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最近很是精神氣十足,成天忙得不著家,這天下了朝便興沖沖來告訴我在魏其侯府有場小宴,命我的曉花趕緊替他梳頭束冠,還要梳那種看起來很成熟莊重的。
我歪在旁邊吃瓜子,見他這麼鄭重便突發其想也要跟了去。
他不肯,說︰「在場的都是男人,帶上你多不方便。」
我一听這話立馬爬起,從內殿搜出兩個新繡的小荷包來,「這個送給你,你讓我去。」我最近因無聊迷上繡針線,這樣的小東西一抓一大把。雖然不值錢卻很是有效,他拿著稀奇地看了幾眼,果然考慮起來。我追問,他便說︰「好吧,去也可以,但千萬別讓人瞧出來你是女的。」
「這個沒問題,我扮成你的侍衛。」
風花雪月們听見這荒唐事也很是興奮,紛紛上來給我打扮。曉花雙手很靈巧,將我頭發束了個簡單的公子髻,曉雪給我束了胸,又拿來套小號的侍衛服裝給我換上,並像模像樣配了把劍。漢服的武士裝也很有氣質,對著銅鏡走了幾步,我自覺里面那個模糊得只看得清八成面容的人影頗有些英姿颯爽。
我們坐著龍輦到達魏其侯府,竇嬰早已率領早到的臣工士子于門口跪迎,山呼之後劉徹下了車,我則扶著長劍挺起胸脯跟著韓嫣並排走在他身後。因為不便帶我宮里的人,于是高斯負責暗中侍候我,另有太監跟隨劉徹。
我以為今日只不過是王侯之間的小聚而已,但是進去後听到身為主人翁的竇嬰介紹我才知道沒這麼簡單,除了他自己本身是竇老太後的佷子、日後的丞相之外,在座的不光有不久後成為御史大夫的趙綰、成為太尉的田蚡,也有黃老學派中的帝師汲黯及丞相衛綰,另還有不少儒生,真可謂濟濟一堂。而更重要的是,當中有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人,劉徹見了便沖他深深作了一揖,稱呼他為「董老」。我立即猜出這便是董仲舒。
分身份就坐,我與韓嫣盤腿跪坐于劉徹後方。
他們聊的是兩派學術觀點,尊儒的強調天人合一,尊道的講究無為而治,雙方各抒己見卻也精彩。劉徹起先總是若有所思听著各方意見,並不明確表態。而我只顧著端詳這些歷史名人,一邊在心里咂嘴感慨,本來並不偏向于任何一方,但是我發現汲黯這個人卻是有些咄咄逼人,很是傲慢無禮,我見他爭論起來有時連劉徹的面子也不給,他說話時便有些不待見,撇開臉並不甚關注他。
劉徹不知怎麼發覺了,從桌上果盤里握了把核桃仁在手里,然後偷偷塞給我。
我想他也真是不長腦子,這樣情況下我能吃嗎,就把它推了回去。但是望了望亂糟糟的廳堂,實在不想再呆,便賊心不死地踫踫韓嫣,想勾搭他一塊出門散心,可惜他對劉徹忠心得很,紅著臉看了看他之後,便裝作不知道地把頭垂下了。
牆角沒撬成,我悻悻地跟劉徹說去後園瞧瞧,便與高斯起了身。
魏其侯府我是頭一回來,雖然我們兩家還算是親戚。府里人認得我的裝束,所到之處自然無人阻擋,一路走下來,發覺此府雖比不上堂邑侯府的華美,但也很是大氣磅礡。我對于他們家的家業有多大並不十分感興趣,感興趣的是他們家後園湖里養的一群仙鶴。
但是還沒到達湖邊,我就在花園正中發現了站在梧桐樹下的董偃。
他正在听另兩名儒生打扮的男子說話,此時園里有風,將他身上錦衣拂起,飄飄欲仙。他臉上有笑容,但那笑容有如冬日陽光,不打擾人不刺激人,安安靜靜掛在眉梢眼角。
我頓地片刻,抬步邁過去,一手扶劍站在他面前︰「董偃。」
他轉過頭,眼楮里有掩飾不住的驚色,愕然片刻,慌忙將那兩名男子支走,抬臂向我深揖︰「賤臣,參見皇後娘娘。」
他在我面前總是自稱賤臣,而我每听到這個便只想冷笑。
「按規矩,你該對本宮行大禮。」我說。
他低首,順從地撩袍,緩緩跪地伏首。
我垂眼望著他深俯的背影,像三年前最後一次跟他說話時一樣,輕哼,然後帶著些睥睨抬高了下巴。
六年前他跟他母親還住在堂邑侯府側門後的小巷里,時常在街頭向各府的下人售賣珠花。而我那時我來此不過兩年,仍然對這個世界感到好奇而沒有安全感。
那天傍晚殘陽如血,整個府苑都披上了層虛幻的金色。他與他母親進得府來,而我母親牽著我正好從花園經過,見到十三歲的他穿著單薄的衣服偎在那畏怯的婦人身邊,蒼白細致的臉上有著讓人心疼的沉靜。
他有著漆黑如墨的眼珠,尖尖的下頜跟兩腮旁小巧的雙耳線條連在一起,轉折得十分柔和。我當時並不知道他是誰,只是訝異人間還有如此靈動清純的少年。他跟劉徹擁有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劉徹出身帝王貴族,面相自是俊秀雅致,但是即便在受我欺負時也隱隱有種掩飾不住的氣勢。而他是不同的,他像是完全來自于自然之境,身上那股清靈總讓我聯想起山林里沉思的小鹿,很是親近平和。
我盯著他看然後走不動路,母親便召了他過來問話。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董偃。」
他說話的聲音很像溪水流淌的聲音,背挺得很直,垂頭望著地面,長睫毛將眼窩下的肌膚覆出兩片陰影,但是身形並不瑟索。而當我再度听清楚這個名字之後,我腦子里立時震了兩震,這個純淨親和如小鹿的少年,竟然正是我的母親館陶長公主將來的男寵,董偃!
如果說我沒有來到這個世界,那麼董偃與長公主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關系,我完全可以不予理會,但可惜的是我已經來了,而且已經成為了堂邑侯以及長公主的女兒。擁有現代獨立思想的我還無法接受雙親之間有這麼樣一個人存在,即便我的靈魂並不是他們所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