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冷眼旁觀的人群中並無男子,也沒有縱寵疼愛她的親戚長輩,所以明獨秀平時百試百靈的扮委屈扮可憐這一招,忽然便失去了效用。
非但無用,眾夫人們見她這個樣子,心中都紛紛搖頭︰這個明二小姐當真不識體統,陳太醫分明握有鐵證,她卻還要自顧自地猜度揣測,不識時務地賣弄自己的小聰明。人命關天之事竟然被她當成展示才智的踏腳石,實在讓人心寒。
將眾人表情盡收眼底,明華容輕嘆一聲,搖了搖頭,一臉不屑于再同明獨秀交談的表情,並不回答她愚蠢的問題。搶在白氏替女兒出頭之前,她轉向陳太醫說道︰「小彩既然死于紫溶粉,那麼身上應該也有相應的癥狀吧?」
不出所料,陳太醫點了點頭︰「那是自然。死于紫溶粉的人顯現的癥侯十分奇特,手指虎口出會顯出淡青淤痕,後脖頸枕骨處與肋下卻會出現一片紅疹,其他便再無痕跡。加上這毒發作得十分迅速,若是不知道這兩點癥狀,恐怕會被誤診為是暴斃而死。」
白氏听到他所說的種種癥狀,面色不禁再度一變。
捕捉到她的神情,明華容略一頷首剛要說話,卻听人群中有人驚呼一聲,尖聲說道︰「陳太醫,你說什麼?」
眾人聞聲看去,卻是明家五小姐明若錦。她連日哀思過度,今早又被海東青嚇到,一直懨懨的沒什麼精神,出事後因為白氏沒有發話,她不敢就走,只得強忍不適隨眾人一起留下。誰也沒有想到,她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出聲打岔。
一片驚異之中,明若錦腳步微帶踉蹌,越眾而出。剛剛還一片慘白的面孔,現在卻浮上了兩抹詭異的潮紅,一雙圓圓的大眼更是亮得驚人,全身上下都透著一股不自然的亢奮。她急切地沖到陳太醫面前,忘形地捉住他的胳膊,再度確認道︰「你是說,中了紫溶粉的人,虎口會有淤痕,枕骨和脅下有紅疹?」
陳太醫見她態度奇特,一時忘了生氣,下意識地解釋道︰「不錯。剛才老朽驗看了那名女子的虎口與枕骨,又請貴府的嬤嬤看了她的肋下,這些特征都有,所以才斷定出她中了什麼毒。」
但明若錦根本沒听到他後面的話,只听到「不錯」二字,面上剛剛浮起的潮紅剎那間褪得一干二淨,一張臉比白雪還要慘淡︰「姨娘……我親眼看著娘親洗身入殮的,這些痕跡她身上都有!原來她是中了毒!她也中了這種毒!」
她這話剛說出口,眾夫人又是一陣嘩然︰怎麼一個小丫頭的死,竟還攀扯上了尚書妾室?
旁邊的白氏早是听得一臉鐵青,不等明若錦說完,便厲聲說道︰「若錦,孫姨娘是重傷勞累,捱不過才死了,你休要胡說!」
說著,又吩咐道︰「五小姐早上受了驚,這會兒胡言亂語,若再留在這里只怕要沖撞了貴客,你們先將她送回房去好生休養。」
處于極度驚駭中的明若錦尚未反應過來,明華容聞言眸光一閃,忽然向她說道︰「五妹妹,你一直怪我害了姨娘,這下真相大白了吧?你以後可別再記恨我了。」
記恨二字,成功喚醒了驚駭發愣的明若錦,她尖叫一聲,當即向明華容沖了過來︰「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下的毒!我要殺了你替姨娘報仇!」
見狀,明華容眼中掠過一抹笑意,臉上卻露出幾分驚慌,看似害怕地朝夫人堆里碎步跑去,引得明若錦也跟了過來。
一時間,明若錦的咒罵聲與諸位夫人的驚呼聲混做一團,唯恐遭了池魚之殃的眾夫人們皆是避讓不及。只是這麼一來,奉了白氏之命過來架明若錦回去的下人們因怕動手時沖撞了客人,都遲疑不前,只能干瞪眼。
成功將明若錦引過來後,明華容迅速跑出人群,大聲說道︰「五妹妹,太醫剛剛說了這毒發作迅速,你好好想想,姨娘死前見過誰,吃過誰給的東西沒有!還有——夫人,凶犯既然用了這等劇毒,又不止一次下手,想來必定還留有毒藥,仍在暗處伺機而動。華容懇請你將暖廳附近都好好搜查一遍,看看是否有什麼蛛絲螞跡,免得有人再遭毒手!」
這無疑是很合理的要求,白氏卻因著心病,一時幾乎答不上話來。但轉念想起派去搜檢的人都是自己心月復,應無大礙,剛要答應下來,卻听明華容又說道︰「我們府內的下人都不通醫理,若這麼去了,只怕他們認不出毒藥來。不如勞煩陳太醫一起過去,可好?」
聞言,白氏原本篤定的心中突然生出幾分不安,剛要找借口回拒,卻听陳太醫一口答應下來︰「這等禍害人的毒物,自然該早早找出來,夫人小姐請放心,老朽必定盡力!」
這下白氏卻是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了。但只是搜檢暖廳附近的話,她自信不會露出任何馬腳,眉頭微微蹙了一下,旋即便舒展開來︰「如此,有勞陳太醫了。」
而趁白氏分派下人的功夫,明華容又對明若錦說道︰「五妹妹,我剛才對你說的話你不妨好好想想。若你不知詳情,可以將姨娘身邊的丫鬟叫來問上一問,想必她定然知道。」
「不必!」到底沒有完全失去理智,明若錦撕鬧了一陣後,便大口喘息著停住了腳,恨恨說道︰「姨娘臨終前的事我都問得一清二楚,她大清早出了府,只有夫人派了人送她銀兩,又好心安慰她。若不是你害她毀了容貌,她又何至于被趕出府去?!」
抓住話柄,明華容不動聲色道︰「是啊,只有夫人派去的人,我卻不曾見過姨娘,五妹妹你為何要一直揪著我不放呢?」
「這——這不可能!」想到出事那天白氏罕有的溫言安慰,明若錦本能地搖了搖頭,大力否認道︰「夫人答應我會向老爺求情將姨娘接回來,怎麼可能會是她——」
她正滿腔憤恨,一時說話不提防,雖未直言,卻意有所指。剛好走過來的白氏听在耳中,又驚又怒,當即便揚手給了她一耳光︰「你這賤種!我百般憐惜疼愛于你,你竟然敢懷疑污蔑我?!」
響亮的一巴掌下去,不僅扇懵了明若錦,也看得周圍的人心頭一緊︰明若錦當眾暗指嫡母確實不妥,但她本話原是為白氏辯解,況且又是因為生母剛剛過世情緒不穩定,一時情急說錯了話也是情有可原,罰她抄抄女誡什麼的也就罷了。似白氏這般當眾辱罵動手,非但顯得心胸狹隘毫無正室風範,並且,還隱約露出幾分心虛。
但明若錦滿心快要沸騰起來的怨憤,卻因為這一巴掌稍稍冷卻了幾分,腦子也清醒了一些。捂住迅速紅腫起來的半邊小臉,她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被這一掌打得鼻血直流,徑自愣愣地想著這兩天孫姨娘的貼身丫鬟對她說的種種話語。
——夫人那天送了筆銀子來,姨娘本想將它留給五小姐,但時間不夠,只得自己先帶上走了。後來奴婢回來報喪時,才又交給了您。
——那包銀子的布像是放久了,沾了不少白灰,姨娘怕污了銀子成色,還特地將它拍打吹灰。
……
諸般細節,都是守靈那日,那忠心的丫鬟怕她鑽了牛角尖,想要引開她的注意力,才故意拿來說的。以至于說到最後無話可說時,連一些瑣碎的小事都講了出來。
但正是這些瑣碎的小事,現下在明若錦腦中由點點碎屑,飛連成片。一個可怕的真相,隨著這無形拼圖一起漸漸顯現,似是呼之欲出,令她不由自主微微發起抖來。
見明若錦呆呆地不言不語,白氏以為她是被自己打怕了,頓時放下心來,轉而將矛頭對準了明華容。
白氏剛要開口斥責她沒有做到身為長姐應有的表率,還引著明若錦到處亂跑撕打丟人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為首之人正是陳太醫。
只見他鄭重地說道︰「老朽幸不辱命,已經找到了那害人的毒藥。」
——什麼?!
眾人聞言都是意動,齊齊向陳太醫看來。除了明華容,沒有人注意到,白氏露出了又是驚訝不解,又是駭然懼怕的表情。
眾目睽睽之下,陳太醫展開手中用白布包好的一塊繡花手絹,說道︰「這凶犯將紫溶粉放入水中後,又將手帕放進去浸泡曬干,使毒性滲入帕中,這般隱秘,顯些連老朽也未能查出。如果不是明大小姐提醒讓老朽過去幫忙,只怕真要讓這凶徒逍遙法外了。」
有性急的夫人忍不住問道︰「陳太醫,這手帕是從哪里找到的?」
「正是從暖廳里。」他似是不願多講,便比了個手勢,示意其他人來說。
跟在陳太醫身後的婆子稟報道︰「這塊帕子是在小彩身上找到的,她袖內有個暗袋,如果不是模到鼓鼓囊囊的一塊,還發現不了。」
見到那塊帕子後,明華容眸光微動,口中驚訝地說道︰「這塊帕子是昨兒老夫人送給我們幾個姐妹的,剛才我還取出來交給她擦碗,可後來我明明收回來了呀,怎麼又會到了她的身上?」
說著,明華容似是為了確證一般,也從身上取出了一塊繡花手帕。
見她取出的與陳太醫手中拿著的確實一模一樣,再想想她剛才說其他小姐都有的話,眾人心中再度犯起了嘀咕。
王夫人因剛才事發時對明華容有所懷疑,現下見真凶另有其人,不禁有些愧疚,便幫腔道︰「既是如此,何不請三位小姐將手絹都拿出來,與陳太醫的對比一下。」
大家如何听不出來,所謂比對雲雲,只是說得好听,她的實際意思是誰若取不出手帕,誰就是嫌凶,至少也是從犯。
以明獨秀的頭腦,自然也听懂了王夫人的言外之意。事情的發展越來越詭異超出掌控,她本能地感到不安,但還是依言想取出手帕,證明自己的清白。
但手指在前襟間一探,明獨秀驀然愣住,然後不死心地繼續模索。但她幾乎快將前襟扣的寶石花別針都扯開了,也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手帕。
見旁邊的明若錦也已取出手帕交到陳太醫那里,明獨秀想了一想,稍稍鎮定下來︰「早上我被海東青驚到後下去換了身衣裳,這塊帕子多半便是遺落在那里了。」說著,她即刻差人去找。
只是她雖然語氣輕松篤定,心里實際卻是惴惴不安,便忍不住探究般打量著明華容,想從對方神情間窺視出什麼。
察覺到她的視線,明華容回望了她一眼,忽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帶著掌控一切的居高臨下與淡淡的嘲諷憐憫。
明獨秀看得心里一驚,剛想拿話語試探,明華容卻早轉開了頭,對陳太醫說道︰「勞煩您先看看這兩塊帕子,是否也有被毒水浸泡過的痕跡。」剛才那一瞬間的表情,仿佛只是明獨秀的幻覺。
陳太醫檢查了半天,先是用其擦試銀針,甚至還舌忝了舌忝邊角,最後肯定地說道︰「這兩塊手帕上並沒有毒藥。」
聞言,眾人的目光不禁都投向了明獨秀。現在,只有她的手帕還沒看過了。
感受到那針刺一般的目光,明獨秀有些瑟縮,旋即又賭氣一般挺直了背脊,但仍然感覺到如芒在背。生平第一次,最喜愛受人矚目的她體會到了成為焦點的痛苦。
恰好這時,奉命去取手帕的陽春回來了。遠遠看到她,明獨秀心中又是忐忑又是高興,不待她走近,便大聲吩咐道︰「慢吞吞地做什麼,還不快將手帕給我!」
听到喝斥,本就走得極慢的陽春惶恐地低下了頭,囁嚅道︰「小姐恕罪,奴婢……奴婢並未找到手絹。」
「你說什麼?!」聞言,明獨秀臉色一白,再顧不上維護自己爽朗嬌俏又不失溫柔的形象,尖聲說道︰「一定是你這粗心的奴才疏忽了!還不快給我去找!找不到的話,當心我家法伺候!」
陽春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慘白著臉辯解道︰「小姐明查,奴婢找遍了您當時換衣的整間廂房,連您今日所經過的道路房間都一一找了,但……但真是沒有找到手帕!」
想到明獨秀背地里的陰毒手段,陽春駭得身子發軟。這時,卻突然有一雙手輕輕搭在她肩頭,隨即,一個清泠如玉石相擊的聲音響起︰「二妹妹,事已至此,你為何還要推御責任,責罵一個無辜的丫鬟?帕子其實早已找到了,就是陳太醫帶過來的那塊,對麼?剛才你口口聲聲說陳太醫不識毒性,斷定小彩是中了砒霜而死,其實目的只有一個,是為了掩飾你才是那個下毒之人吧!」
說話的正是明華容,她不勝惋惜地看著瞠目結舌的明獨秀,又是遺憾,又是後怕,那表情與剛才的白的氏如出一轍,說的話更是像了個十成十︰「人難免都有起惡念的時候,若你一個克制不好,未免行差踏錯。其實只要你剛才坦白認錯,以老爺平時對你的寵愛,也不是多大的事兒。二妹妹,你何苦執迷不悟,以至落到現下這般局面呢。」
這分明是將白氏之前數落她的話盡數還到明獨秀身上,但此刻證據確鑿,由她口中說出來便非常可信。此言一出,人群中頓時一片嘩然。眾人臉上都露出驚駭的神色,用仿佛不認識一般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明獨秀。而王夫人想到自己心愛的海東青早上竟然和她接觸過,不禁一陣後怕,心道回府後一定要請獸醫為小黑好好檢查一番。
而明獨秀看著陳太醫小小翼翼拿在手中的繡花手絹,慌張片刻之後,再回想起明華容之前那個別有深意的笑容,電光石火之間,猛然驚覺到自己遭了陷害!
意識到這一點,她立即說道︰「這手絹是老夫人給我的!上面怎會有毒?而且我只見過那死掉的小婢幾次,又怎麼可能把自己的貼身之物交給她呢?這手絹分明是被有心人下了毒,再交由那小婢,演了這樣一出好戲,只為將我拖下水。大姐,你說這人會是誰呢?」
「二妹妹,鐵證鑿鑿,你為何還要信口開河?」明華容秀麗的長眉微微皺起,一副為難不解的模樣︰「險些被人毒殺的人是我,現在一切證據都指向你,你卻來反問我凶手是誰。二妹妹,莫非你的心腸是鐵石所鑄的不成?」
她的聲音並不軟弱悲哀,仿佛只是在淡然地詢問一件普通的事情一樣,但這反而比呼天搶地更能激起別人的同情心。回想之前白氏字字句句的針對,再加上明獨秀現在的死不認賬倒打一鈀,眾人心中的天平,不禁更往明華容這邊傾斜了幾分。雖然礙于身份,並顧及著白氏娘家不好開口,但那目光中無聲的譴責輕視卻是不容錯認,看得明獨秀幾乎生生背過氣去。
眼見局面朝越來越無法控制的方向發展,許久不曾開口的白氏陰沉著臉說道︰「不過一塊手絹而已,獨秀今早又換過衣服,只要有心誰都可以拿到。這件事不能妄下定論,還是要慢慢追查的好。」
明華容早料到她會為女兒出頭,當即不慌不忙答道︰「夫人,您疏忽了一點︰孫姨娘前兒忽然暴斃,癥狀也與這丫鬟一樣。照我看來,只要查一查孫姨娘死前見過誰,再比照今天出事兒時誰又在場,事情馬上便能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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