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凱進來的時候,伙計正哈欠連天,揮著雞毛撢子掃架子頂上的灰塵,間或撒一些驅蟲的黑s 藥粒子在書堆兒上。屋里很亮,這些灰好像活過來一樣,在黃燦燦的空氣中游動,里間沒一點兒穿堂風,難怪介,連外頭的老叔枯藤好像都給曬干了水分,偶爾會有樹皮剝裂的聲音傳到秦凱的耳朵里,他越過門檻又走了幾步,鼻子里充斥著一股子藥香味兒。
伙計回頭朦朧著眼,打量了秦凱一下,想開口攀詞兒,卻又打了個哈欠,秦凱趁這時機,笑著說,「行啊,外面篩鹽的好時節,你這里還哈欠連天的,就不怕老掌櫃克扣你的份兒錢?」
伙計把撢子扔在矮桌上,拉過兩個竹椅子,彎著腰將桌子拖著地面朝偏角落拽了兩下,便一坐下來,端著茶壺給秦凱倒水,嘴里抱怨道,「還說呢,這月望坡里就屬我忙,看鋪子就看鋪子吧,還得去抓藥伺候老掌櫃,ch n來客棧的小堂倌約我幾回了,說去听曲兒,我直跟他說,瞧爺爺忙得腳後跟把 蛋子都踢腫了,哪有閑空去跟你閑蹭。」
秦凱早知道這伙計吐字兒就是話趕著話,說得沒完沒了,端起碗來喝了一口,便又放下,皺著眉頭說,「你這怕不是隔夜的茶吧?苦得讓人舌頭尖發麻。」
「爺,茶水是釅了點兒,可它消困啊,幫我盯著水漏子點兒,等會兒還得去郎中那里熬藥呢。」伙計又打了個哈欠,身子仰在竹椅子上,眼皮子沉得鉛灌也似。
秦凱知道這不是他家的買賣,生意好壞自己到手的就那點銀子,莫說他無心伺候自己,看這x ng子吧,就是親爹來了,也還得啃老呢!他自站起來,循著書架上的簽條子自己找起來,上下都看過了,沒見大篆書,沒話找話的去問後頭的伙計,「小兄弟,老掌櫃的還沒尋模著我要的書目麼?」
後面沒回音兒,秦凱轉頭看了一眼,伙計已經偏著頭睡著了,手上的蒲扇從胸口上滑落下來,砸在茶碗上,半碗水灑在伙計大腿上,燙得他一下就醒了過來。
「啥,你說什麼?」他抄起桌子上油黑的抹布,掃著大腿,頭也不抬,問秦凱說。
「唉,我說啊……,你家老掌櫃的病了?」秦凱沒理伙計的話茬子,開口問。
「你可算是問起來了,我還以為你連這茬都忘了呢!」伙計扔下抹布,已經j ng神了很多,「老掌櫃犯了暑熱癥,身子滾燙,這會子正在後頭蒙頭捂汗呢,走,領你看看去。」
從靜心齋門頭出來,繞到後街,一人高的青磚牆上長滿了正旺盛的蒿草,里面丁點兒動靜都沒有,伙計推門進去,秦凱後跟著把門虛掩上,瞧著院子里狼籍的模樣,直皺眉頭。
老掌櫃得病沒心思鞭策伙計,他就把這里r 弄成羊圈了,順著屋檐走到門前,伙計敲了敲門,嘴貼著窗戶紙說,「掌櫃的,秦先生來看你了。」
里面「唔」了一聲,隨即劇烈的咳嗽似乎是要把五髒都嘔出來,秦凱進了門,伙計仰臉朝里訕笑了兩聲,就關上門,還去鋪子里睡大覺。
「掌櫃的,坐著,莫起身了。」秦凱走到床邊,拿手給他掖著被子。
掌櫃的本就是奔七旬的人了,一場病癥下來,身子縮在被窩里,瘦得找不到人。秦凱見他執意要起來,貼著床邊坐下,把人扶住,輕輕捶著老掌櫃的後脊梁,等咳完了,嘔出一口牽著血絲的濃痰來,就想試試自己的靈氣對他有沒有什麼助益。
「掌櫃的,我會點功夫,您老擔待著點兒,手輕手重的。」秦凱說完,催起心丹靈種,把靈氣從手心透著衣裳輸到掌櫃的身上。
掌櫃的身子一顫,內里好像都給焚了,從脖子到臉都憋得紅彤彤的,牛喘氣般敞開嗓子,扯風箱似地「嘶嘶啦啦」吐了幾口,秦凱忙收了神通,揉著他的後肩,紅著臉說,「呦,適得其反了,您不怪著我吧。」
老掌櫃的臉又轉青,干裂的嘴唇紫暈暈的,「呼呼」喘著氣說,「哎呦,我說你就不知道輕點兒,晃眼兒的時候都見著黑白無常了。」
秦凱沒說話,老掌櫃極難得地捏了個笑臉,歪頭向後,瞥著秦凱說,「你是來尋書的吧,有,在那箱子里摞著呢,裘阜大老爺那里流出來的。」
秦凱讓老掌櫃身子貼著床頭半臥半倚著,自己走到一個紅漆箱子邊兒,指著問,「是這個?」
「唔,掀開把,不礙事兒,里頭都是些沒用的東西。」
箱子本來就大,里面東西又少,更顯得那一摞書突兀高聳,秦凱沒敢動里面的衣裳,貼著邊抽出一本書,「嘩啦」著翻了兩下,正是他要的大篆譯文。
掌櫃的蒼白臉,笑吟吟看著秦凱,點頭說,「現在世道安穩,練刀槍馬功的少,誰知到讀書的更少,要不是剛你給我渡真氣,我還以為你是個玉面書生來著。」
秦凱抬頭,把書合在掌中,「這些書都是從裘阜那里得來的麼?」
「誰說不是,他人死燈滅,家里鳥獸散,同姓的都搶著分家產,苦了那些沒領到月俸錢兒的幫工,家具不敢往外搬,就把那些沒人稀罕的書文都鼓搗出來,論斤兩化成錢財,在客棧里擺了桌散伙宴席,便各奔東西了,唉,你看看這些是你要的不?我雖然不識字,可還能分清哪些是行文,見著有不認識的,就都給你摞在里頭啦!」
秦凱听得嘿嘿笑,嘴里說,「啊?您老人家販賣書可有年歲了,怎麼還不識字呢?」
老掌櫃一派高深模樣,煞有其事地說,「這就是你不懂了,賣肉賣酒能摻假兌水,買米回來還得自己篩,尋模著上集市上拎條魚回來炖,還得撿著自己認識的,這些買賣都有假,你可听說過書有假的麼?」
「嘶,好像還真是這麼個理兒。」
「對頭,我就是不識字,才當書販子,只要不是白紙,那就不會有假的,其實這也是我多年前鑽營出的門道。」老掌櫃說著,又咳了起來。
秦凱不方便多停留,幫著讓老人躺子,便搬著東西到了門面鋪子里,伙計這時已睡得毫無形狀,死人樣斜歪在竹椅子上,鼾聲如雷。
把書放在地上,秦凱一邊喝茶一邊翻看。老掌櫃收藏的這些,有廣志雜說,有詩詞歌賦,有風水堪輿,也有農耕記事,因見著琳瑯滿目,怕是一時半會看不完,便先把三本篆書抽揀出來,用幾根手指頭夾著,書頁朝下一抖,幾張蠟箋紙飄忽著落在腳邊上。
「咦?」秦凱把三本書疊在腿上,彎腰把紙撿起來,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裘阜怎麼會到月望坡來,所謂的跟接天峰上幾個人熟識,又是怎麼回事兒,看看這幾張紙,秦凱心里翻起驚濤駭浪。
「黔瀾兄,敕封接天峰為國山一事已交禮部定奪,事有倉促,且前路荊棘密布,斷非我一力所能為也,若有前書懇請之事或作籌碼,當能撥開雲霧見曙光。」落款卻不清晰,只寫了卯時于識仕居。
秦凱又抽出一頁,寫的卻是求純陽派心傳道法的事,這頁紙成s 老舊,筆鋒啟程轉折都有難掩的鋒芒,倒不如上一篇圓滑,應該是裘阜壯年所書。
信很長,從裘阜與黔瀾的情分開始述起,洋洋灑灑小半頁都是套感情的言詞,後面卻是話鋒陡轉,說起朔州的皇上有心向道,只是苦無入門之路,便求黔瀾能點撥一二,聖上必以國師之禮待之。
「裘阜會不會把冥冥道賦送到金鑾殿上?他的死又是怎麼回事?」秦凱越發覺得這件事非同尋常,所謂伴君如虎,他們一定是怕裘阜走漏風聲,這才把人除掉了。
悄無聲息地卷起書趕回接天峰,秦凱有些悶悶不樂,他心里揣著事兒,對站在自己院子里的秦玉陽視而不見,搬著書走到門前,後面伸出一只手來,「嗖」一聲就抽走了一本書。
「唉!?這誰……,秦師兄,你怎麼來了?」秦凱愣著問。
「我就不能來了?看你這無心菜樣子,連我都沒看見?」秦玉陽拿的事本野史雜說,翻了幾頁,看入神了,抬頭跟秦凱借起書來,「我說,你這麼一堆也瞧不完,這本先放我那里,完了給你送過來。」
秦凱點點頭,開了門,把秦玉陽讓進去,自己走到床邊上,輕手輕腳彎著腰把書擺下來,轉臉問道,「師兄什麼時候來的?怕是有事兒吧?」
「沒事兒就不能來找你了?我這是閑得慌,人人都鑽進術法里面,跟我不理不睬地,我就來找你嘍。」
「別介,听你這說辭,合著咱倆都是游手好閑的啊!」秦凱苦笑道。
「嗯,來之前沒這個念想,來了听你這一說,唉,我再一琢磨,還真是這個道理,」秦玉陽晃了晃手里的野史,「你比我還閑,都靠這東西打發時辰頭兒了。」
秦凱「唔」了一聲,不知道該怎麼辯駁,瞧著秦玉陽玩世不恭的面孔,又覺得自己說什麼都頗為乏力,便也由著他去了,悶著聲兒,腦子里「黔瀾」兩個字又躍然而出,不及尋思,就開口問秦玉陽,「純陽宗里可有黔瀾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