許他的成長會出現艱難,只怕阿妹要辛苦些了。」

「我會將他好好撫養長大的……阿哥放心。」龍譽將頭抵在燭淵的肩上,看著懷中熟睡的小女圭女圭,然後抬起看著燭淵的眉眼,以滿心希冀的口吻問道,「阿哥,幫女圭女圭取個名字好不好?他已經一個月了,還沒有名字呢。」

「我永遠惦念著阿妹,他是我延續在這世上為守護阿妹而留的存在,阿念,就叫他阿念。」燭淵說著,抬手抹掉了嘴角溢流而出的血,淡淡的聲音變得愈來愈弱,聲音明明就在龍譽的耳畔響起,卻讓她感覺遙遠。

「女圭女圭,你有名字了呢,你叫阿念,是你最喜愛的阿爹給你取的名字,你喜不喜歡?」龍譽又低下頭看著依舊睡得香甜的阿念女圭女圭,笑著伸出手指輕輕刮了刮他粉女敕女敕的小小臉頰。

「阿妹。」燭淵輕聲而深情地喚了龍譽一聲,龍譽再次抬起頭望著燭淵,卻是一抬頭就被燭淵深深吻上了雙唇,雖然猛烈,卻帶著溫柔,像是他在用盡性命愛她一般。

「阿妹,一直一直沒有和你說過一句話。」

「阿妹,我愛你。」燭淵將這一句用盡他一聲寵愛的話說完,揚著嘴角閉上了雙眼,頭無力地靠在了龍譽肩上。

龍譽眼眶里有水珠打轉,卻是昂著頭笑得幸福,抽出一只手摟住了燭淵。

「阿哥,我也愛你,無怨無悔。」

阿念突然哇哇地哭了起來。

「阿哥,我很幸福。」

阿哥放心,我會一直很開心很幸福。——終——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