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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橋短篇小說集二塵海茫茫(2)

()斷橋短篇小說集二塵海茫茫(2)

莽林槍聲

一座莽莽森林里正在演出驚心動魄的一幕︰秋風橫掃著樹林,闊大的青樹葉滿天飄飛。松濤一陣緊似一陣,像海嘯,像雷鳴。太陽從厚厚的雲層里偶爾露出一點亮s 。森林里,一片空地,周圍都是巨大的松樹,滿地是黃褐s 的松針。倒著的一株樹,朽得看不出是什麼樹,斑斑駁駁的,像一條已經腐爛透了的巨蟒。一棵高大的紅木樹下跪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中年漢子,滿臉通紅,一身白肉。他的兩旁丈多遠的地方跪著三個面無人s 的中年人。離他們五米遠的地方,三支火藥槍,六把弩子,九把弓箭都已經槍上膛,箭在弦。sh 手們都在眯縫著眼楮瞄準。

跪著的四位,都是干部打扮,細皮女敕肉,其余的人,都是農民打扮︰個個粗手大腳、皮膚黑,衣衫舊,牛皮草鞋。還有一位唯一沒有拿武器的男子,最多三十歲,身材高大,面目和藹,舉止瀟灑。還有一位女人二十五六歲,濃眉大眼,粗壯結實,傣族打扮。他們肩並肩站在槍手們旁邊。只听那女人用並不清晰的漢語說︰「杜部長,自己說,該不該死?」只听跪在中間的那位號哭著乞求說︰「該,死,該,死!秀蘭、崇文,求求你們,饒我這一回吧!」那個男的說︰「毒蛇!你饒過別人一回沒有!」

那個叫杜部長的忽地高昂起頭厲聲說︰「陶崇文,你們私自殺害縣革委副主任,是犯法的!」叫陶崇文的把手一揮說︰「哼!犯法也值得!開火!」話音剛落,只听「轟」、「轟」、「轟」、「嗖」、「嗖」、「嗖」,槍箭齊發。槍聲和慘叫聲在山林間回蕩。中間的那位月復部胸部插著十五枝箭,滿頭滿臉小股的血像噴泉似的往八面噴sh ,頭顫搖著,向後慢慢倒下了,張著血紅的大口哈氣。那些血,噴到了紅木樹的樹干上,紅了半人高的一片,又往下滴。松針染紅了,又向地下滲流。跪著的另外三個都趴在地下篩糠似的顫抖。

陶崇文等人靜靜的看著那人漸漸斷了氣,才過去提起趴著的那三個說︰「三只走狗!以後要學說人話,做人事!你們的「討杜檄文」我給你們保存著,上面寫著杜部長是你們誘到這里來親手殺死的,想早點死就到人保組報案好了!以後有人向你們問杜發興,你們就說到了烏芒公社,就找情婦去了。听清楚了嗎!」三個人癱在地上,諾諾連聲。「滾吧!」兩個人爬起來向著眾人叩了三個頭,飛也似的向西跑了。

陶崇文指揮大家,在空地附近找來干柴碼好,四個漢子把杜發興的尸體抬起扔在上面,大家抱來許多松針松枝拋在尸體上,等到堆成了一座小山,陶崇文掏出打火機點燃了火。一會兒,煙焰飛騰,森林里彌漫著焦肉味。直到半夜,杜發興才被完全化成了灰燼,大家又動手把余火打熄,把大塊的骨炭敲碎,把骨灰柴灰向四面撒去,然後才消失在了無邊的森林中。

這一幕發生在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一r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還得從一九六五年說起。

四清的時候,杜發興帶領一個工作組進駐一個傣族寨子。這個寨子名叫 芒,在壩子上,四周是綿延起伏的山嶺,一條大河從寨子邊澎湃流過,高大的芒果樹掩映著木瓦竹樓;肥碩的香蕉林,環寨而生。從山嶺上遠遠望去,這寨子就是一潭綠波。這杜發興擔任農工部長,四十來歲,中等個頭,額寬鼻大臉方,紅光滿面,很有j ng神,眼楮經常左顧右盼,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走起路來呼呼生風,看樣子就是個麻辣燙。四清工作隊是專門來清理干部多吃多佔問題的,干部社員都敬之如神,住了幾個月,批斗了一批干部,新建了領導班子。四清工作接近尾聲,愛情之花也在綻放。工作隊員陶崇文和新任婦女隊長傣家姑娘刀秀蘭產生了愛情,領了結婚證,擇吉r 良辰,舉行婚禮。雲南風俗,寨子上有喜事,遠近幾十里內外的姑娘小伙都要帶著弦子、蘆笙、豎笛、象腳鼓來院壩里跳歌莊慶賀。

歌莊在秀蘭家旁邊的大青樹下進行。這棵大青樹,高齡多少,誰也說不清。據秀蘭的父親刀金天說,他的爺爺說的,小時候見這樹就那麼大,這麼多年似乎一點也沒有長。那樹干,並不是一棵、幾棵,而是龐大的一堆,樹干和樹根互相纏繞糾結覆蓋擠壓成了奇形怪狀的結構,什麼蟠龍臥虎、偃謇蒼勁之類的形容詞放在這里都顯得蒼白無力,說像龍卷風卷起的一股大海狂濤,還多少有點形似。最為奇特的是那些枝干竟然能夠互相穿插︰一些水桶粗大的橫枝,竟然從一些豎枝的孔洞中一穿而過,又枝繁葉茂的生長。老人們說,豎立的枝其實是大青樹的須根,從上面吊下來落到橫枝上,被橫枝分成兩股往下垂落,年深r 久逐漸伸到地上,鑽入土中,吸收了營養又反長上去,形成了這種穿插,這正是大自然的杰作。這棵大青樹的粗枝大葉,橫貫南北東西,遮蓋的地方,東邊修了一個籃球場,西邊罩住了半個寨子。不要說下小雨,就是下中雨,下面的人都不會有雨腳如麻的感覺。

這天晚上,正是三五月明之夜,碧空如鏡,星月交輝,萬山朦朧,清風徐拂。大青樹下的籃球場里姑娘小伙排成數個縱列,不分男女,後一人伸出左手搭在前一人的肩上,形成整齊的行列,擺動右手,合著弦子、蘆笙、笛子粗樸復沓的短調、象腳鼓沉雄簡捷的韻律,邊唱邊跳︰

山蒼蒼啊水茫茫,姑娘秀啊小伙強。

跳歌莊啊喜洋洋,拜爹娘啊進洞房。

進洞房啊配成雙,配成雙啊祝吉祥。

祝吉祥啊全家旺,早抱兒啊福綿長。

快樂又略顯蒼涼的歌聲、樂器聲,在山野間回蕩、踫撞、起伏、昂揚,遠遠听來,真似鈞天廣樂從天而降。

杜發興既然是這個縣的農工部長,又是工作組長,于是應邀當了主婚人,他紅光滿面、銀灰襯衫,腳上漆亮的牛皮鞋,手上黑皮帶子的上海表閃著光,笑盈盈的坐在主婚席上,眼楮像兩條小蛇,直在姑娘們的臉上、胸上、兩腿間竄來竄去。他左手邊坐著新郎陶崇文,右手邊坐著新娘秀蘭。他們的左右兩邊分別坐著男女雙方的父母親戚和本村長者。陶崇文二十五歲,比杜發興高出一個頭,雪白的襯衫,和杜部長一樣的上海表,只是帶子是上海表的原配鍍鎳鏈子,和他的穿著協調一致,使這小伙子更顯得英俊威武。秀蘭比陶崇文略矮,但完全不是楊柳般柔美的女兒形象,而是頭披紅緞,短衫長裙,大辮粗黑,臉如銀盤,粗手大腳,壯實豐滿得像一株香蕉樹。大山區的姑娘,肩挑背磨,山頭田間,樣樣能干,都是這般壯美。

大家直樂到晚上十一點鐘,只听杜部長說︰「明天還要忙生產,今晚的歌莊,就到此結束吧。」青年們雖然覺得興猶未盡,但主婚人已經發話,也只得慢慢散去。一會兒,田野山畔到處都響起了蘆笙弦子口笛聲和歌聲、吆喝聲。

人散盡了,圓圓的月兒晶瑩地在藍得令人心醉的天幕上緩緩飄移,杜部長把新郎陶崇文叫到身邊說︰「明天我要到縣里匯報,可是海子坡的情況還沒有報上來,唉,真不應該,我們這個工作組,就只有你年輕一點,我叫民兵連長雙柱和你一道去一趟。」小陶心里一百個不願意,因為他清楚,這里到海子坡來回四個鐘頭少不了,這洞房花燭夜不就泡湯了?杜發興見小陶半天不開口,就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說︰「怎麼,共青團員,要了老婆就不要事業了?」小陶是一個積極向上的青年,听部長這樣說,哪敢再說半個不字,只得回洞房去和秀蘭告別。這個洞房就設在秀蘭家的柴房里,按這里的風俗,姑娘是不能在娘家成婚的,但因為陶崇文的家遠在鳳慶縣,搞四清又無暇回家去辦,所以就把柴房收拾出來,封了院子里的門,在外面開了一道門,看起來就像是單人獨戶似的。小陶叫她瞌睡來了就睡,用不著等他,門也用不著閂,這個寨子上的人,不僅都是一個族,而且都是聯絡有親的,很安全,一會兒就回來。

小陶吩咐完,雙柱就來約起他踏著輕柔的月光上路了。小陶走後,秀蘭給小陶泡了一壺茶,因為忙了一天,已經很累了,洗漱完畢後,月兌了衣服躺在床上,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覺得是男人回來了,正在進行男女結婚必定要進行的那些事情。秀蘭完全不懂那一套,男人的動作又重又猛,她又羞又怕又痛,心里直發抖,又不好問。男人在她身上過了十幾分鐘,翻身下床,出門去了。她想,也許是去大小便吧,因為寨子上還沒有建廁所的習慣,只有去芭蕉林里方便。可是很久他都沒有回來,他感到很奇怪,半夜三更的,他獨自一個人,會到哪里去呢?她想著就穿好了衣服,打開了門。這時,圓月西斜,被山嶺遮得彎彎扭扭的天深沉得使人害怕,遠山樹林,像鬼怪猛獸。秀蘭可不是膽小鬼,哪座猛惡林子,哪個深溝險壑,她沒有去過?可是她心中的狐疑使他覺得像遇了鬼似的,她趕忙進屋閂了門,點起了紅燭。睡意完全沒有了。她坐等了好久好久,紅蠟燭換了四根,才遠遠听見了狗吠,一會兒寨子西北角響起了狗叫聲,又過了吃半節燒包谷的時間,接二連三,此應彼合,全寨子的狗都叫起來了。她家沒有養狗,自從和小陶戀愛後,來往的干部多,喂了狗不方便。又過了幾分鐘的時間敲門聲響了︰「秀蘭,秀蘭!」分明是小陶的聲音,秀蘭慌忙起身拔閂開門。小陶一步沖進門,抱住秀蘭就親︰「對不起,讓你等久了。」

「你,又到哪里去了來?」陶崇文听秀蘭的聲音很嚴厲,以為是等急了,更沒有留心那個「又」字,笑著說︰「海子坡呀,我走時給你說過了呀。真是‘長官一張嘴,小兵兒跑斷腿’,海子坡的隊長說,昨天親自把數字交給了部長。」小陶把秀蘭擁抱到床上,說︰「你先睡,我得先洗一洗,你看,我渾身汗水,還得喝杯茶,嗓子都干得冒煙了。」秀蘭說︰「桌子上壺里有茶,加點熱開水就可以喝了。」

等小陶洗澡去了,秀蘭心里十分詫異,他到海子坡去,怎麼可能半路上又回來一次呢?小陶洗完澡,喝了水上床來抱著秀蘭說︰「俗話說‘五里不同鋪’,我剛走了六十多里山路。累死了,你就在我懷里睡吧。」小陶見秀蘭不吱聲,又小聲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沒有什麼害羞的。」

小陶兩個眼皮已經合攏了,只听秀蘭說︰「你是不是半路上回來過?」小陶閉著眼楮說︰「我的心回來過,可惜背上沒有長翅膀,怎麼回得來呀?」

秀蘭驚得坐了起來︰「不許開玩笑!你老實說,你撲到我身上來過沒有?」「沒有呀!」「那,剛才……」「剛才,什麼‘剛才’?」小陶也清醒了些。

秀蘭就把剛才發生的事詳詳細細給小陶講了。最後說︰「那人還是戴著手表,帶子是皮子的。」

小陶听完,驚得呆了,他心中明白,這個人只能是那位部長。理由很簡單,這個工作隊、全寨子就只有兩個人有手表,一個是小陶自己,另一個就是那個部長。半夜三更要派他去出幾小時的差,原來他是在搞調虎離山!小陶猛地咬牙切齒的說︰「衣冠禽獸!絕對是他!」

「誰!」「杜部長!」「你敢肯定?」「工作隊和整個寨子上就只有他和我有手表!」

「老子宰了他!」秀蘭跳下床,從牆上取下刀袋,抽出雪亮的匕首,就去開門。小陶慌忙說︰「衣裳!沒穿衣裳。」秀蘭氣得發瘋,三刨兩爪穿戴好。小陶緊緊抱住她說︰「部長可是**派來的人啊!」「豺狼不管是哪座山頭的都要打!」秀蘭用力一甩,把小陶摔倒在床上,打開門,像一道閃電,直向杜發興住的地方撲去。小陶趕緊爬起來,邊追邊喊︰「秀蘭!站住!」喊聲先驚醒了老岳父,他又喊醒了秀蘭的三個哥哥。他們穿好衣服,打開房門,循聲追去。漸漸的,一個寨子都驚動了。

杜部長住在秀蘭的大叔家里。秀蘭跑到門口揮拳砸門︰「大叔,宰了那條眼鏡蛇,給我雪恨啊!」秀蘭的大叔開了門,秀蘭小聲的給叔叔講經過,尾隨來的鄰居老少,看出了眉目,都拔出了腰刀,有的還回家去取來了弓弩獵槍。圍攏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大吼道︰「燒死他!燒死他!」

秀蘭大叔听完經過,站在階沿上,提高嗓門說︰「我們傣家人,不會把狗熊錯看成野豬,我相信秀蘭說的全是真話,一個女孩兒,編不出這樣的故事。圍在洞里的野豬,不怕它飛上天去。**對我們傣家人可是有情有義。俗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這個畜牲既然是**的人,我們就交給**處理好了。雙柱、朱九、金龍,你們上來給我捆起,送到縣城去!」三人正要動手,工作隊的另外幾個人出來阻擋。高個子陳國安說︰

「鄉親們,我們報告上級,來調查後,由人民zh ngf 來處理好不好?」「這種事怎麼調查!」「打死他!」

「燒死他!」十幾個年青人,舉起刀向前涌。秀蘭大叔說︰「听我指揮,捆起,押走!」

三個民兵把還假裝睡著了,在床上縮成一團的杜發興抓起來,緊緊的捆上,推出門來的時候,秀蘭擠上前去向杜發興的大腿上狠狠扎了一刀。秀蘭的父親慌忙把秀蘭抱住。杜發興慘叫一聲倒在地上。秀蘭大叔大聲說︰「任何人都不準動手!誰不听話,我派民兵抓誰!刀金山,快去找赤腳醫生來包扎。其余的人,都回家去,走呀!不走的,每人扣十個工分!」

群眾漸漸散去,醫生來給杜發興包扎好後,秀蘭大叔又叫來四匹馬,把杜部長押到了縣委會。

過了一個月,公安局派人來調查取證,部長偷ji n秀蘭,除了她本人的口供外沒有任何證據,也找不到任何證人,而秀蘭大叔組織捆綁四清工作組長、秀蘭刺部長一刀,那可是人證物證俱在。秀蘭被逮捕,判刑三年。陶崇文,在大是大非面前,不向組織報告,喪失了共青團員、國家干部應有的立場,被開除團籍、開除公職。秀蘭大叔、民兵連長等所有的村干部,全部撤職。秀蘭入獄後,小陶就落戶到了秀蘭的寨子上,當農民,等著秀蘭出獄。但壓在心頭的恨,越來越凝聚成了塊,化解不開。

杜部長,因為挨了一刀,又善于編材料,把 芒寨事件篡改成「四清和反四清」兩條路線的斗爭,他反而成了「四清」英雄。傷好不久,被配給「五四」式手槍一支,又派去雪峰公社當工作組長。這個組里不僅沒有了小陶,連在 芒寨住過點的人,一個都沒有留下。他領導的工作隊員,全是省和地區派來參加四清工作的干部和大學生。在雪峰公社住了十六天,杜部長正在公社辦公室主持工作隊會議,關門分析階級斗爭新情況。這是一座平房,窗外是大片芭蕉林,芭蕉林連著高大的大青樹,大青樹又連著無邊的大松林。這時大松林里一個姑娘在氣急敗壞的走著。她身材頎長,短辮子,面目清秀,衣服破舊。她穿過大松林、走過大青樹下,進入芭蕉林里,來到公社院子高大的牛肚子果樹下,喘息了一會兒,似乎在靜听會議室里的動靜。一會兒,只見她飛步向前,狠狠一腳「咚」的一聲踢開了辦公室的門,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回頭見這姑娘兩眼睜得斗大,眼里噴出烈火,直sh 向杜部長。手好像是一把刺向蟒蛇的鋼叉,狠狠的指著杜部長。口里卻只是哇哇的叫,完全不像是語言。她狠狠的指一下杜部長,又揉一下自己的Ru房或。

杜部長先是一愣,然後唰的站起來,走下主席台,大步逼向女人,突然拔出手槍,黑洞洞的槍口直指著姑娘的腦袋。那姑娘嚇得抱著頭,大叫一聲沒命的跑了。杜部長立即收起槍笑著說︰「啞巴也來湊熱鬧,不嚇她一嚇,還不知道要鬧多久呢。」省里的下派干部常通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啞巴不同于神經病人,他來鬧,必有原因;杜部長可不是新戰士,竟動真槍,也必有隱情。散會之後,他約起省里來的張子雁,謝興正、邱ch n方三個年輕人在松林里轉了一圈,他一邊挎起相機照相,一邊交換想法。巨大的松樹,擋住了他們的身影,陣陣松濤淹沒了他們的說話聲。

杜部長開完會,在公社食堂吃了飯,獨自一個回馬溜山他的住處。這間房子在寨子背後,屋上蓋著木片瓦,土牆,四周是木瓜樹和芒果樹。周圍沒有人家。這一家只有姐弟兩人,姐姐就是剛才的那個啞巴,二十歲。兄弟只有十三歲。父母親都是四川逃難來的,被土匪殺害了。杜部長說這一家苦大仇深,住在這里安全。其實是這個s 狼看中了這個啞巴姑娘,樣兒秀美,又不會說話,地形又極為隱蔽,她還能不是自己手里的玩物?誰知這姑娘j ng得很,晚上姐弟倆住在一起,門緊緊地關著,任你怎麼引誘她就是不開門。白天,姐弟倆也形影不離。今天要來開會了,他臨走時才想起了一個主意,他叫姑娘給他烤茶,支小弟弟到兩里路外的代銷店給他買煙。等她的弟弟一出門,她就把啞巴一把抱住擁到了床上。但啞巴力氣大,他只模了一把Ru房和,姑娘就掙月兌跑出去了。杜部長沒有料到這鬼丫頭竟敢找到公社來告狀,幸好是啞巴,不然可就露餡了。這麼便宜的女人,他是決不會放過的。他看出來了,這個啞巴,來硬的是不行的,于是回去的時候,特地買了一張花手帕,還買了糖果、餅干,一進門就笑微微的擺在桌子上,弟弟看見,抓起就吃。姑娘卻連看都不看一眼。

工作隊住在哪家,這一家就要管飯,由隊里供應糧食。三個人吃了晚飯,天快要黑了,杜部長又暗暗的支起小弟弟買煙去了。啞巴完全不知道,還在埋頭洗碗。冷不防杜部長從背後反剪了她的雙手,掏出準備好的麻繩把手綁上了,然後把她抱到床上,把雙腳捆上了。他先把女人的褲子褪下,後把自己的褲子月兌下,剛撲到女人身上,房門突然大開,四支手電筒,照得屋里雪亮,照相機 嚓 嚓攝下了這不光彩的鏡頭。杜部長嚇得魂不附體,趕忙穿褲子。四個人幫助小弟弟把姐姐的繩子解了。這四個人就是常通、張子雁、謝興正、邱ch n方。常通說︰「部長同志,強ji n罪該判幾年,你問問邱ch n方就知道了。」杜部長竟然跪在地上直叩頭︰「放我一把,我讓你們個個升官。」常通說︰「起來吧,你的官都保不住了,還讓我們升官!」四個人又安慰了姐弟倆,才押杜發興上了路。

原來常通他們四人交換意見後,找到了公社黨委書記,了解了啞巴的情況,知道杜部長就住在啞巴的家里,可以說一切都清楚了,他們向總團電話報告了情況,得到上級批準後,他們估計今晚有出大問題的可能,就找了個熟悉寨子情況的向導,秘密潛伏到了啞巴的住房周圍。恰好這間房子,四周都沒有人家。杜部長注意了好作案,做夢也沒有想到,也好潛伏,因此常通的計劃得以順利實施。常通的除惡行動,使杜發興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留用,到縣供銷社小五金門市當了售貨員。常通等四個人得到了「四清」工作總團的通報表彰。常通被縣里留下,當了監委書記。這時正是一九六六年的四月份。

不久,轟轟烈烈的特殊時期開始了。這「轟轟烈烈」四個字,沒有經歷過的人,是很不容易理解到位的。先說報紙,打開那時的每一張報紙,「無產階級特殊時期」這個詞語,如果不出現百來次,那就是怪事;打開那時的廣播,那個詞語不重復百把次,更是怪事。每個單位的大字報都只能用「鋪天蓋地」四個字來形容;傳單、小報,只有用「滿天飛」這個詞語才能表現其萬一。**的各種畫像,沒有哪一個單位、哪一間房屋里會不貼他十張八張。紅彤彤的小書《**語錄》沒有哪個中國人會沒有一本。**的像章,有點身份的人沒有哪個會沒有幾十枚。**的語錄,印刷的、手寫的,雕刻的、用各種材料拼成的、還有就著山勢,用鋤頭從草皮間鏟出的,從萬丈高崖上,到公路、鐵路、江河邊,鄉間院壩里、房屋牆壁上,直到大街上、車站、碼頭,甚至廁所的牆壁上,都布滿了。各種造反組織,就像ch n天山塘里的蝌蚪,一群一群的涌出。那名字有些是按成立的時間取的,如八一五、八二三、八二六,多數是從**詩詞文章中取的,如風雷、叢中笑、漫天雪、驅虎豹、也有按職業取的,如產業軍、小學教師造反團、還有按人數取的,如雙十二,就是二十四個人組成的,至于以「紅」字當頭的,那可以說是無處不有,除紅衛兵外,比如還有紅梅、紅s 風暴、紅纓、紅旗、紅教工、紅藝兵等等。這些組織大的有幾十萬人,小的只有三五個人,甚至還有一個人的,稱為d l 戰斗隊。這些組織還要串聯,鐵路上、公路上、山道上,都是高談闊的人流。汽車上、火車上,不是坐著,而是擠著裝著超過正常容量五倍至十倍的人。不僅地板上睡滿了人,就是行李架上、廁所里、甚至頂棚上都胡亂躺著許多人。組織和組織之間還要搞聲援,只要有一個戰斗隊貼出海報要批斗哪一個走次派,到時各個戰斗隊

就舉著紅旗、敲著鑼鼓,把會場塞得滿滿的。來遲了,進不了會場的,就駐扎在門口。組織之間又有互相爭斗的,一般用大字報攻擊,也有的開個大會雙方辯論的。最嚴重的是動刀動槍,甚至有開動坦克大炮互相進攻的。這時真是天下大亂。黨組織、zh ngf 部門,大都已經癱瘓。那時有一官半職的人,只能彎著腰走路,低著頭應對。只要哪一個革命群眾有點不滿,就馬上可以開你的斗爭會,主張文斗的,叫你彎腰低頭站個三四個鐘頭;

喜歡武斗的,叫你皮開肉綻爬不回家。

那個杜發興,被撤職以後,以為自己這一輩子的官運已經走到盡頭了,消沉得很。一天晚上,他獨自一個人喝悶酒,嘆息。他的妻子勸他說︰「我勸過你多少次,不要再在外頭亂搞女人,女人身上的東西,長得還不都是一樣的,你听不進去,到了這一步,怨誰呢?再說,你解放前不就是一個搖著巴啷鼓,走鄉串寨的小伙計嗎?因為給解放軍帶了路,當了村主席,當了區長,又當上了農工部長,你算走運的了,現在,兒大女ch ngr n,又回來賣東西,老行當,有什麼呢?也該知足了。」

杜發興正想罵妻子幾句,楊博士敲門進來了。這位楊博士,是姓楊名金星,因為是縣供銷社常駐昆明的采購員,知道的事情多,歪點子也不少。業內人士給了他一個「楊博士」的外號。他一進門,杜發興就喊︰「請坐,楊博士還沒有忘記我這個下台干部?」楊博士坐下笑微微的說︰「俗話說,‘三窮三富不到老’,‘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哥子,能說會道,有的是機會。」

「四十多歲了,還有什麼機會?」「有呀!眼下就是好機會。」杜發興一听,j ng神來了,晶亮著兩個眼珠,伸長了脖子問道︰「真有機會?楊博士見多識廣,就請給指點指點。」「我去b ij ng、上海、ch ngq ng進貨,跑了一圈,現在叫做天下大亂。那些地方,什麼黨委、zh ngf ,公檢法,全都癱瘓了,一律是造反派掌權。」

「這,長得了嗎?」「據我分析,這是毛老人家的英明。你想想,哪朝哪代的開國功臣有善終的?這不僅僅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問題,這些功臣們,有幾個不是以功臣自居的?解放的幾年,干部離婚成風嘛,講吃喝玩樂的不在少數嘛。除了我們雲南省這些邊疆地方外,糧食關,餓死的人數以萬計嘛。我曉得的。zh ngf 和人民的矛盾、干部和群眾的矛盾,已經沒有辦法化解了,所以就發動特殊時期,讓人民群眾出這口氣。據我看,現在是真的要把當官的整倒,要換血換骨頭,我們這個縣,現在還是死水一潭,黨委、zh ngf 、公檢法,還在掌權、用權,和全國形勢一對比,這是很不正常的。我知道,你哥子膽子大,你只要出來大干,保你當更大的官、有更大的權。」

杜發興送走楊博士後,興奮了一夜,第二天就去找最近的《人民r 報》《文匯報》來研究了三天。最後決定乘ch o大干。他抓住供銷社伙食團辦得差,伙食團長有貪污行為的問題,「踢開黨委鬧革命」,首先奪了伙食團的權。群眾大為擁護。特殊時期初期,縣委發了一個052號文件,對群眾進行排隊,每個單位的左派只有幾個人,右派也只有幾個人,絕大多數是中間派。杜發興參加了這個文件的起草工作,他明白他只要把這件事一捅出去,不僅右派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就是中間派也是會擁護他的。被排成中間派的大部分是埋頭工作的人,他們又有幾個服氣的呢?于是,他在一天晚上,約起炊事員趙長手,他曾有過偷盜的經歷,先把供銷社黨委辦公室的門撬開,再把書記的辦公桌撬開,偷出了全縣供銷系統的排隊名單。連夜抄成大字報張貼在食堂外。並且加了按語。這是這個縣的第一張合乎《十六條》j ng神的大字報。

早晨,縣供銷社的職工們手拿面盆,肩搭毛巾來食堂打水洗臉,就被這張大字報釘在那里了,一傳十,十傳百,人越聚越多,連早晨從來不到食堂打水的家屬們都圍攏來了。他們先是張目凝神搜索自己的名字。發現自己是左派的都低著頭走了,發現自己是右派的就頓足捶胸,破口大罵開了︰五七年右派的悲慘遭遇,大家都有目共睹,「右派」這兩個字,意味著的是永世不得翻身,甚至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看見自己是中間派的,都滿臉怒s ,原來自己一年到頭埋頭工作,在領導的眼里,就是這樣的無足輕重啊!一個被排成右派的四十多歲的婦女號啕大哭,倒在地下︰「天地良心啊!憑什麼把我打成右派啊!」另兩個中年漢子,先是一呆愣,然後是一聲狂吼︰「走!找羅世裕算帳去!」群情激憤的職工,都朝羅書記的家里涌去。

羅世裕住的地方,是一個小院子,這個院子,西面是茂盛的香蕉林,其余三面都是土抬梁的小青瓦房。羅世裕只住著東面的三間。其余的房屋都住著別的職工或者是倉庫。他是南下干部,沒有文化,只在掃盲班識了些字,只會上頭怎樣布置,他就怎樣執行。為什麼,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只知道,**指揮我們從山東直打到雲南邊陲,還沒有失敗過,上頭說的就是命令,就是正確的,必須執行。他听見群眾涌到了門口,鬧嚷嚷的喊︰「羅世裕,出來!」這一陣,縣委也在組織大家學習《十六條》,他是苦出身,槍林彈雨都闖過,還有什麼可怕的?便走出來問︰「一大清早,就這麼熱鬧,有什麼事!」

那位婦女大哭道︰「羅書記,為什麼把我打成右派?!」羅世裕著實吃了一驚,「你听誰說的?」

「食堂外貼著的,你還不認帳!」「那一定是壞人造謠!」這時杜發興舉著幾張寫滿字的紙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大聲說︰「這是你親筆寫的吧?卞翠花,你寫成了卡翠花。」羅世裕想伸手去接過來看,杜發興卻把手縮了回來,說︰「羅世裕,你為什麼要迫害革命群眾?」羅世裕的妻子、兒子也出來了。羅世裕說︰「你們都問杜部長,你是當過部長的,這些東西,你,你從哪里得來的?由你隨便畫幾筆,就算是我寫的?大家不要跟著壞人瞎鬧,趕快吃了飯去上班!」

杜發興走到羅世裕身邊,把手里的紙在他面前揚了一揚說︰「白紙黑字,不承認,同志們都來看,是不是他的字?」好幾個頭都伸了過來︰「是他的字,是他的字!」「打倒走資派羅世裕」的口號聲響起來了。羅世裕以前只听過蔣介石的槍聲、炮聲和人民的歡呼聲。由本單位的群眾喊出的這樣的聲音,他還是第一次听到,完全沒有思想準備。雖然也學過《十六條》之類,總以為那是內地、是大地方的事,所以一時間又氣又急,憋得滿臉通紅得像個關雲長,說不出話來。杜發興正好有了表現自己的機會,只見他把手里的紙高舉到空中搖了幾搖說︰「**規定的,這次特殊時期的重點是整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羅世裕,把矛頭指向我們廣大的革命群眾,這就是轉移斗爭大方向,保走資派,我們能答應嗎!」「不能答應!」群眾齊聲附和。「對!」杜發興故作姿態,把拿著幾張紙的左手在空中往下狠狠一劈,說道︰「羅世裕,你要好好寫出檢查,革命

群眾,都到會議室開會。」羅世裕定了定神說︰「希望大家快去上班,貧下中農上街來,沒有人賣東西給他們怎麼辦?」杜發興領著群眾走了。那時整個的縣城,只有一個百貨商店,一個飯店,一個r 雜店,當天只有被排為左派的六個當中的四個和中間派中三個出身不好的職工去按時開了門。

杜發興把職工們帶到會議室,共有二十二個。這個會議室,十分的簡陋,除了正中貼的**像和主席像下面「無產階級特殊時期萬歲」的標語是新的以外,其余都破舊不堪︰瓦屋頂,抬頭就能看見三個大型的蜘蛛網,從屋梁上吊下來一個電燈泡,燈繩和電燈上,一眼就能看見堆積的灰塵。四面的牆壁是夾泥笆笆的,牆面上原本是白s 的石灰,現在已經成了泥s 。也有四扇窗子,只有窗格,沒有玻璃。看得出來,不是玻璃被打壞了,而是根本就沒有安過。地面是泥土的,因為年深r 久,已被光腳板和草鞋,踩出了光澤。地面上整齊的安著兩排矮矮的長條凳,每條凳子能坐四五個人。主席台上放著一張講究的大方桌,雖然黑油漆已經大部月兌落,但吊邊上雕刻的花鳥人物山水還清晰可見。據說這是本縣的一個大地主家的,當年分勝利果實時,哪個貧農都不肯要,嫌它笨重,佔地方,于是作了供銷社的第一筆不動產。等大家坐好後,杜發興說︰「**號召我們關心國家大事,我們以前還沒有當成一回事,現在,二遍苦已經落到我們頭上了,我是右派,卞翠花也是右派,還有吳長水、金遠志都是右派。你們想一想,右派帽兒一戴上,那還不是二遍苦!還有那麼多中間派,根本不依靠你,只是團結你,以後升級提干漲工資,還有你們的份兒嗎?再下一次,他們找右派,又從你們當中圈幾個出來,你們能有好果子吃嗎?走資派迫害革命群眾就是為了反對**、保護走資派,我們一定要誓死

捍衛**的革命路線!」

大家低頭皺眉一想,道理似乎真是這樣的,都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杜發興看看時機成熟了,就提高嗓音說︰「俗話說得好,一個巴掌拍不響,一根竹子成不了林呀,要組織起來才有力量!你們看看報紙,听听廣播,**接見紅衛兵,好熱烈啊!我們今天就把我們的戰斗組織成立起來!」「好!」大家一個勁的拍手。卞翠花說︰「就選杜部長當頭兒!」大家又使勁的鼓掌。杜發興巴不得有人說這一句,趕忙說︰「大家這樣信任

我,我一定帶領大家戰斗到底!不斗倒走資派決不收兵!」杜發興又提名卞翠花和會計王洪慶擔任副手。並取名為「縣供銷系統捍衛**革命路線戰斗團」並決定發動各區社以戰斗隊的名義參加。散會後,「三人團」圍著大方桌坐下來,仔細研究了批斗羅世裕大會的程序。杜發興搖頭晃腦的說︰「這還是我們縣第一個批判走資派的大會,要通知區社的職工盡量來參加。」卞翠花用左手理了理自己的黑油油的短頭發說︰「那些‘左派’,我們也要邀請參加,那只不過是走資派分裂我們革命群眾。」

王洪慶用右手搓著臉上的污跡慢條斯理的說︰「這樣搞,合適嗎?以後,如果有人依法問罪,我們可真是要吃不完,兜著走了。」杜發興拖長聲音說︰「膽兒小沒有皇帝帽兒戴。有**當總後台,你怕什麼?你不干,右派帽兒可是給你戴穩了的,你還猶豫什麼!」「我們這也是逼上梁山!」卞翠花說。「不同的是」,杜發興說,「還有最高統帥支持!」

然後三個人又商量批判會的時間、地點、主持人、主要程序,哪些人發言等等,誰去落實,他們直商量到吃午飯。第二天早上,這個縣城的大街上,出現了第一張批判走資派的海報。那張海報是這樣寫的︰

海報

為了捍衛**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茲定于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四r 晚上七點正在大禮堂召開批斗大會,批斗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羅世裕排黑名單,分裂革命隊伍的罪行。據我們了解,各個單位都排了黑名單,每個單位都有人被打成右派。因此,歡迎廣大革命群眾關心國家的命運、關心自己的命運,前來參加助威,把走資派斗倒斗臭!

邊城縣供銷系統捍衛**革命路線戰斗團

于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三r 

海報是白紙黑字,羅世裕的名字寫得比別的字大,還用紅筆打了一個大叉。海報貼在十字街口郵電局外的牆上。一下子就圍滿了群眾。膽小的看得膽戰心驚,和領導有矛盾的看得眉飛s 舞,不甘寂寞的人看得磨拳擦掌,希望**跨台的人看得笑逐顏開,有點職務的看得憂心忡忡。不管大家的感受如何,整個縣城這一天的上午和下午,人們都在議論這張大字報。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四r 下午六點過,邊城縣城區的人們都不約而同的朝大禮堂涌。這個縣城本來就很小,人們形容說,點起一根火柴,就可以繞城跑三圈。但各單位的人,集中在一起,大禮堂也是裝不下的。到了七點鐘,禮堂里已經座無虛席了。

這個禮堂是解放以後修的,能容下千把人。木架青瓦頂,磚牆石灰地,油漆長靠椅。前台寬闊,可容百人齊舞。正中的牆上貼著**的巨幅畫像,上面橫拉著紅底黑字大標語,上書十個大字︰打倒走資派,邊城一片紅。主持會議的是杜發興,絕大多數的人都以為他還是農工部長。這是因為,他擔任這個職務已經有了六年,他被撤職只給相關單位發了一個通知,而且並沒有講原因。他的劣跡,當時只有主要領導知道。只听他高聲大喊道︰批判大會現在開始!全體起立,向偉大領袖**敬禮!下面的人都「嘩」的一聲站起來,向**像鞠躬。「先學習〈〈**語錄〉》︰第一頁第一段︰‘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第十面第二段︰‘人民靠我們去組織。中國的反動分子,靠我們組織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第十一面第一段︰‘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薛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下面的人都還沒有多少人有《**語錄》,因此都是靜靜的听杜部長唱獨腳戲,當然也覺得新奇︰**自己斗爭自己的干部,還怪新鮮、怪認真的!「把走資派羅世裕押上台來!」這一聲吼,才接觸了實質,下面萬頭攢動,要親眼看看走資派羅世裕如何被押上台去。他們看到的是羅世裕走中間左邊一個男的,走在稍後一些;右邊也是一個男的,走得靠前一點。上了台子押的兩個人都坐到了旁邊,羅世裕昂著頭站著。只見杜部長走過去伸出右手在羅世裕的頭上狠狠按了一下「還不低下你的狗頭!」羅世裕站立不穩,險些跌倒,一個踉蹌,又很快站穩了。這時被排成右派的另三個人都上了台。「你說,為什麼要把我排成右派!」卞翠花憤怒地問。

羅世裕說︰「縣委發的文件,杜部長是參加起草的,杜部長理論水平高,你給大家說,為什麼上頭要布置我們排右派。」杜發興說︰「羅世裕,你要端正態度,不要對抗革命群眾!」「我有缺點歡迎革命群眾批評,但是,我這里是一級黨組織,下級服從上級,上頭有布置,我能不搞嗎?我不知道有什麼問題。」卞翠花說︰「那你回答,為什麼把我排成右派!」羅世裕說︰「上頭布置了任務,百分之五的右派。不排你,你說又該排哪個!」「你說,我有什麼問題?」卞翠花大聲問道。

「你到學校去買了學生種的三十斤包谷,這是違**的糧食政策的。再說,你的兄弟外逃了。」卞翠花說︰「我佷子讀高中,住在我那里,口糧不夠吃,他家一百多里,未必叫他背糧食來吃?我兄弟外逃了,我沒有外逃,怎麼,我就是右派!」批判會開了兩個多小時,羅世裕認為自己沒有錯,造反派認為,這樣對待群眾,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錯誤的,都憤憤不平。

這次大會雖然開得毫無火藥味,但是,杜發興,就因為這次會而一舉成名,成了這個縣造反派的天然代表。從此以後,外縣的、專區的、省城的、京城的都不斷有人來聯絡。斗爭會也一次更比一次凶殘。

半年後又開了一個批判會。會議主持人先是是杜發興,只听他拖長聲音高喊道︰「把走資派押上台來!」話音一落,就听見禮堂左邊的過道上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響。十四個「走資派」胸前掛著倒寫著姓名的大牌子,各被三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反扭著左右手,頭被兩只大手按下去幾乎和地面平行,被強力推著風快的跌上主席台,這就叫「坐土飛機」。他們都腰被按成九十度,一順溜的站著。台下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然後從「打倒**」開始,直喊到台上站的最後一名人事科長馬福祥為止,在他們的名字前都加上了「走資派」三個字。領著喊口號的,又不只一個人,往往是五六個,那口號聲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等到口號聲停下來,這時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紅衛兵宣布︰「請捍衛**革命路線戰斗團團長杜發興控訴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對他的迫害。」

話音剛落,只見杜發興從主席台後雙手吃力地提著一個用鐵絲吊著的又大又厚的木牌子,走過去狠狠掛在縣委書記劉茂林低頭長伸的脖子上,劉茂林「撲」的一聲向前僕倒了,下巴磕出了血。杜發興上前狠狠踢了一腳,又抓住劉書記的頭發把他提起來站穩。

杜發興的揭發,主要意思是說他是一個執行**革命路線的好干部,縣委書記等一伙,卻無中生有,捏造罪名,撤了他的職,降了他的薪,讓他去賣小五金。群眾都不知道他的斑斑劣跡。听了他的揭發,大家對劉茂林一伙真是切齒痛恨。「打倒走資派劉茂林」「砸爛舊縣委」的口號一浪高過一浪。杜發興控訴完畢,就由別的造反派上來批判,杜發興就站在旁邊壓陣。

台子上,站的一長排走資派中,有縣委書記、縣長、副書記、副縣長、監委書記、各部部長,他們都規規矩矩的站著,低著頭听著。杜團長,左臂紅袖章,左胸紅像章,盛氣凌人的在台上,來回竄,一只眼楮掃視台下,另一只眼楮注意台上,他看見常通的頭抬得稍高一點,就虎凶凶的走過去,掄起手掌,狠狠的在脖頸上砍一下,常通一個踉蹌,還是站穩了。「你還不倒!」杜發興嚎叫著下死力的用拳砸常通的頭和脖子,常通,搖

晃著倒下了。他還在常通的肚子上狠踢了一腳︰「給老子敢裝死!」這次會是批斗縣委書記。罪名是迫害堅持革命路線的干部。上台發言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紅衛兵。他質問縣委書記︰「你為什麼迫害杜團長。」縣委書記抬起頭來說︰「杜發興強ji n婦女是證據確鑿的,他自己也寫了認罪材料,這不是迫害。」杜發興一听,暴跳著沖過去︰「走資派還敢放毒!」並飛起一腳,正踢在縣委書記的胸口上。縣委書記哎喲一聲倒在台上。他又趕上去,腰上又是兩腳。被小學教師造反團的老師制止住了。這個書記被抬回家去躺了半年多起不了床。

書記在台上的話,提醒了杜發興,他還有那麼多罪行材料在檔案室,不毀掉,以後秋後算帳才吃不消。他便組織紅衛兵,砸了檔案室,找出他的材料全部燒毀了。出現兩派斗爭以後,杜發興成了另一派攻擊的重點。他組織了3次大規模武斗,雙方共死4人,殘2人,傷不計其數。只要他在場,每次批斗會就得有人被抬著回去,已經斗死了一個區委書記,一個公社社長。常通已經被他打成了下半身癱瘓。全縣的大小干部听見他的名字,

就要嚇得發抖。

這時秀蘭已經提前釋放了,和陶崇文一道迎著朝暉出工,披著晚霞回家,過得和和睦睦。只是一想起杜部長,心頭就要燃起一團怒火。這個杜發興的所作所為傳到了他們的耳朵里。兩口子氣得飯都吃不下去。他兩口子都被剝奪了參加特殊時期的權利。一天到晚都在寨子上勞動。因為地方偏僻,杜發興還無暇來收拾他們。

一天,秀蘭大叔被弄到公社去批斗,半夜過後才被抬回來,陶崇文和秀蘭都到家里去看他,見這老人,一身血肉模糊。秀蘭問︰「這是誰干的?」老人艱難地說︰「杜,杜部長。」天剛亮,秀蘭大叔就含恨離開了人間。全寨子哭成一片。秀蘭咬牙切齒的說︰「我一定要親手宰了這頭狗熊!」

陶崇文和刀秀蘭兩口子怎麼也不能入睡,和藹可親的秀蘭大叔的音容笑貌老是在他們的眼前晃。秀蘭說︰「大叔可是剿匪英雄啊,杜發興怎麼能有這麼大的權力?連大叔他都不能放過,能放過我們嗎?」陶崇文說︰「在這種昏昏世界里,誰想冒出去就能冒出去。我們不能等死,你到耿馬去躲一段時間,我要到處走一走,了解些情況,看我們能不能有什麼作為。」天還沒有亮,秀蘭就去叫醒了她的麼兄弟刀格牛,他本來在昆明某部當兵,刀秀蘭被抓進監獄後,他也復員回家了。這小伙子在部隊干了不到三年,長得身強力壯,像一株松樹。秀蘭和小陶找他來商量了半天,陶崇文和秀蘭就悄悄的離開了寨子。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份,大忙季節剛過的一個早晨,杜發興正坐著新藤椅,抽著ch n城煙,品著鳳慶茶。這時的杜發興已經是縣革委會的副主任、縣供銷社的革委會主任了。房子雖然破舊,屋里卻貼滿了**的光輝形象和他順手拈來就可以活用的**語錄。

這時響起了「篤篤篤」的敲門聲。這可是他最喜歡听的。當時電話還是寶貝,一些造反派經常登門來請求支援。只要听見門響,他就知道今天又有自己大顯身手的機會了。他快步上前開了門。門口站著一個小伙子,不過二十四五,穿著一身舊軍裝,雖然面生得很,但是一見了杜主任就兩腳一並,唰的敬了一個軍禮,那樣子可熱得像一團火。不等杜發興問來由,就一步跨進屋里說︰「我是 芒寨的刀金劍,剛復員回來,我們也組織

了戰斗隊,那個陶崇文和秀蘭,又反動又頑固,我們把他們拿不下來,大家都說杜主任神通廣大,是頑固分子的克星,所以特別來請你去支援!」

杜主任一听雖然正中下懷,陶崇文和秀蘭早就該除掉了,只是這個地方,傣家人的弓箭弩子可是不大認人的。所以一直不敢去。他有些不放心的問︰「你們戰斗隊有多少人?」「全寨子182個人,除了小孩和幾個走資派,都是戰斗隊員。」「真的?」杜主任笑得合不攏嘴。「大家都信任我這個當過兵的,形勢當然就越來越好了。別的都不在話下,就是這兩口子,誰也說不贏,我們還沒有辦法。」杜主任把胖手一揮說︰「只要我出馬,哼,沒有炖不軟的烏龜。列寧說得好‘打他個靈魂出竅!’」那小伙子說︰「杜主任能親自出馬,我們造反派的膽子就壯了!」

杜主任知道報仇雪恨的機會來了,立即約起三個鐵桿兒兄弟,和刀金劍五人一起,要了一個車,直開茫烏公社。五個人一路上商量斗法,商定了「老牛扳樁」、「背火背 」等酷刑。叫他們不死也要月兌三層皮。

汽車只能開到公社,杜主任叫司機明天上午來接人,就讓小車返回縣城去了。公社距離 芒還有二十里山路,五個人在街上吃了午飯,就向 芒進發。開始的兩里路還較平坦,越走山越高樹越密。這山都是黃泥堆,地上鋪滿了厚厚的松針,人走在上面,遠不是走上地毯的味道,就好比是在棉花堆里走,每一腳下去都富有彈x ng。路只不過是松林中的一條淺s 印子。四周都是大松樹,一路是淡淡的松香味,松濤低沉地響著。這天是y n天,走在樹子深的地方,真是仰面不見天。五個人走到了鬼嚎谷,谷底是亂石嶙峋的干溝,兩邊是伸入山林的斜路。大水季節,山谷里澗水咆哮,四面的峰巒應和,聲音顯得特別沉郁淒厲,使人覺得像鬼哭狼嚎。

這時迎面來了一隊人,正在下坡,二十來個,個個頭戴小斗笠,肩扛獵槍弓弩,腰佩刀袋。大忙一過,正是打獵的好時候嘛。杜發興沒有放在心上,兩支隊伍挨攏了,擦身而過了,等五個人全被岔開時,這些人突然轉過身來,就近兩三個人對付一個,把杜發興和他帶來的三個人一律反剪了雙手。杜發興高喊︰「干什麼!我是杜主任!」這時一個人掀掉了帽子說︰「我這幾年天天念叨著你,錯不了的!」杜發興一听,嚇得呆了,那個說話的人竟然是刀秀蘭!」這時另一個人也揭起帽子當扇子煽著︰「走吧!等會兒我們都有機會說話。」杜主任一看,竟然是陶崇文,就說︰「你們敢亂來,告訴你,單綁架縣革委副主任就可以判你個死罪!」

陶崇文說︰「說得好!打傷縣委書記、打殘監委副書記,打死秀蘭大叔又該判個什麼罪呢?」杜發興說︰「你叫人保組來抓我呀!」陶崇文說︰「人保組保護不了人民,還不興讓人民自己保護自己?」「捆結實,押起走!」陶崇文發布了命令,幾個人和那個請杜主任的復員軍人一齊動手把四個人捆得結結實實。陶崇文對那個復員軍人說︰「刀格牛,干得漂亮!」那個小伙子說︰「還多虧了杜主任當仁不讓嘛!」大家都轟笑起來。

杜發興一坐在地下耍賴不肯走,大家拖也拖不動。秀蘭走過來唰的抽出了別在腰上的匕首說︰「就在這里結果了不是更省事!」舉刀就朝他的肚子上刺,嚇得杜發興慌忙滾在一邊。被那個復員軍人抓住背上的繩子提了起來,說︰「處理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可不能這樣草率。」杜發興眼珠轉來轉去,也只好哭喪著臉邁動步子。

陶崇文和秀蘭等押著杜發興等離開了大路從山脊上進入了原始大森林,森林里霧蒙蒙的,向上看不見天,向東南西北看,都只能看見巨大的松樹和滿地棕黃s 的松針。森林里能聞見的氣味很多,有松樹的清香味、菌子的清香味,還有腐草腐木的氣味,不時還能嗅到熊瞎子和金錢豹的腥臊味兒。他們抄險道走絕嶺又前行了三四十里路,來到了森林中心的一片林中空地里,四周都是終年霧罩雲屯的絕壁峭崖、參天蔽r 的巨松古藤。地下的枯枝松針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倒著的幾株大樹,朽得像一條爛了的巨蟒,竟然還有半人多高。西邊有一株紅木樹,有兩人合抱那麼粗。這里完全沒有給草留下空間,連樹根下也只是枯枝枯葉和泥的混合物,帶著歷盡滄桑的黃褐s ,發出叫人捉模不透的氣味。

進入了這個空地,到了紅木樹下,陶崇文說︰「杜發興,跪在紅木樹下,向被你迫害致死的干部群眾請罪。」杜發興不肯下跪,刀格牛上前去向他腳彎處猛踩一腳,杜發興疼得大叫著跪下了。「把那三條狗押過來!」那三個走狗畢恭畢敬地過來站著,做起洗耳恭听的樣子。陶崇文從衣服里模出小本子和一支鋼筆說︰「想不想給杜發興殉葬?」

「不想,不想,不想!」三個人嚇得舌頭都挪不轉了。「那好,我說一句你們寫一句。只有一支筆,一個人寫好,三個人簽字畫押。」陶崇文叫人給三人松了綁,把筆給了那個瘦高個子,他的名字叫牛闢鮮,大家叫得口順了,就干脆喊成了「牛皮癬」。陶崇文說︰「牛皮癬可是個筆桿子,記好了。」牛皮癬趕忙接過筆和本子,蹲在地上仰著頭張著嘴,望著陶崇文。杜發興想站起來,又被刀格牛一腳踹倒了。他聲嘶力竭地吼道︰「你們三個,不能听他們的呀!」三個人都做起置若罔聞的樣子。陶崇文于是一字一頓的說道︰「特殊時期風雷激蕩,蛇蠍杜發興乘機囂張。草芥人命,如瘋如狂。把五個人迫害致死,把八個人打成重傷。如果讓杜發興繼續存在,就會有更多人大受其殃,我們叩天而問,蒼天茫茫;我們千思萬想,心ch o激蕩。為民除害,當仁不讓。于是我們把杜發興誘離熊洞,引入刑場。秘密處決,以寧邊疆。雖說不合法度,畢竟除了豺狼。執法人,你們三個都來落下自己的大名吧。」牛闢鮮和另外的兩個也都來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刀秀蘭說︰「你們三個走狗做的壞事也不少,死罪免了,活罪不能免,都去跪在杜發興的旁邊!」三個人都找地方跪著了。刀格牛喝道︰「你們三個爬遠點,隔一丈遠。」

杜發興嚎叫道︰「你們不能亂來呀!」

陶崇文說︰「為什麼呢?只準你亂來呀?我問你,雪嶺區委書記趙山青,你為什麼要把他打死?班那公社的社長吳世平,你為什麼要打死他!秀蘭大叔是剿匪英雄,你為什麼要打死他?縣委劉書記、監委常書記,公安局李局長,你為什麼要把他們打殘!」

陶崇文越說越激動,聲音簡直像驚雷狂雨,激起了滿天風雲。接下去的就是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後來邊城縣革委會派出人到處尋找杜發興,司機只知道送到了芒烏公社。牛闢鮮哪敢說實話,只是說︰「杜主任最喜歡的是女人,吃完飯一個人就出去了,我們又不好問。」此後不久,三個人怕社會穩定後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就一同相約逃跑到外國去了。他們一跑,人保組便推定一定是牛闢鮮等三人殺害了杜發興,如果不是做賊心虛,他們三個人跑什麼呀!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陶崇文刀秀蘭都獲得了平反昭雪。陶崇文當了多年的縣委書記。關于處決杜發興的事,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也沒有向組織交待。筆者曾經問他︰「對這件事情你現在怎麼看?」他板起面孔說︰「關鍵是社會應該怎麼看,在那種情勢下,稍有點社會責任心的人都會像我們那樣作。我以為既沒有受表揚的必要,也沒有受處罰的必要。」他又笑笑說︰「電影《三國演義》的歌詞里唱得好哇,‘擔當生前事,何計身後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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