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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安的語氣算不上和善,甚至,有點兒沖。
「當然是前者,我有反對的理由麼?」燁斯汀表明態度之後,笑了笑,「薇安,我們有必要說定一件事。」
薇安拿過他手里的酒杯,一飲而盡,「什麼事?你說。」
「以前,我們總是因為慕西里發生爭執。這種事,以後我們要避免,凡是關于他的事,都要保有一份冷靜,什麼事都擺到桌面上,好麼?」
薇安幫他倒酒同時,底氣不足地微笑,「剛才我是不是語氣不好?」
「是。」燁斯汀理解她目前的情緒,「你把慕西里看得太重,容易緊張,也就容易懷疑我。」
「我的確是因為他緊張,但是,不會懷疑你了。我信你勝過我自己。」薇安一時忘了兩個孩子在場,勾起他下巴,吻了吻他唇角。
燁斯汀笑意溫緩,「那就好。」
此時,喬洛特走到薇安身邊,扯了扯她衣襟,「母親,我也要。」
「要什麼?」薇安一時不明白。燁斯汀卻笑起來。
喬洛特抬起小手,指了指臉頰,「要親親。」
薇安忍俊不禁,俯身狠狠地親了喬洛特一口,又把一旁的麗莎攬過,同樣親了一下。
兩個孩子都笑了起來。
對于喬洛特凡事都不甘被忽略的性情,燁斯汀其實很喜歡,只是偶爾頭疼。
喬洛特與兒時的燁斯汀,完全相反。這是燁斯汀喜聞樂見的。
如果孩子只是秉承自己的性情、重復自己走過的路,生命傳承便會失去意義。
晚間吃過飯,燁斯汀在等下批閱暗衛送來的卷宗。
薇安哄著孩子入睡後,拿著酒壺,站在院中,喝了一會兒酒,隨即,緩步去了慕西里家中。
如今他的住處靠近鎮西側,比多年前離得更近。
生來的缺乏安全感的本質,在這時又浮出水面,她總害怕慕西里在短暫的現身之後再次消失。
踏著星光月色,薇安走進院門,看到室內暖意融融的燈光,片刻駐足。
慕西里便在這時候走出門來,手里也握著酒壺。
薇安對他笑了笑,「也在喝酒?」
「對。」慕西里稍稍驚訝,「還沒休息?」
「還沒。」
「等我一下。」慕西里折回室內,搬來了一個小茶幾,兩把椅子。
薇安便笑著落座。
「听溫妮說,」慕西里拍拍椅背,落座,「這些是因為你才出現在大漠的。」
「算是吧。」薇安喝了一口酒,「我最初來到大漠的時候,最在意這些細節。而你,」語聲微頓,有些惆悵,「不該听別人說起,當初你是全程看在眼里的。」
慕西里有些歉意,「我什麼都不再記得,讓你很難過吧?」
薇安思忖片刻,輕輕搖頭,「不會。」之後又想起了一件事,「你曾經給我和燁斯汀寫過一封信,還記得麼?」
慕西里切切實實地回憶了半晌,「對,想起來了,泰德是讓我寫過一封信。可你們對我而言,只是個名字,總是不能記在心里。況且,那時泰德還沒告訴我,你是我的朋友。」
「了解。」薇安笑問,「這些年總是離群索居,會不會覺得很悶?」
「不會。」慕西里笑容平和,「你知道,很多書籍卷宗,都是圖阿雷格文字,我想要讀懂,就要先學習這種文字,日子其實很充實。」
薇安釋然,「那還好。」
「我問過泰德,我還有沒有親人,他說只剩下他了,他是我的妹夫。後來,在撒莫被處死之後,他又告訴我,別的親人都是撒莫害死的,是你和陛下幫我報了仇——也只有你們才能幫我報仇。」慕西里說到這里,笑了笑,「我猜這些是你想知道的,溫妮走之前問過我。」
薇安听了這話,片刻僵滯,心生酸楚。
她感激泰德,他在適當的時候,告訴慕西里一些事,讓慕西里不會對她和燁斯汀生出一絲怨懟。
泰德只說結果,而不曾說出其中的千回百轉。
泰德說他是慕西里的妹夫,那麼在他心里,米維已是他的妻子。
多少人都是一樣,要在千帆過盡時,才知道他的本質,是那麼讓人尊敬。
慕西里見薇安有些落寞,問道︰「在想什麼?」
「在想我們失散前,我對你不夠好。」
慕西里報以寬容的笑,「我對泰德也不好,到了這里,不顧他的想法,執意留下。不管是朋友還是親人,難免如此吧。」
「說的對。」
「那麼,告訴我以前的一些事吧?最起碼,我想知道自己經歷過的一些事,而這些,泰德說他了解的太少,很少談及。」
「好啊。」薇安和他踫了踫酒壺,喝了一口酒,放任思緒回到當年,細數與他每段有趣的回憶。她沒回避談及摩黛、米維,是因為明白,如今任何人對于慕西里而言,只是個名字。
想要讓慕西里記在心里,全憑當下珍惜、爭取。
往昔一切,只可用來與他閑聊,從而開始溝通、拉近距離。
只是薇安一直沒有提起一件事——少年時的慕西里,對著她,說話總是不能如眼前這般從容、流利。
時間不知不覺便至深夜。
薇安收住話題,晃了晃已經空掉的酒壺,「不耽誤你休息了。」
慕西里則道︰「對,你也該回去休息了。」之後誠摯道謝,「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今晚是我這些年來過得最開心的。」
「我也很願意回憶以前。」
「以後還能有這種機會麼?」
「當然,只要你想。」薇安站起身,「好好休息,我走了。」
慕西里看著步出院落的女子,縴弱身形沐浴在已顯涼薄的月光之下。
猝不及防的,一些畫面閃過腦海。
該是她在他家里吃過飯,她帶著些許醉意離開,他送她回家。
她穿著白衣藍褲馬靴,頭發如水傾瀉在肩頭。
這種情形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只是以前閃過的記憶片段,總是關于那場大火的一些瞬間——全是讓他覺得痛苦的。這般溫馨的回憶碎片,還屬首次。
慕西里站起身來,「我送你。」
薇安沒說話。
慕西里走在她身側,陪她走過寂靜的街道。
薇安偶爾會看他一眼。
如今他是讓人覺得沉穩內斂的男子,對何人何時,能夠保有一份疏離或是淡然。
可容顏依然是那麼俊美。
他始終是她眼中最俊美的沙哈威男子。
趨近她住處時,慕西里停下腳步。
薇安看住他,「慕西里,跟我回帝都,好麼?」
「……」
「我必須要時常見到你,看你安全無恙,才能心安。」
「如果我不能答應呢?」
「沒關系,那我就和燁斯汀留在這里,直到你答應。」薇安語聲一頓,又說起正事,「再說,你在大漠游離這麼多年,能看出燁斯汀看不到的關乎制度的不足之處,你,不想為族人做些事情麼?你該知道,只有這里的沙哈威能夠無憂無慮地生活。」
「原因是——」
「很多人認為的原因,是燁斯汀與我很看重這里。真實原因是你。」
慕西里沉默片刻,「我會考慮,盡量答應。」
「或者你可以告訴我,你有什麼心願,我不會勉強你的意願。」
「我也不知道。」慕西里輕輕地笑,「我以前有什麼心願?你知道麼?」
這是薇安不能夠告訴他的。想到布倫達,又道︰「我一個朋友身體不太好,也需要一名良醫。可以的話,你去幫她看看,好麼?」
慕西里神色變得輕松了一些,「這個當然可以,治病救人是我心里有底的事。」之後微一欠身,「回去吧。」
薇安對他擺一擺手,等他轉身返回時,才走近院落。
門廊一側的暗影之中,一道頎長身形。
燁斯汀在等她,邊喝酒邊等她。
薇安心頭不安,忙加快腳步,到了他身邊,「等很久了麼?」
「還好,」燁斯汀搖了搖早已空掉的酒壺,「一壺酒的時間。」
「怎麼不讓人去叫我?說起話來就忘了時間。」
「我過去了兩次,看你興致正濃,就沒打擾。」燁斯汀沒掩飾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今日對你來說,他最重要麼?」
「當然不是……」
燁斯汀把她攬到了懷里,帶著無從克制無從打消的無奈說道︰「如果情場如戰場,他始終是讓我如臨大敵的人,薇安,這該怎麼辦?」
「燁斯汀,別這樣。給我一段時間,繼續相信我。」薇安緊緊環住他身形,听得出他已有醉意,因為醉意才會這般失落無奈。
是非恩怨,很多時候對于他來說,從來不能與感情混為一談。
話說回來,如果他與哪個舊時相識的女子暢談這許久,便是明知他只是因為虧欠才與誰走近,她恐怕也早已打翻了醋壇子,做不到這樣靜靜等待。
「不要太久。」燁斯汀勾過她唇舌吻住,抱起她,走入門廊,轉入寢室。
他很急切,太久都不曾如此。
這熱切似是一場大火,將她迅速卷入、淹沒。
也許是再度分外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情意依然如初,也許是酒精使得她變得分外敏感,也許是夜很冷了他身軀太熱了,冷熱交替使得她輕顫得很厲害。
所有的感知,在這一刻,只有他。
狂野起落間,他扣住她後腦,將她容顏拉近,「看著我。」
薇安抬了眼瞼,對上他那雙閃著野性焰火的漂亮眸子。
「薇安,愛我麼?」還是第一次,他在這時候,問她這問題。
「愛。」她輕聲道。
「我是誰?」
「燁斯汀。」
「你愛誰?」
他在這時候,有著一種孩子氣,分明帶著一絲不確定。
薇安有點好笑,心里卻是暖意涌動,展臂勾低他,咬住他耳垂,清晰地道︰「我愛你,燁斯汀。」
燁斯汀無聲地笑了,將她架起,予取予求。
這許久以來的憐惜輕柔,在此時都化作果決侵襲,仿佛要觸及到她靈魂,要與之相溶一般的,用力。
——
第二天,燁斯汀見到慕西里的時候,態度如常,將他希望慕西里能幫他做的事情細細道來。
燁斯汀從來是稜角分明,鋒芒無法掩飾,對很多人從來是言簡意賅沒有耐心。如今面對慕西里,能做到這一步,薇安看在眼里,已經知足。
這男人對他的兒子都不肯出言安撫,更不肯道歉。
他對慕西里的歉意化作了行動,偶爾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顯得強勢。
沒辦法,他就是那麼一副壞性情。
他的好脾氣,絲毫不剩地消耗在她身上了,別人一點點都分享不到。
燁斯汀表明態度之後,與薇安不謀而合地提及了布倫達的事——如果慕西里不再是對蒼生有著大愛的人,那麼,便用他作為醫者的與生俱來的責任感去說服他。
幾點相加,慕西里在三天後同意去帝都,首要目標是給布倫達診治,之後再看情形。
而薇安知道,之于這件事,溫妮功不可沒。
溫妮如今只是隨行的藍衣衛之一,不似薇安、燁斯汀的身份讓人有壓力。這女孩也許是把慕西里當成朋友,也許是欣賞愛慕慕西里,但她沒有一絲強人所難的行徑,更不會放段去討好獻媚,她只用一腔真誠去對待在意的人。
這是薇安最欣賞溫妮的一點。
返回帝都途中,慕西里不時掉隊,前去采摘藥草,溫妮總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看著溫妮,薇安會不可避免地想到沙諾。在意的幾名出色的男子,都有一名女子近在眼前,他卻依然孑然一身。
回程中,一行人是走走停停。
燁斯汀不時與慕西里走入一些城鎮,查看有無官員陽奉陰違,查看子民生活現狀。
這樣的兩個人,走到哪里都太扎眼,自然要喬裝改扮。
不可避免的,會看到許多令人欣喜的改變,亦會發現部分貪官污吏欺男霸女。
這一次,燁斯汀克制了火氣,不動聲色。他料定慕西里會比他更憤怒。
慕西里也沒讓他失望,一次言辭犀利地責問他︰「你看著你的部分子民飽受欺壓,為何不聞不問?」
燁斯汀一臉無辜,「制度不完善,我暫時還拿捏不準如何發落涉案官吏。」
「你怎麼會連這些都拿捏不準!」
燁斯汀微笑,「沒辦法,太狠了會被人繼續罵我殘暴嗜殺,除了死罪我又不知如何更妥當。」
慕西里並不掩飾眼中失望,「我以前總認為,你剛平定天下,慢慢就會好起來的。可看你現在這樣……」
「果然是天性不可改。」
燁斯汀笑容愈發愉悅,轉而吩咐身邊人,「行程再放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