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明守靖頓時眼前一亮︰所謂一夜夫妻百日恩,張姨娘素日對自己殷勤小意,定然是愛煞了自己。縱然她是肖維宏的嫡親妹子,但早已是自己的人了,只消她說個不字,肖維宏也沒有強帶她走的道理,
——妙哉,怎麼剛才沒想到這招呢?
想到這點,明守靖稱許地看了眼明華容,心道這個大女兒倒是細心體貼,稍後定要賞她些東西。這麼想著,他清了清嗓子,道︰「她說得有理,青心,你意下如何?」
他滿心以為張姨娘定會粉面含羞地說願意留下繼續侍奉老爺。孰料,張姨娘擦了擦眼淚,碎步走到他面前,納頭拜下,含淚說道︰「賤妾流落帝京,幸得老爺垂愛,救賤妾于危急之中。但賤妾入京本為尋找哥哥而來,現兒既已找到了人,知道肖家香火有繼,心願已了,此後便當回鄉看守父母墳墓,以盡孝心,還望老爺成全賤妾這個心願。多謝老爺近一年來的照拂,賤妾今生不敢或忘。」
她每說一個字,明守靖的心便往下沉一分,臉色也愈難看一點,到最後陰沉得幾乎快滴下水來。
倒不是說他對張姨娘愛憐不舍到骨子里,只是他一直頗為自戀,在他心中,從來就沒有想過張姨娘會自請求去!
——難道她不知道寧為英雄妾,不為庸人妻這番話麼?她離了自己,還能找到更好的良人?!
當下听罷這番話,他連張姨娘也恨上了,恨她有眼無珠,不知珍惜自己這英俊體貼的狀元公老爺。
但當著瑾王的面,他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強作鎮定地充大度︰「你既有這番孝心,我自是要成全你。回頭我就將你的身契交還給你,從此你不再是我明家的人。」
聞言,張姨娘面露喜色,磕頭道︰「多謝老爺開恩。」
說著,她起身又給白氏行了一禮,神情卻不似剛才那麼歡喜,于似笑非笑之中,帶了幾分幸災樂禍︰「夫人,妹妹這便走了。多謝夫人素日對妹妹的照顧,妹妹定當銘感于心,日夜為夫人禱告祈福。」
今日這場風波,明面上只是下僕弄鬼,但若無白氏點頭允許,兩個小小奴婢又如何生得出風浪?明眼人都看得出,白氏是巴不得有個由頭好整治張姨娘,不想最後的結果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反而是自打耳光。
一來這栽贓陷害之事是白氏的貼身丫鬟做下的,已是教她面上無光;二來又她因此當眾被明守靖責罵,顏面掃地;三者甚至還因此事開罪了瑾王,更是偷雞不著蝕把米。白氏此番可謂損失慘重,這會兒听著張姨娘看似恭謹實則句句帶刺的話,不覺十分堵心。
再想起這素來厭惡的張姨娘不但與哥哥相認,從明府全身而退,她哥哥更得了瑾王親眼,料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白氏不禁氣得十指發顫,心道日後必要讓父親出面,說服瑾王開銷了那肖維宏才好。
但當著瑾王的面,她現下卻偏偏還要做出一副內疚模樣︰「妹妹,今兒我听信小人讒言,乃至于險些冤枉了你。幸好你大度寬宏不同我計較,我心中卻仍是慚愧得很。你既執意要走,我便贈你五百兩紋銀權充路費,預祝你一路平安。」
說著,她看向許鐲,吩咐道︰「等下你去我房里將鏡台上的描金盒子取來,里面有一雙垂珠金釵,一並送給姨娘。再著人到賬房去,將姨娘的賣身契拿來。」
這般吩咐,卻已是將許鐲當做心月復看待了。
剛才她于危急之中,將一幕幕看得分明,深深覺得許鐲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危難關頭不但替自己開月兌,保全了自己顏面,並且更還替向來待她比仇人還苛刻的妹子討情,這份心腸實在難得。兩廂對比之下,許嬤嬤簡直涼薄得令人厭惡,死不足惜。現兒竹枝和許嬤嬤均難逃一死,她現在身邊正需要提拔個心月復。為人忠心,一片赤誠的許鐲自然是不二人選。
其余下人聞言,紛紛露出或嫉妒或羨慕的表情。許鐲心下暗喜,面上卻愈發穩重,畢恭畢敬地應了一聲。隨即又不露痕跡地看了明華容一眼,眼神中飽含欽佩、感激、信服……畢竟今天的這一切,都是小姐替她謀算來的呀……
這時,向白氏道謝已畢的張姨娘又走到老夫人面前說了幾句感謝照顧的話兒。老夫人以前對這個向來奉承恭順的妾室還是很滿意的,現在見她執意要走,便很有幾分不快,但礙著瑾王的面,識趣地沒多說什麼,只草草叮囑了幾句,態度比先前冷淡得多。
張姨娘也不在意,與老夫人客套完,轉向明華容微笑道︰「前兒還說請大小姐有空到賤妾院里坐坐,不想如今……大小姐入府時間雖短,賤妾卻看得出您今後必定大有出息,只遺憾以後不能與您長相處了。」
听出她話里的感激之意,明華容頓時了然︰她過來向老夫人拜別只是個幌子,實際還是沖著自己來的。
見她明白自己剛才出頭替她說話的好意,明華容微微一笑︰「多謝姑娘夸獎,改日得空,我必去拜會。」
剛剛明守靖已親口承諾放她出府,明華容便改了口,不再稱她為姨娘。
遠遠瞧著張姨娘一臉喜氣洋洋的模樣,明守靖只覺心里堵得慌。今天的事兒雖然有所轉機,沒走到最壞那步,但他素來好面子又自詡清貴的人,當著瑾王的面鬧了這麼一出,依舊深覺羞慚。再者雖然面上已與肖維宏和解,但終究還是有了裂隙,一旦傳出去定然會影響他的清譽。
這麼想著,他恨不得馬上封鎖院子,將听聞此事的下人敲打責罵一番,嚴禁他們再談此事。但瑾王仍在,他只有捺著性子先與之應酬周旋︰「下官今日設下小宴,若王爺無事,還請移駕別廳,賞光小酌一番。」
「那是自然,還請明大人帶路。」瑾王雖有心讓肖維宏作陪,但想想若他與明守靖同席,未免彼此尷尬,便說道︰「站這了半日,肖先生與令妹想必是累了,便請先去歇息吧,小王改日再來拜會。」
堂堂王爺,對一個白身名士說出拜會這種話,其中的招攬意味不言而喻。若在以前,肖維宏肯定會借故推辭,但如今他心境已變,听出瑾王的暗示後從善如流,大方說道︰「肖某多謝王爺厚愛。」
見肖維宏被瑾王抬舉,明守靖雖然不快,但面上非但絲毫不敢顯露出來,反而得裝出一副欣慰模樣︰「王爺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肖先生人品學問亦都是頂尖的,這正是一段高山流水的佳話。」
他正口不對心地粉飾太平,院門處突然傳來一個婉轉如鶯啼燕語的聲音︰「父親,你在這里麼?」
一名身著粉裙的少女步態輕盈,如繞花蝴蝶般走在白石甬道上,但蝴蝶又哪里有她如眉遠山,凝荔香腮的美貌?更別提她笑語如花,爽朗自然的嬌美意態。
她微笑著跨進小院,微一抬頭,仿佛才看到瑾王般掩住朱唇驚呼一聲︰「王爺?」旋即又滿面歉然地行下禮去︰「小女子不知王爺在此,失禮沖撞,還請王爺恕罪。」
來人正是明獨秀。她本在前廳招待一干少爺千金,表面與他們談笑風生,心中卻暗暗嘀咕瑾王究竟去了哪里。終是按捺不住,找了個借口丟下眾人獨自出來。問過下人瑾王竟是來了棲鳳院後,心中不禁一跳,暗想難道瑾王竟然是已經向父母親提親來了?
她知道這念頭荒謬,但哪個女子不懷春?即便早慧如明獨秀,在見到溫文爾雅,宛如美玉的瑾王後,也難免生出幾分綺思痴念。
當她看到瑾王與父親若無其事地交談時,雖然明知如此,仍然忍不住有些許失望。
但轉念想到外祖母與母親的叮囑,想到面前這位俊美王爺遲早會迎娶她過門,明獨秀立即微笑起來,如一枝早盛的迎春花,嬌俏動人。
見這般美貌的少女向自己含羞而笑,況且又是自己喜歡的爽利性子,瑾王面上不禁掠過一絲贊賞,聲音也愈發柔和︰「明二小姐不必多禮。」
「多謝王爺。」明獨秀盈盈站起,「小宴已經備下,還望王爺賞光。」
「有勞小姐費心,小王與明大人正要過去。」
「那可真是湊巧。」明獨秀嬌笑掩口,眼珠一轉,又說道,「王爺,適才您在書院與肖先生相談甚歡呢,不如就請肖先生過來作陪如何?」
她滿心想要討好瑾王,急于給對方留個善解人意的好印象,便沒注意到明守靖听到肖先生三字時突然拉下臉來。而肖維宏本人亦是一臉漠然,其余諸人臉色更是古怪。
不待她說完,明守靖立即斥責道︰「放肆!王爺面前也敢擅做主張?!看來是我平日寵你太過了,竟致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且回房靜思己過,三日內不得出門!」
平白無故,突然劈頭挨了一頓斥罵,明獨秀笑意頓時僵在臉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想到在瑾王面前丟了如此大臉,她臉色不禁陣紅陣白。
明華容見狀,不禁心中暗笑︰明守靖剛才憋了一肚子的氣,又不敢發作瑾王,正愁沒地方泄火,正好明獨秀撞上來,豈不是自尋死路麼。
明獨秀正無地自容間,瞥眼看見明華容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不禁窩火起來,心道定是這小賤人在父親面前進了什麼讒言,以致父親不分青紅皂白地斥罵自己。這麼想著,她不禁說道︰「大姐,我一刻不在父親跟前,父親便這般生氣,你可知是為什麼原因?」
說著,她楚楚可憐地抬起頭來,一雙明眸中淚光隱隱,貝齒輕咬粉唇,一副大受委屈的模樣。但她話中卻隱隱暗指明華容惹得父親生氣,以至連累自己受了委屈。
——這般容色,又擅于做戲,若在前世,自己恐怕會當真心生愧疚,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吧。
這麼想著,明華容不冷不熱地說道︰「妹妹這是何意?剛才父親生氣,不是因為你擅做主張的緣故麼?」
明獨秀並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情,所以壓根不相信自己是因為提了肖維宏才挨了訓斥,兀自堅持道︰「我也是一片好心,才想請肖先生來做陪客,我——」
不待她說完,明華容微笑道︰「妹妹這份好客勁兒可真是難得,不過,老夫人、父親、母親都在這里,你卻連問也不問一聲,只顧著相請先生。」
听出這是在指責她目無尊長,擅做主張,往深里一想,甚若還有只顧討好王爺,罔顧家人的意思,明獨秀又驚又怒。她怎麼也沒想到素日安份的明華容竟有這等尖銳辭鋒,三言兩語就說得她無從辯解。
——表面裝得一派恭順,實際卻是伺機而動,瞅準機會給她下絆子,她恐怕是錯看了這小蹄子!哼!一個平民肚子里爬出來的賤種,竟然敢要她的強,真是自找死路!
明獨秀心里狠狠地詛咒著,表面上卻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獨秀從未單獨招待過王爺這般尊貴客人,難免誠惶誠恐,心中惴惴不安。一時疏忽,不曾向老夫人和父母親請安,還請諸位長輩責罰。」
見明華容竟敢拿話刺得明獨秀不得不當眾認錯,白氏狠狠瞪了她一眼,連忙為女兒打圓場︰「一家子骨肉,成天禮來禮去的反而生分了。況且你也是為招待貴客,難免有所疏忽,說什麼責罰不責罰的話。」
她只顧著替明獨秀開月兌,渾未注意到瑾王在旁,眼中閃過幾分失望之色。
瑾王自詡端方君子,平時最是講究禮數。在朝臣親信間或許偶有故作平易近人的灑月兌之舉,但並不代表他可以縱容別人在自己面前放肆失禮,哪怕只是區區內闈婦人。
尤其今日,他如何不知道听課之會只是個幌子,實際明家是打著將女兒獻到自己跟前的意思。
明獨秀是白丞相孫輩中唯一的女子,又是尚書嫡女,若是娶了她,對于他的雄心大業自是大有裨益。赴會之前他便已調查過,本以為明獨秀是個才貌雙全,懂進退知分寸的少女,這樣的女子娶回家正是適宜。
誰想稍做接觸後,才發現這明二小姐美則美矣,心思也算活絡玲瓏,可雖然有幾分小聰明,卻太看重眼下得失,未免失之淺薄,盛名之下難符其實。若論智計應變,甚至還不如地位聲名皆不如她的姐姐!
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瑾王雖然仍想要靠聯姻獲得白丞相的襄助,卻已不復之前的熱切。
況且,他本就不想表現得太熱情,讓白家人誤以為自己迫切需要與他們結盟。
種種思量之下,瑾王微微一笑,道︰「明大人,家務事既已了結,是否可以帶小王前去赴宴了?」
「那是那是,請王爺隨小官來。」
已經了結?那是說就照明守靖的意思,讓女兒回房閉房思過麼?那女兒豈不是不能參加今日小宴,若是如此,她一番苦心籌辦此會又是為了什麼?
白氏心中一急,還想說話,卻被明守靖嚴厲的目光懾住。
然後,她才听到丈夫滿是不耐地低聲斥道︰「獨秀,我教訓你,莫非你還敢有異議?還不回去閉門思過!」
明獨秀聞言亦是心下大急,但本朝十分看重孝道,當著瑾王之面,她實在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違逆父親之意,給對方留個不孝的印象。
思慮再三,明獨秀只有生生忍下辯解的沖動,滿月復委屈地說道︰「是,父親。」
但她到底沒能完全忍住,說完,含恨帶怨地剜了明華容一眼。
她自以為這微小的動作做得隱秘,實際卻沒能瞞過瑾王的眼楮。
敏銳地察覺到這對異母姐妹之間的暗涌,再想起明華容剛才時而鋒芒畢露時而內斂淡然的模樣,瑾王忽然少有地生出幾分促狹心來,故意說道︰「適才與肖先生閑談之際,先生曾稱贊明大小姐的學問。小王冒昧,想請大小姐一道移步赴宴,不知可否?」
話音甫落,四下里便響起幾聲輕微的驚嘆聲。下人們都在奇怪,為何瑾王竟放任國色天香的二小姐領罰思過,反而邀請瘦小縴細的大小姐前去做陪。
而原本心不甘情不願準備告退的明獨秀聞言更是猛然抬頭,死死瞪住明華容。如果說之前覺得自己被父親責備是因為明華容挑唆的想法,只是猜測的話,她現在已經坐實了。否則瑾王何以忽略自己,獨獨邀請她?!這小賤人究竟耍了什麼手段,竟能得到瑾王青目?!
將周圍人的反應盡收眼底,瑾王但笑不語。他很想看看,這名獨特的少女會做出什麼反應。是罔顧岳母與妹妹的猜忌,欣喜地答應,還是以退為進,謙辭一番之後故作為難地答應……
正猜測間,只听明華容特有的清泠聲線淡淡響起,一派漠然,全無半分驚喜︰「王爺相邀,小女子本不該拒絕。但祖母剛剛受了刁僕驚嚇,身體不適,小女子還要送祖母回房歇息,王爺的好意只能心領,請恕小女子不能相陪了。」
頓時,四周的嘆息抽氣聲比之前更明顯了。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地看著明華容,那目光像在看一個傻子。
就連最不希望她出頭的明獨秀也瞪大了眼楮,像看怪物一樣上上下下打量她。不解之余,心中卻是愈發惱怒︰自己求之不得的東西,卻被這賤人輕飄飄一句話推辭了,這麼一比,反倒顯得自己落了下乘!
而原本要斥責明華容的明守靖,在听完她的話後立即閉口不言。比起上趕著要討好瑾王的二女兒,大女兒這般以孝為先的行徑無疑更討他歡心。
再想想今日發生的種種事情,對比明華容的體貼純孝,再看看臉上又是驚異又是不滿的明獨秀,明守靖對二女兒的疼寵之心不覺淡了一兩分,向明華容說話的聲音里則帶上了幾分罕有的慈愛︰「華容,你的孝心祖母和父親都知道了,但王爺既然開口——」
「無妨。」瑾王含笑截住明守靖的話。他本是一時興起想為難一下明華容,見她輕輕巧巧便拆解過去,心中對這少女的機巧又高看兩分。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會輕易讓步。
不過他畢竟是王爺之尊,遭到拒絕後若再一昧強勢要求,未免有**份,于是便笑吟吟地又給她出了一道難題︰「明大小姐孝心可嘉,實在難得,小王亦不便拂她之意。下月便是臘八,皇兄依例會在宮中設宴,遍請百官並其家著。屆時明大人再帶令千金一起赴宴,如何?」
每年歲末的臘八宮宴,乃是皇帝親自主持的宴會,帝京的王公貴族,世子少爺們都會出席,私下里被人戲稱為是相看乘龍快婿的最好去處。但卻不是所有女子都去得。除去身有誥命品級的命婦之外,唯有最受家族重視的適齡嫡出千金小姐們才能參加。
而能受家族重視的小姐們不但需要出身高貴,更要有出挑的容貌和出色的才情。這麼一來,等于是變相肯定了赴宴千金的才貌與身份。有資格赴宴的小姐們往往聲譽倍隆,求親者數不勝數。
明獨秀之前因為年紀尚小,按規矩怕殿前失儀驚駕,並無資格赴宴。本說今年滿了十四歲,終于可以做明家第一個參加臘八宮宴的小姐,為此明獨秀著實自得了好一陣子。卻不想,瑾王隨口一句話,就將這份獨一無二打破了!
眼見本就強顏歡笑的女兒神情數度變幻,微微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麼,白氏怕她說出不好的話兒來,惹得瑾王不快,馬上故作大方地笑道︰「多謝王爺恩典——華容,王爺見你純孝難得,特地提攜你呢,還不快快謝恩。」
其實以明華容尚書嫡長女的身份,縱然生母出身卑微,只是一介平民,但子憑父貴,也未必就沒資格去臘八宮宴,更況且她之前展露的織金繡技藝皆令眾人贊嘆心服。但白氏這麼說,卻是妄圖一句話就抹殺了她的其他優點,暗指瑾王只是感念她孝心可嘉而已。
听出白氏的言外之意,明華容淡淡一笑,也不辯解,也不謝恩。她對這位「未來」的妹夫十分了解,知道他看似溫和,骨子里卻有種意圖掌控一切的權力欲,怎會容得白氏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這等小小手段。
果然,瑾王似是沒听到白氏的話一般,徑自說道︰「皇姐對織造一道甚為喜愛,小王見明大小姐織造技藝過人,料想必定也是醉心此技,屆時不妨多向皇姐多多討教。」
皇家的事情,即使是要你傳授,也會被說成是你向他們討教,反而還要你謝恩。在場的人都是成精的,這點意思如何听不出來。當下明守靖更覺得這大女兒是個福星,連忙說道︰「承蒙王爺抬愛,下官先替小女謝過王爺了。」
白氏卻是眼皮一跳,幾乎要掛不住勉強的笑意。明獨秀低著頭貌似恭敬,藏在袖里的雙手卻將指甲都生生掐斷了。
雖然知道瑾王不會這等好心偏幫自己,此舉多半是因看穿了白氏母女的意圖,便拿自己來刺激一下她們,表示他並不急著與明家攀親。但明華容還是忍不住好好欣賞了一番白氏母女敢怒不敢言的情態,瞧夠了才扶著老夫人,向瑾王與明守靖行禮告退。
待出了棲鳳院,一直沒說話的老夫人忽然長長嘆了一聲︰「你這孩子,怎能為了我拒辭王爺?你就不想想你的前程?」
在郭老夫人這種貪財好利,凡事明哲保身之人的眼中,見明華容先是為了她一句話不顧安危絆倒許嬤嬤,現在居然又肯為了自己拒絕瑾王邀請,自然十分感動。原本只是打算先假意拉攏她,再利用她來壓制對付白氏,這會兒卻不免生出了兩三分真心。
見狀,明華容淡笑道︰「王爺是貴客,多我一個少我一個,老爺總會將他伺候得妥妥貼貼的。我縱不去,也沒什麼打緊。」
她越是這般謙遜,老夫人便越是覺得她至孝可疼。一路上罕有地扶著她的手,絮絮說了不少家常話兒,及至到了翠葆院,又賞了不少東西命人送到她院中,催促她快回去休息。
「小姐!」
明華容剛走出院子沒幾步,便見青玉有些焦急地向她快步走來,上下打量一番,確認她無恙後才松了口氣,低聲說道︰「小姐,今日真是凶險。」
她的疏影軒就在老夫人院子旁邊,明華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到後面的梅林再說話。
數九寒冬,正是梅花開得最艷的時候,枝頭似淺雪瓊華,盛放出一片花海,卻又比雪花更勝一段幽香。她們主僕二人置身花海之中,緩步而行,一個風神清致,一個秀麗可人,此情此景當真堪可入畫。但只有靠近了才知道,她們所談的事情與所謂風雅沒有半點關系。
「……奴婢見肖先生也被帶走,先著人通知了楊媽媽,又故意與人閑聊,在瑾王面前透了口風。本是想若有貴人和老夫人在,夫人總不好做得太出格。沒想到過了一會兒,卻見張姨娘也被帶進了院子。奴婢想起昨晚許媽媽說的話兒,便立刻去了竹枝房里,找出絲線,用您以前給我的手絹包上。」
听罷青玉的稟報,明華容露出嘉許之色,說道︰「你做得很好。」
今日之事她並不全然知道,只根據一些蛛絲螞跡預先有所授意。但也多虧得青玉的機靈和許鐲臨場發揮,隨機應變,才將戲做足了十二分,一舉收拾了許嬤嬤和竹枝,令白氏對許鐲另眼相看,又狠狠掃了白氏的顏面,賣了個大人情給肖維宏,還討了郭老夫人的歡心。至于後來明獨秀的失意,則更是意外之喜了。
——這樣一箭數雕的好生意,可不常有哪。
想到這里,明華容含笑摘下一朵怒放的白梅,慢慢把玩。
青玉卻有些不解地說道︰「小姐,你為什麼要拒絕瑾王爺呢?畢竟機會難得,二小姐又不能出席。」
在青玉心中,小姐已到標梅之齡,早該為自己打算了。今天來的都是貴冑少年,若能挑上個品行樣貌不差的,今後豈不是就有了保障。遠勝過在明府用盡心機才能佔得一席之地,活得這般艱難。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明華容微微一哂。她可不認為瑾王今天是好心幫他,這人一言一行看似教人如沐春風,其實心機深沉。多半是他早看穿了白氏與明獨秀的用意,故意抬舉自己來敲打她們母女,以退為進,擺出個高姿態,好在將來與白府合作時佔據更大的主動權。
至于青玉所擔心的……想到這里,她含笑向青玉招了招手,道︰「你走近些。」
待青玉面帶不解地走過來後,明華容將梅花簪在她發間,端詳了一陣,問道︰「青玉,你是願意做這枝上的花朵,任人采摘,還是願自己有一雙可靠的手臂,想要什麼,自己去爭取?」
見青玉懵懂搖頭,明華容指著花樹說道︰「花朵雖然嬌艷,至多也只開一季,便是賞花人日日供瓶把玩,也終有枯萎的一日。況且說不定不等凋謝,便被人厭棄于地。屆時又該如何自處?」
「這……」青玉本是有主見的人,否則也不會力抗想將自己賣給六旬老翁做小妾,來換銀子的哥哥嫂子,自賣自身逃出家來。當下明白了明華容的意思,不禁連連點頭,但又有些遲疑猶豫︰「小姐,可你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吧?」
其實明華容心中,還當真有終身不嫁的打算。前生一場傾心愛戀,換來的卻是欺瞞背叛。雖然身體重新變得年輕,她心中卻早已如槁木死灰,除卻復仇之外,再燃不起半分火花。
不過,這些話她也不好對青玉說出來,便只含糊道︰「反正還有臘八宮宴呢,屆時再看吧。」
「嗯!」青玉聞言連連點頭,「小姐這麼聰慧能干,自然要挑個配得上你的出色夫君才行!」
「哈哈哈哈哈!」
主僕兩人正輕聲交談間,不遠處的梅樹樹梢突然傳來一陣屬于男子的笑聲。那聲音清朗銳意,十分好听,一听便知主人是個意氣風發的飛揚性子。
但這把動听的聲音,說出的話卻十分欠扁︰「小姑娘好大的口氣,也不怕說話閃了舌頭。你當天下男兒都是白菜,堆在地上任由你們挑撿麼?」
乍然听到這個陌生的聲音,青玉險些嚇得昏死過去︰「小姐,樹上有歹人!奴婢拖住他,你快跑啊!」
「哼,口氣不小,膽子卻這麼小,我要真是歹人,你們現在還能說話?」
明華容亦是一驚,但旋即鎮定下來︰「你是誰?」
「路人而已。」
隨著這個有些無賴的回答,一抹紅如烈火的身影倏然躍過重重梅林,分花拂枝,落在明華容面前,揚起梅瓣飄搖紛揚。
一片飛花之間,明華容處驚不變地打量著這不速之客。只見他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一身紅衣迎風獵獵,將挺拔勁瘦的身形嶄露無遺。發間不曾用冠,滿頭墨玉般的長發只用一條以玉環墜角的發帶束起。再看向他的面龐,即便是見多識廣的明華容也不禁微微露出驚嘆之色。原因無他,只因這少年生得實在太好看了些。
少年有一雙濃淡適宜的劍眉,斜斜飛入鬢中,襯得琥珀色的眼瞳瞳色愈發淺淡,像是承載了陽光一般耀眼,教人無法直視。挺直的鼻梁下,是天生帶了一抹淡緋色的薄唇。當他唇角微揚,含笑斜睇過來時,竟讓人有種置身盛夏的錯覺,情不自禁也要被他這極富感染力的笑容帶得一起微笑起來。
俊美如旭日朝升的容顏,加上明朗飛揚的笑意,令這個神采飛揚的少年有一種別具一格的魅力,他整個人仿佛縴塵不沾地活在至純至烈的陽光中,毫無陰霾得讓人自慚形穢,卻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但明華容卻敏銳地捕捉到,在他燦爛的笑顏之下,在他琥珀色的雙眸深處,似乎隱藏了了什麼更為深切的東西,深深沉澱下去。
即便是見多識廣的明華容,也不得不承認這少年是她兩世所見最為俊朗之人,但她並沒有心情欣賞這從天而降的「男色」。短暫的驚異之後,她沉聲質問道︰「閣下應該是今日赴會的客人吧?待客處明明是在前廳,閣下怎麼跑到後院來了?這般偷窺偷听的宵小行徑,實在不是正人君子所為。」
出乎意料,少年的臉皮竟是極厚,與他給人的那種光明磊落的印象完全不符。只听他笑嘻嘻地說道︰「我見你很忙,一時好奇跟過來看看。」
「我很忙?」明華容有些模不著頭腦。
「是啊。」少年一本正經地點頭,「你又忙著听課,又忙著安排小丫頭去做這做那,等和你家夫人勾心斗角完了,還要刺一刺你妹妹,再在你祖母面前賣賣乖。短短半日做了這麼多事情,我看著都替你累。」
縱是以明華容的城府,听見這話也不禁一時啞然。饒是她活了兩輩子,也沒見過這麼直白的家伙。他能看出那麼多事,可見是個聰明人,身手也定然不錯,但此時卻像個白痴一樣,大聲嚷嚷出來。
——這來路不明的小子和那盧燕兒倒是一對,都是活寶!
詫異到極點,明華容反而鎮靜下來,向少年頷首道︰「多謝公子體諒,我確實很累。所以還請閣下遵守客人應有的禮節,回到該回的地方,不要再給我添無謂的麻煩。」
見她沒有意想中的驚慌失措,更沒有苦苦哀求自己不要將听到的事情說出去,少年眼中興味更濃︰「你不怕我離開後,將一些不該讓其他人知道的事情說出去?」
「有什麼是不該讓其他人知道的?」明華容反問道,「是我揭破了刁僕的詭計?還是我一時義憤說了妹妹兩句?而且——當其他人看到你背後議論一個閨閣女子的行為時,是會覺得你無聊透頂的人多些,還是會覺得我為人可鄙的人多些?」
「……」這一下,反而輪到紅衣少年說不出話來。
再注意到她看著自己的眼神,毫不掩飾嘲弄之色,簡直像在看個不懂事的傻瓜胡鬧,少年的心突然少有地急躁起來,那份焦慮,似乎是想急于在她面前證明些什麼。但到底是什麼,他心中也說不上來。
少年神情特異,明華容卻更不耐煩。前世為了陳家的生意,她刻意結交帝京的達官貴人,幾乎了解所有六品以上官員的性情及家眷喜好,但卻從未听說過這個紅衣少年。既然對方不是權力圈里的人,又沒听見她的什麼機密,她自然也不會想要滅口,只想盡早打發了這不速之客。
見他依舊沒有要走的意思,明華容將臉一沉,冷冷道︰「閣下難道要人幫忙才走得動麼?」
「難道你要喊人?這兒可是你的院子,你們女子最講究清譽,若讓人發現外男在——」少年壓根兒不信。
「誰告訴過你這是我的院子?」明華容懶得再多說什麼,向青玉微微頷首後快步向林外走去。
她們原本就沒有深入梅林,距梅林外的平地不過十幾步路而已。當下青玉待明華容踏出梅林後,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喊道︰「快來人啊!老夫人院里進賊了!」
「果然是個聰明丫頭!」少年見狀,不怒反笑。以他的性格本不在乎這些,卻不得不顧忌帶他前來赴會的朋友。
深深看了一眼林外白衣紅裙,亭亭而立的少女,他琥珀淺瞳中異彩連連,露出一抹別有深意的微笑︰「明——華——容,我記住你了。」
說罷,他足尖輕點,身形如鶴,在林間疾掠而過,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但或許是走得太急,他並未發現,自己袖中有東西滑落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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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V更,忐忑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