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索里看著燭淵如血半殷紅的左眼,心中震驚與驚恐齊齊襲來。
他沒死!?他還活著!?
不,這絕不可能!當年是他親手——
可若不是他,這全天之下,還有誰人會有這樣如血一般不祥的左眼!?
「王上是不是在想,我不是死了麼?不可能還活著,我猜得對不對?」燭淵說著,淺笑著將遮擋在左眼前的發絲別到耳後,「也是,三十九年前,是你親手將我扔下了山崖,親眼看著我掉入崖底,我不可能還活著。」
「可是,誰叫我不僅不祥,還命中帶煞,連閻王都不願收我,我就這麼掛在樹枝上,活了下來,怎麼樣,王上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燭淵微微垂眸,俯視著癱軟在地的赤索里,上揚的嘴角冷意森森,「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所以這麼些年我就在想,我當時怎麼沒被你一摔就摔死呢?是你下手不夠狠還是什麼呢?」
「可不管你下手是夠狠還是不夠狠,你想殺我在先,那麼我必定會回來向你索命了,我便在這里明確地告訴王上,你的命將絕于此,王都,你是永遠也不可能回去了。」
赤索里驚恐到了極點,「你想要殺了我?」
「殺你?王上是否太看得起自己,太把自己當回事了?」燭淵嗤笑一聲,「殺你,只會髒了我的手,而且也不必我親自動手,想殺你的人,多得數不清,我說得對麼,大巫師?」
燭淵含笑看向冷沉著臉站在赤索里身後的獨空,赤索里身子猛地一抖,大巫師也想殺他!?不可能!絕不可能!
獨空沒有回答燭淵的話,燭淵又接著不疾不徐地看向赤索里道︰「其實二十年前我就可以殺了你的,知道我為何要多等二十年麼?」
「我想以王上這顆無知的腦子,是絕對想不到的,我之所以等這二十年,只為了看你被眾叛親離被整個苗疆所唾棄被人人喊殺的下場,讓你親眼看一看你究竟配不配做苗王。」燭淵的聲音比春日料峭的寒風還要冷,「不過若是大巫師想要手刃你,我想還是你最好的下場了,如何,大巫師,你是想看他如何的下場呢?」
「我喜歡大祭司所說的那般下場,殺他,只會髒了我們的手而已。」獨空站在赤索里身後冷冷嗤笑,一改尋日里的淡然與溫和,「這等只知將苗疆推入死路的人的命,應當又大伙來取。」
「大巫師,你——」赤索里簡直不可置信,這個在王都呆了整整十年,可謂說是伺候他整整十年讓他相信了整十年的大巫師,竟是希望他死!
「王上知道十年前我為何會出現在你面前嗎?你以為是偶然,卻不知是我利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來謀劃的,只為讓多疑的你相信我的出現只是偶然,是神明賜予你的力量。」獨空從赤索里身後慢慢走到了他面前,平凡的臉上第一次將心中的仇恨鋪展開,眼中那樣深刻的仇恨,令他恨不得此刻就一刀捅死面前這個毀了他所擁有的一切的男人,「你知道整整十年看著自己的仇人就在自己面前卻不能手刃的恨與不甘嗎?我有多恨你,你又知道嗎?我恨不得寢你的皮喝你的血,我就恨你恨到這種地步,而我多的是殺你的機會,我卻遲遲沒有下手,你又知道是為什麼嗎?」
獨空雖是盯著赤索里,卻像是自問自答,完全不需要赤索里的答案,「我想要的結果,無非也是和大祭司心中所想要的結果一般罷了,不然你以為,以你這樣的孬種,能在苗王之位上坐上這麼多年?」
「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恨你,不惜心甘情願給你當作奴隸一般的使喚當這個所謂的大巫師十年之久嗎?還記得二十年前,忠于王室的行葛將軍是怎麼死的嗎?」獨空的眼里燃燒著濃濃的仇恨,垂在身側的雙手緊緊握成拳,「他不過是反對你將那麼多年少的姑娘送去長安而已,他不過是在大殿反對了你的旨令而已,你就想將他全家殺盡!」
那一天,阿娘被玷污,阿爹被殘忍殺害,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恥辱殘忍得刻骨銘心的那一天,他將他所有的仇恨都深深掩在心中,來到王都,來到仇人身邊,只為了慢慢把他變成一個人人唾棄喊殺的昏君,再看著他生不如死的下場。
「只怕你永遠也想不到,你千尋萬尋想要找出來殺掉的行葛將軍的獨子這些年就在你的身邊,一點點把你變成一個只信命不相信一切的渾噩之人。」獨空緊握成全的雙手有些顫抖,「我其實不叫獨空,我叫阿樹。」
赤索里再一次震驚。
燭淵將手按到了獨空微微顫抖的肩頭,獨空淡淡一笑,「大祭司放心,我不會沖動得現下一刀就了結了他,若是這樣的話,也太便宜他了。」
「大巫師不愧是大巫師,真是定得住。」燭淵淺笑夸贊,繼而看向身後一地尸體,淡淡道,「激動的村民們只怕就要來了,大巫師拖著這個孬種換個地兒吧,這兒這些髒東西,只怕會嚇住那些激動的村民們。」
「大祭司不一道看看他的下場嗎?若說恨,只怕大祭司比我更恨上千倍百倍。」
燭淵未有說話,只輕輕一勾左手食指,便有兩名尸人上前將渾身癱軟神情驚怔得還未回過神的赤索里的手臂抓住,跟著獨空走了。
「听聞,王上這輩子除了*自己之外,最*的便是你的女兒,碧曼大公主,可對?」燭淵看著赤索里被拖走的背影,嘴角笑意森冷異常。
獨空的腳步猛然一頓,轉身眼神變緩莫測地看向燭淵,燭淵卻對他視而不見,獨空張張嘴,想說什麼,終是沒有說出口便扭回了頭。
「阿曼只是個孩子!一切都與她無關!」碧曼二字讓赤索里回過了神,拼盡全身的力氣想要掙月兌兩個尸人的鉗制,卻是徒勞。
「只要是孩子都是無罪?那你又何必又要想殺還身為阿樹時的大巫師?那麼三十九年前我不更無罪?」燭淵只陰陰冷冷地笑著,赤索里咆哮,「我是苗疆的王!注定的王!你不過是一個雜種野種而已!你就算殺了我,你一個雜種也不會成為真正的苗王!」
赤索里被尸人拖著,垂死掙扎不甘的咆哮聲充斥著耳朵,燭淵任他如瘋狗一般亂吠,眸中的笑意多了一抹陰毒之味。
「曳蒼,將人帶出來吧。」燭淵將雙手背到身後,對著身旁空蕩蕩的空氣淺聲道。
他話音一落,曳蒼拽著一名被棉帕堵住口的少女從半腰高的灌木叢中走了出來,少女一身火紅衣裳,滿頭細小發辮,儼然是碧曼。
此刻,她的左肩被曳蒼用力捏著,使得她不得不乖乖听話,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嘴中堵著棉帕,正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楮看著燭淵,只見燭淵輕輕一揚手,曳蒼便將她口中的棉帕取了出來。
「你和獨空,居然都想殺我阿爹!?」碧曼向看敵人一樣凌厲憤恨地盯著燭淵,吼道,「你到底和我阿爹是什麼關系!?我阿爹為何想殺你!?」
放在在灌木叢後,他們所有的話她都听到了,可是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的阿爹殺了獨空的阿爹,也不相信阿爹曾經將這個她想嫁的男人給扔下山崖!若是如此,阿爹為何還贊同她嫁給她!?阿爹那麼好,怎麼可能害人!不可能!
「好奇心害死人,碧曼大公主不知道麼?就像此刻的大公主,若是你沒有好奇心,此刻還是好好地呆在獨空給你安置的好屋子好村子中,又豈會被我踫到,如今被這麼束縛了自由?」燭淵慢慢走近碧曼,看到她與赤索里極為相像的雙眼,嘴角的笑容變得殘忍,「大公主想要知道我和你的阿爹是什麼關系是麼?那好,我告訴大公主。」
「大公主,听清楚了,我呢,與你阿爹身上淌著同樣的血,若是當年他沒有對我下殺手,如今,我們該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也就是說,若是我不恨他不想殺他,大公主應該叫我一聲‘阿叔’。」燭淵再微微一揚手,曳蒼便替碧曼解開綁住她雙手的繩索,燭淵笑聲冷冷,「怎麼樣,大公主覺得自己拼死拼活想要嫁的人,到頭來其實是你的親阿叔的感覺,如何?」
碧曼完完全全驚住,不可置信地往後倒退幾步,一邊搖頭,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他怎麼可能是她的親阿叔,怎麼可能!?這絕對不是真的!
「不信?那大公主大可去問你的阿爹,再晚幾步,只怕大公主就無人可問了。」燭淵淺笑,跟著碧曼倒退的腳步向她靠近。
「我不信!」突然,碧曼大叫一聲,一把推開了擋在她面前的燭淵,跌跌撞撞地往赤索里被拖走的方向沖去了。
燭淵被她撞開往旁退了一步,曳蒼欲上前將她追回來卻被燭淵制止。
「讓她去,就是讓她親眼去看看那個男人的下場。」春日的寒風料峭森冷,一如燭淵的冷笑聲,「與那個男人有關的一切,我都不需要留情。」
呵——
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身上淌著的不是這骯髒的血。
這是他欠他的,必須一一,一一還給他!
一片空曠地,王都的校武場外,赤索里剛剛逃離的王都,又被獨空給帶了回來,還未進入校武場,便有兩隊甲士手持長矛從王都王城的方向開來,轟轟向赤索里逼了過來,赤索里一見前來甲士是他的王軍,瞬間驚恐全無,骨子里自認的王威頓時大震,對著獨空鄙夷道︰「大巫師,看,我的王軍來接我了,我是秉承天命的苗王,你敢逆天行事嗎!?」
獨空未說話,只听一陣輕蔑的笑聲從他們身後響起,「上天也名赤索里麼?當真可笑,苗疆的將士們,抓了這條苗蛇!」
燭淵話音落點,轟雷般的應答聲,那在赤索里眼里是為迎救他而來的甲士將手中長矛刷地一齊指向他,赤索里頓時嚇得呆若木雞,只見四名甲士大步上前,夾起赤索里凌空拋了起來,周圍一片長矛鏗鏘交織,赤索里恰恰落到一片冰冷的矛桿之上,只見長矛架一個忽悠,赤索里被丟到了校武場中央的一方土台上。
「赤索里,」燭淵輕蔑地冷笑著,走到狼狽地趴在地上的赤索里身旁,「你不是秉承天命麼?今日我教你領略一番,天命究竟為何物?王都外有因此次戰事起而沒了村子的苗民三萬,你自對他們說,配不配做苗疆的王?你若過得了這天命關,我便放了你。」
「此話當真?」驟然之間,又被死亡的恐懼蔓延全身的赤索里兩眼放光。
「呵呵,百姓若認你赤索里,我卻是奈何?」說完,轉身對周遭甲士道,「諸位將士,便讓外邊的父老弟兄們進到這校武場來!」
此次唐軍攻苗疆,苗王無能,百姓慌忙逃竄,是五毒聖教教徒進入深山,跪在他們面前指天發誓誓死守護苗疆,誓死沖殺在最前線,是他們與王軍一起浴血守護著苗疆,而苗王不僅深窩于王都之中,便是連糧餉都斷斷續續,若非五毒聖教將聖山庫中糧食悉數運送到北邊防城與幽潭草澤,只怕戰事在開始一個月時苗疆就已被攻破了,更是聖山眾人安置驚惶的老弱婦孺,分發糧食,保家護疆。
可,苗疆四處淌血,苗王不僅不關心流離驚惶的百姓,便是連百姓圍到王都外哭求善待戰死軍民他都不聞不問,在得知大唐撤軍之時不是犒賞軍兵,而是自顧自在王都與族老臣員們歡慶,完全視王都外的血腥與哭聲于無物!
如此苗王,令所有苗民的心盡涼透,今能入王都校武場見一見這個所謂的苗王的消息傳開,王都界限外圍的苗民紛紛聚攏,人人都要看看這個將苗疆一步步推入血火災難的苗王究竟是何模樣。
燭淵站在赤索里身旁,看著聚攏在土台周圍的黑壓壓苗民,高聲道︰「父老兄弟們,尋常時日,等閑百姓誰能見到我王?今日我王便在當場,父老兄弟姐妹們盡可一吐為快!」
忽然,一位白發蒼蒼背部佝僂的老嫗手拄木杖由一名七八歲大的小男孩扶著,顫顫巍巍地從人群中走上前來,渾濁朦朧的老眼看向燭淵,而後向燭淵深深一躬身以示對這位真正拯救了苗疆的聖山大祭司的尊敬,沙啞著枯老的嗓子問道︰「祭司大人,老婦能不能問這個昏王幾個問題?」
燭淵沒有答話,只是平靜地看著老嫗。
老嫗本上了年紀,不該再與這一群精壯青年來追砍這位害了苗疆二十多年的他們所謂的王,可她想要來,就算她還剩最後一口氣力在,她也要來,她有壓在心底十幾年的問題要問問他們的王!
「我大女兒十五年前被你送到了中原,在路上被中原人生生欺辱到死了,你知道嗎?」老婦拄著木杖,佝僂的身體顫巍巍,狠狠盯著赤索里。
「不知道。」赤索里回答得理所當然,他堂堂苗王,如何會管這等小事。
「我三個兒子在六年前與中原軍交手時被殺死了,你知道嗎?」老婦又問。
「不知道。」赤索里依舊理所當然,他怎會知道這些螻蟻是死是活。
「那這一次中原退兵是何人之功,你知道嗎!?」
「自然是我王都臣員之功。」
突然,一個精壯的後生猛然沖到了土台前︰「西邊數百里雨血沾衣,莊稼枯死!你是苗王,你知道嗎!?」
「不知道。」
「南邊地裂泉涌,死傷幾千,你這個苗王知道嗎!?」
「不知道。」
白發蒼蒼的老嫗手牽著小男娃,拄著木杖顫微微指著土台︰「曾經,我等村民請命于王都外,哭求三天三夜,你這個苗王知道嗎!?」
「你你你——不配做——」老婦篤篤敲著手中木杖,老淚橫流,一頭披散的白發突然倒豎,一句「你不配做苗王」還未來得及說完,便軟軟地癱倒在地。
一直在她身邊怯怯扶著她的小男娃看到老婦昏倒,連忙蹲去叫她,可是小男娃叫了老婦幾聲,又是搖了她肩頭幾下,老婦依舊沒有反應,更不會說再睜開眼。
「老女乃死了——」小男娃尖利的哭聲覆蓋了人群,「還俺老女乃——」
人山人海驟然沉寂了,一片粗重的唏噓喘息像呼嘯的寒風掠過山野,人山人海頓時爆發!
「殺了這個男人!他害了苗疆害死了我們的弟兄!如今竟是連老女乃也害死了!殺了他!殺了他!」人群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吼聲,直沖雲霄。
「殺了他!不能讓他再將苗疆推入絕路!」
「殺了他!他連我們這麼多人在王都外等著糧食都裝作不看見!他分明就是從來沒在乎過我們的命!我們何必又要再護著王都!」
「這次守住苗疆的是五毒聖教不是王都之人!只怕他還完全不知道!這樣的王,只該去死!」
「殺!為老女乃報仇!」
隨著怒潮般的吶喊,一把把雪亮的短刀匕首紛紛從苗民的皮靴腰帶中拔了出來,向赤索里逼來。
赤索里終于害怕,驚恐地看向站在土台下的獨空,身手想要抓住獨空,「大巫師,救我,救我……」
獨空冷笑,「我巴不得你被千刀萬剮。」
赤索里卻不管不顧,撲上去抓住了獨空的手臂,完全沒了他最最在意的尊嚴王威,乞求道︰「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阿爹——」就在赤索里緊緊抓著獨空手臂不放時,一道紅色的身影沖到了赤索里面前,沖到了他與狂暴的苗民之間,擋在他面前。
見到碧曼,赤索里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驚恐地乞求道︰「阿曼阿曼,快救救阿爹,快救救阿爹!」
可還不待碧曼說話,眼見苗民就要撲到赤索里身上,獨空眼神一冷,心一橫,將碧曼用力扯離了赤索里,赤索里伸出的手抓不到碧曼,只抓了個空。
「阿曼!」苗民已撲到了赤索里面前,赤索里驚恐喊道。
「阿爹!阿爹!」碧曼急紅了眼,想要掙月兌獨空的鉗制去保護她的阿爹,奈何獨空卻是從她身後將她緊緊箍在懷里,令她如何掙扎也逃不開他的鉗制,只能心急如焚地吼道,「獨空你這個孬種!你放開我!放開我!」
然而碧曼的掙扎只是徒勞,她的心要跳到了嗓子眼,驚恐得不可置信,獨空一手緊箍著她,一手擋到了她的眼前,任她如何對他的手又抓又撓他就是不松手,只將她的雙眼捂得緊緊的。
「我是天命苗王!你們這些蟲蟻誰敢——」
頃刻之間,苗民已經洶涌圍了上來。有人大吼一聲「一人一刀,千刀萬剮!」隨著憤怒的喊聲,苗民手中的長刀短刀匕首菜刀一齊亮出,灰蒙蒙的天空下雜亂不一地翻飛閃爍著寒光,赤索里長長地慘嚎著,片刻之後沒了動靜。
獨空緊摟著碧曼平靜地看著這一幕,忽然他覺手腕一陣被利刃刺入般的疼痛傳來,令他不得不無力地垂下緊捂在碧曼眼前的手。
于是,碧曼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赤索里被萬千苗民一刀刀剜肉剔骨!
當晚子時,一具森森白骨白亮亮飄搖在校武場外的樹梢,干淨得沒有一絲附肉,鷹鷲在天空中飛旋著盤桓著,沒有一只飛來啄食。正在這白骨飄搖之時,天空烏雲四合電光爍爍,暴雨如注間一聲炸雷,校武場外火光驟然沖起,一團白霧飄過,森森白骨在頃刻間化作了齏粉。
燭淵負手而立在王都大殿外的走廊上,看暗夜暴雨,眸光沉沉。
「大人!」忽然,曳蒼帶著欣喜的聲音由遠而近響起,「將士們還有百姓都呼喊著想要見你,你瞧——」
曳蒼頂著一頂斗笠從雨簾中沖到廊下,本是一臉欣喜地抬頭,可在看到燭淵時,他剛從頭頂取下的斗笠砰然跌落在地。
「大人,你——怎麼,怎麼會這樣!?」曳蒼的聲音由欣喜轉為震驚,夾著控制不住的顫抖,睜圓著雙眼,不可置信與憤怒一並噴發,「是她,大人是為了她才變成這樣的是不是!?」
燭淵只是淡淡看他,沒有說話,曳蒼面色漸漸泛白,定定看著燭淵片刻,轉身沖進了大雨中。
一陣風起,曳蒼方才掉落在地的斗笠在燭淵腳邊左右晃了晃。
「大人,曳蒼突然這麼匆忙是怎麼了?」曳蒼離開之後,身披簑衣頭戴斗笠的布諾也從雨簾里走了來,在看到廊下的燭淵時,腳步一時間定在了雨里,聲音如曳蒼方才一般顫抖,「大人,您……」
「代我去見見那些將士與百姓,然後跟著曳蒼,別讓他做了什麼沖動的事情。」夜的寒風夾著冷雨撲面,冰冷冰冷,燭淵的聲音輕淡得令布諾幾乎听不清。
布諾在大雨里駐足,似乎在深深沉思著什麼,良久他才向燭淵微微躬身,應一聲「是」,在雨中轉身走了。
燭淵看著布諾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雨簾中,淡淡笑了,也慢慢走進了如注大雨中。
改天逆命的代價,終是來了。
幽潭草澤。
雨水沖刷著大地枝葉發出轟轟嘩嘩的聲響,仿佛是上天痛苦的悲淚,要為苗疆沖刷掉這兩個多月來的惶惶與血腥,還苗疆一個從前的干淨祥和。
暴雨突然傾刷之時,龍譽正與還存活下來的教徒以及從深山中出來相濟的精壯苗民將犧牲的苗民尸體一一抬到挖好的土坑旁放好,他們本想將犧牲的苗民皆入土後才歇下的,奈何雨勢太大,他們不得不停下先避避雨。
許多苗民犧牲,悲痛在所難免,可他們所付出的一切以及性命沒有白費,唐軍終是撤離,他們終是守住了苗疆!
此時終于能好好躺下歇一口氣的龍譽顧不得搭建的茅草棚中髒污濕黏的泥地,倚著木柱癱坐在地,粗粗喘著氣。
終于是撐住了守住了,他們只有兩百人,加上後來到來的精壯苗民也僅不足五千號人,且他們還不是聖山訓練有素的教徒,足以可見抵擋唐軍兩萬人的難度,且他們面對的還不僅僅是兩萬敵人而已,中原有的是前僕後繼的人。
眼看著堆積的尸體愈來愈多,黏稠的血流淌在地上多得泥地吸都無法再吸干淨,整個幽潭草澤盡是撲鼻的血腥與緊張的喘息聲,若是唐軍在繼續進攻,只怕再有不到一月,他們便全全成為一具具尸體,幽潭草澤也就被攻破,苗疆就會被毀。
如今,以犧牲了四千多人,聖山兩百教徒幾乎戰死為代價,終是守住了苗疆了,那些犧牲的弟兄們,終是能瞑目了。
龍譽掬了一捧身旁大缸里的冷水來喝,雖已是春日,但是苗疆的春仍是有些冷得透骨的,更別論此刻又是深夜又是大雨的,一捧冷水下肚,冰冷席卷腸胃令龍譽腦中困頓頃刻消失,而後慢慢站起了身,取了掛在木柱上的一件簑衣和一頂斗笠,穿戴好,就走出茅草棚。
有兩名渾身被泥水和血水髒污透的精壯男子立刻跑到她面前,勸她先好好歇著不要再四處走動,龍譽只是豪氣地拍拍兩人的肩,而後撥開兩人,往雨里去了。
大風大雨里,她瘦小的身影有些搖晃。
中原人善變且狡猾,她必須時刻警惕著,萬一這撤兵只是他們的一個障眼之計……
耳畔,是雨水沖刷樹干枝葉發出的轟轟之聲,令龍譽不禁想起了去年她到聖山盜藥的那個夜晚,只不過那時是夏日,現在是春日而已。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聖山的大祭司不是老妖怪,而是個漂亮的白面小男人。
想到燭淵,龍譽有些不自覺地彎起了嘴角,那個白面小男人定還好好的,那就等她確認唐軍不會再重返之後就去找他,然後——
可是,雨水好冷啊,這簑衣似乎壞了,擋不住風雨,冷得很,還有夜里她明明能辨得明方向的,怎麼此刻卻感覺自己什麼都辨不清了,似乎連來時的路都辨不清了。
突然,龍譽虛浮的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摔到了一地泥濘中,竟是沒有一絲氣力站起來。
在她走過的路上,似乎有火光在靠近。
雨水好冷哪,突然好想那個別扭阿哥的懷抱,雖然也是冷冰冰的,可就是很想……
暴雨停停又歇歇,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才肯真正停歇,苗疆剛度過被中原毀滅一劫,又面臨著上天的考驗,雨水,泥流,一時使得眾多苗民無家可歸。
龍譽醒來之時,已是三日之後,安靜之中她仍能听到屋檐滴答滴答的雨水聲,正是暴雨停歇之時。
她似乎昏了過去,迷迷糊糊中有人把她抬到了干淨暖和的屋子里,再給她洗了一個滾燙舒服的熱水澡,而後她就迷迷蒙蒙睡了過去,睡去之時好像听到蟬小妹說她已經兩個多月沒好好閉過一回眼了,要是再不好好睡一覺她就垮掉了,她覺得這句話好,她就顧不得那麼多地睡了,因為她還不想垮掉,她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此刻她只知自己腦袋昏沉得厲害,渾身也軟得厲害,好像就是連撐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砰——」突然,虛掩的房門被人從外一腳用力踹開,力道之大踹得門扇月兌離了門框,砰的一聲巨響砸到了地上。
龍譽正蹙眉,門外傳來了林蟬蟬急切的聲音。
「曳曳!阿譽需要休息!她還沒醒!你不能進去!」門外,林蟬蟬一臉緊張地拽著風塵僕僕一臉怒容的曳蒼,要將他制止在門外,可是林蟬蟬哪里阻止得了正怒火中燒的曳蒼,非但沒有拉住曳蒼,反而被他一並帶進了屋里。
一進屋,林蟬蟬便看到已然醒來正扭頭看向他們的龍譽,不由驚喜,「阿譽,你醒了!?」
可還不待龍譽答話,曳蒼便一把甩開林蟬蟬,箭步沖到龍譽床邊,一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將她從床上揪了起來,一手緊握成拳欲揍到她臉上!
龍譽怔愣,林蟬蟬大驚,撲上前就要抱住曳蒼的拳頭,然而曳蒼只是將拳頭握得青筋暴突,在即將揍到龍譽面上時頓時停手,因為不知何時布諾已經站在門外,沉聲叫了他一聲「曳蒼」。
曳蒼握得青筋暴突的拳頭顫抖著,揚起,再一次想揍到龍譽臉上,然而他終是沒有下手,而是用力將龍譽甩回了床上,以從未有過的憤怒道︰「我寧願你從沒出現過!」
曳蒼憤怒說完,大步離開了屋子,與林蟬蟬擦肩而過時沒有停下腳步,走過僅容一個半人通過的門口時將停在門邊的布諾狠狠撞開兩步,頭也未回地走了。
林蟬蟬看看龍譽,又看看曳蒼的背影,對龍譽說了一句「阿譽對不起,曳曳一定不是故意的,我去瞧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後,匆匆離開了屋子。
布諾面色平淡地走進屋中,首先將被曳蒼踹翻的門扇扶起,輕搭在門框上,而後才在擺在屋中正中央的圓桌旁坐,沉靜地看向正撐起身的龍譽,平靜開口了,「聖蠍使既然醒了,可有興趣听我講一故事?」
龍譽微微一怔,正對方才之事以及布諾此刻的話不明所以間,布諾沒有征求她意見的意思,兀自接著緩緩開口,「還望聖蠍使不要打斷我,認真听完就行。」
「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天顯異象,璀璨的星辰被黑暗吞沒,天際突然爆發出一道紅亮的光,愈散愈廣,如血一般的顏色,似乎要將整個天際染上血的顏色,就在此時,一個新的生命誕生了,是一個男娃。」
「男娃生于一個氏族之家,阿爹是族老,阿娘則是族老的續娶,男娃上有一個大他十六歲的阿哥,照族中規矩,繼承族老之位的是長子,可這個男娃的阿娘很得族老歡喜,于是男娃的阿哥就怕了,怕屬于他的一切會被男娃搶了,于是他就生了一個可怕而又歹毒的念頭。」
「就在男娃出生那夜,男娃的阿哥與族中巫師串通,道是天顯異象,男娃命中帶煞,身上帶著殺戮與不祥,長大之後必將把氏族帶入毀滅之中,族老一向信奉巫神,對于巫師的話是毫無疑問的相信了,讓巫師將男娃送得遠遠的,再不要回來,可憐那男娃的阿娘在听到這殘忍的消息時還沒來得及看自己的兒子一眼,一口氣便背過去,死了。」
「那剛出生還未來得及喝上一口女乃,無辜可憐還在襁褓中呱呱大哭的男娃便被交到巫師手中,巫師看著可憐無辜的男娃不忍下殺手,正要帶走,卻在離開的半路被男娃的阿哥取了命,于是男娃的阿哥就將男娃抱到了懸崖邊上,毫不留情地將男娃扔下了懸崖。」
「也不知是男娃是命大,還是他真的不祥得連閻王都不敢收,他就在即將落地之時,包裹著他的棉布巾被樹枝鉤掛住,又正巧有路人經過,救了這個命大的男娃,于是男娃就這麼活了下來。」
「路人是個武痴,也是個武學奇才,在他將男娃抱到懷里時便知曉男娃有著一副百年甚或千年難得一見的練武軀殼,于是路人便將男娃好好養著。」
「當男娃長到即將四歲之時,路人將他扔到了一個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山洞中,任男娃如何哭喊他都沒有讓男娃走出山洞,路人告訴男娃,他體內有病,若是出了山洞就會害死別人,男娃雖小,卻還是能勉強知道什麼叫死,他不想害死別人,所以他乖乖呆在了山洞,這一呆,就是十四年。」
「不過路人卻依然疼*男娃,除了不讓他走出山洞之外,對于男娃的要求他是有求必應,他特意在山洞頂鑿了幾個小洞,讓光線能或多或少照進黑漆漆的山洞內一些,那一年,男娃六歲,已經習慣並接受了呆在山洞的日子,看到洞頂那小如豆子般的光時,不知有多高興。」
「可是,從男娃被扔到山洞里的那一天開始,路人每天都會讓他喝三碗苦藥,並隔三差五地把帶來的毒蟲放到男娃身上,讓毒蟲噬咬男娃,男娃哭著喊疼,路人卻說只要這樣他才有可能走出山洞,于是從此之後,不論是被蠍子蟄還是被蛇咬,不論多疼,他都咬牙忍了,只為能離開山洞。」
「路人讓男娃管他叫師父,男娃讓路人給他帶了很多很多書簡書卷,每天每天,男娃都要忍受刻骨銘心的鑽心疼痛,而每每此時,他都會拿起自己打磨的尖利石子在洞壁上刻字,以此減輕自己身體里的苦痛。」
「在男娃六歲時,路人開始教男娃習武,道是如此能讓他強身健體,就在那小小的山洞里,男娃學了一種極其詭異卻又極其可怕的武功,以幾不可見的絲線殺人,而他殺的,是真真正正的人,是路人帶去給他練手的,路人說,他們都是該死之人,男娃便信了,下手從不留情,很長一段時間,小小的山洞里盡是撕心裂肺的呼號之聲。」
「男娃八歲時,路人說給他帶來了兩個朋友,可是男娃去沒有見到路人所說的兩個朋友,路人便指指山洞的一角,那里有一個兩個巴掌多點大的小洞,男娃從那個透著淡淡白光的小洞中听到了兩個同他年紀差不多般大的男孩子的聲音,雖看不到對方的容貌,可男娃卻已欣喜若狂,因為那是他長到八歲第一次听到師父以外的人說話的聲音。」
「以後的每一天,男娃都會趴在那個小洞旁等待他兩個朋友的到來,每天,他們都會在一起說很多很多的話,男娃會問小洞對面的兩個男孩外面長什麼樣,太陽長什麼樣,月亮又長什麼樣,他們有很多憧憬,很多向往,漸漸的,男娃的心會時常飄飛到外面的世界,因此便也會開始頂撞路人,對路人所說的話當做沒听見,甚至有時會將路人放到他身上的毒蟲扔到地上,路人從不會生氣,可每每他這麼做,他就會三天吃不到東西,以及三天等不到他的朋友出現在小洞的另一側。」
「于是,慢慢地,男娃連反抗也沒有了,每隔七日,他都必須忍受著愈來愈多的毒蟲在他身上啃咬,而每每他被毒蟲啃咬後,他都會整整一天一夜無法動彈,他總以為自己會死,可是他每次都活了下來,甚至他被上百條蛇啃咬後整整七天七夜無法動彈他都沒有死。」
「男娃在看書時喜歡上了蠱,他便背著路人求他的朋友幫他找蠱源,而一向似乎能洞悉男娃心中所有想法的路人竟是一直都沒有發現男娃偷偷養了蠱,也正因為路人沒有發現,所有男娃最終才活了下來。」
「在男娃十四歲時,他的十指被路人套上了被烈火灼燒得通紅的銀指環,鑽心刺骨的疼痛讓男娃無數次昏厥,路上告訴他,戴上之後他就能離開山洞,男孩信了,可他終究還是沒能離開山洞。」
「到男娃十八歲時,一次意外,他知道了他活不過這第十八個年頭,而他這十四年在這與世隔絕的漆黑山洞里過著非人的日子,只是路人想要把他制成一件無人能敵的活武器而已,路人,從來沒有將他當人看待。」
「那一天,男娃幾近崩潰與瘋狂的邊緣。」
布諾平平沉沉的聲音在小小的屋子里淺淺回蕩,龍譽已是渾身顫抖不已,心痛如刀絞。
「聖蠍使,故事,還想要往下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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