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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下樓了!今天去湘章老太太那兒吃嗎?在家里吃現在就可以開飯了!」
樓下請來的煮飯阿姨在催晚飯,舒妤從回憶里抽回了游離的思緒,挺著大肚子走出了臥室,準備下樓。
「今晚不去湘章了,開車過去還要個把鐘頭。……太太還沒吃晚飯嗎?」
「是了,最近胃口不大好,總犯困,午飯也沒吃多少,下午的時候,給太太熬了一盅燕窩,勉強吃下些。」阿姨回答。
「怎麼就胃口不好呢?」他像個小孩子,鎖著眉頭問。
「大概是有身子了,困倦乏怠,午睡也起不來。也好,孕婦少食多餐,更健康些。」
他停頓半晌,才微微「嗯」了一聲。
舒妤又輕輕縮回跨出樓梯的一只腳,呆呆地愣在那兒。她半晌才反應過來,余陽今晚在家!半個鐘頭前,女佣才摁電鈴通知她,余先生剛剛到家!
她沒有半分高興,反而有些不適應。上一次見到他,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
舒妤此時站在樓梯口,能夠清楚地听到他和阿姨的對話。三月不見,他似乎溫和得出奇,那口氣里,竟隱隱有些對她關心的意思。
她猶豫一番,最終還是下了樓。
看見她下來,阿姨熱情地招呼︰「太太,要是困,吃完飯再去打個盹。今晚正好和先生一起開飯。」
他正在月兌外套,听柳阿姨這麼一說,便看過去。愣愣地盯著她。他扔外套的手就那樣僵在那里。
舒妤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便輕輕說一聲︰「吃飯吧。」
他也沒說話,扔了外套就跟在她後面。
餐桌上,阿姨已經把碗筷都整齊地放好了,菜正一樣一樣端出來。
舒妤鎖著眉頭︰「吃不下。阿姨,我要的小米粥呢?」
「哎呀!」柳阿姨一拍大腿,「我給忘了!小霞隨口一說太太今晚要喝小米粥,叫我熬著……這麼一忙,我怎麼給忘了!」
舒妤還沒接話,坐在對面的余陽竟撩開桌布站起來︰「我去做吧。」說完,便向廚房的方向走去。
阿姨連連阻攔,拗不過,也跟了過去。
舒妤倒是吃了一驚,這不像余大少爺平時的作風。但她是知道余陽會做飯的。
他很早就離家,賭氣出走的時候,和連凱一起參過軍,也是在部隊里認識被老爹發配去鍛煉的辜鴻博一伙的。他們天不怕地不怕,違了軍紀就被罰去當了一陣子火頭兵。做飯就是那個時候學會的。「凱風」那幾位到現在還拿這件事互相調侃。
舒妤正胡思亂想間,那位已經端著個小碗走過來了︰「吃吧。」他小心翼翼地把碗放在舒妤的桌前。
清清淡淡的一碗小米粥,還配了兩個金燦燦的煎雞蛋。他很細心,怕舒妤嫌口味太淡,又沒胃口。
舒妤不說話,只埋頭喝粥。
余陽也不找話,更是悶著頭吃自己的飯。
他今晚的表現確實有點反常,放在平常,這是舒妤想都想不到的。不過席間還是找不出一句話,大概他們之間早已習慣用沉默來相處。
小米粥稀薄,舒妤解決得快,吃完便放下碗筷。他這時才抬起頭來︰「晚上叫阿姨再給你熬一盅燕窩,家里血燕還有嗎?」
她乖乖點頭︰「可能要半夜才想得起來吃,要給阿姨加班費呢。」
余陽頓了一下,仿佛在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孩子的衣服都準備好了嗎?」
舒妤一愣,這是六個月來,他第一次主動問起孩子的情況!
她低聲回答︰「和媽媽逛街的時候買了幾套。思思正把滿滿小時候的衣服找出來打包,準備送過來,給這個寶寶穿。媽媽也說,小孩子不要總穿新衣服,多穿穿別的寶寶穿過的才會健康。」
他听得很認真,突然木訥地問︰「為什麼?」
「大概是新衣服總有味兒吧?不知是什麼化學成分。舊衣服都被寶寶去過味兒了,細菌少……」舒妤也是一知半解,只得按自己的理解小心翼翼地回答。
他低低應了一聲︰「嗯。」
晚餐結束後,余陽閑著沒事,一個人跑到新裝修的嬰兒房,敲敲打打開始組裝嬰兒床。
「不必這麼費事,下次去逛育嬰店,買一個現成的就好了。」舒妤正好經過,跟他說了一聲。
他抬起頭︰「這個組裝的是誰送來的?現成的恐怕沒有合適的式樣。」
「不曉得,親戚朋友送了很多育嬰用品,還有很多沒拆封。不喜歡現成的話,去育嬰店里定制一個小床也不錯,委托設計公司,只要是知名的,設計出來的效果應該不錯。」
只要是關于孩子的話題,她總願意說很多。
余陽放下手里的活,隨便收拾一下準備去洗手︰「那隨意吧,定制的也好。老六最近注資給他女友開了家設計公司,听說水準不賴,就讓他們練練手吧。」
錯身而過。衛生間里響起了嘩嘩的水聲。
舒妤隱隱有些懊悔,他難得對孩子上心,自己兩句話倒是潑了冷水。
不過話又說回來,余陽今天的態度大異往常,讓她很不適應。為著這個孩子的到來,舒妤娘家的壓力也小了些,她早已為這個孩子、這樁婚姻想了條出路。數個日夜的不眠,她深思熟慮,決然想拋棄從前她一人孤立圍援的婚姻,走出這樣尷尬的困境。也許這個孩子,也不願生在充滿冷暴力的家庭吧。
然而,余陽今天的反常,幾乎要打破她的一意計劃。
她怕自己會為了孩子,下不了狠心。
「吵架了嗎?」舒妤挺著大肚子,靠在門邊。
他正用毛巾擦臉,听見舒妤的聲音,錯愕地看她一眼︰「嗯?」
「你們吵架啦?」
他不敢置信,盯著舒妤又問︰「誰?」
「你和林佩婉。」她說。
確信得到了肯定答復之後,他的眼楮瞪得能吃人。余陽一甩手,暴躁地將毛巾扔在浴室的直立鏡上,霧氣蒸籠的鏡子頓時被砸出一團鮮亮的痕跡,他向她大聲吼道︰「這是你說的話?這是你對你丈夫說的話?」他輕輕「嗤」了一聲︰「外人看來,她才是原配!這句話……就像你在膽怯地詢問你的情人,他和家里那位原配妻子是不是吵架了!」
舒妤迎上他的目光︰「這是你給我的一貫錯覺,余先生。」
她語氣平靜,不卑不亢,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余陽愣在那里,許久才吃力地擺擺手︰「寧寧,你平靜的可怕。」
舒妤也一愣。
寧寧,那是她小時候的乳名,自從爺爺去世之後,已經沒有人這樣叫她了。只有小時候一起長大的玩伴,才知道她還有這麼個靜靜軟軟的乳名。
爺爺是村里的教書先生,那個時候還開著私塾。舒家到她父親這一代,才開始經商發跡。小時候,父母創業維艱,她被寄養在鄉下爺爺家,文文靜靜地跟著爺爺念書。老式的書塾,書聲朗朗。她甚至還在散發著青木味道的桌上,念過《女則》。悄悄靜靜地坐在課堂里,听著嘩嘩翻書的聲音,趴著便睡著了,抹了一臉的口水。下學的時候,爺爺推醒她,把學生們下課樹上掏的鳥蛋遞給小孫女當小玩意兒玩。
「靜女其姝。」老舊的線裝書上有這樣一句話,她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爺爺嫌「靜」字未免太過清淡,「姝」字不若動人,便擇了一個偏義的「寧」字配他的小孫女。
寧寧,寧寧。漫山遍野地喊。
寧寧,靜女其姝。
後來她回到城里,父親的生意已經越做越大,早已是s市有名的商業巨頭。他們住的地方離軍區大院很近,她大半的童年都和大院里的孩子們一起度過。那時她老追著連凱後面跑,男孩子們皮,常常打架。她拍著小手掌大叫︰「小凱哥哥加油!」多數時候是連凱撂倒一群人,最終**oss出場,撂倒連凱,余陽擦擦鼻血從地上爬起來,招呼一聲︰「寧寧,以後你給我喊加油,哥哥就幫你買冰棍!」她咯咯大笑起來,屁顛屁顛毫無節操地撂下連凱,跟在余陽後面︰「好啊好啊!陽陽哥哥給寧寧買冰棍!」
連凱在滾滾塵土里抹了一把淚眼,一生的恥辱啊!
後來小丫頭寧紫蘇成了連家的小女兒,她和溫思懿帶上小紫蘇,橫行大院無人敵,天天做牆頭草騙冰棍吃。紫蘇的加入,才讓大院里有了「大寧寧」「小寧寧」之分。再長大些,幾乎沒人再叫她寧寧了。
寧寧,靜女其姝。--你搶冰棍的時候一點兒也不靜吶!連凱總是這樣扯她歪歪扭扭的小辮子。
寧寧。
很久沒有人這樣叫她了。
一時被余陽突如其來的稱呼驚住,舒妤撩了撩頭發,苦澀地笑︰「我還以為你在叫紫蘇呢。」
這一說,又想起了不該想的事,舒妤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紫蘇和連凱,也是一筆爛賬。她們從前這三個大院里歡歡喜喜一起長大的女孩子,一樣的苦命,感情一路波折,想要一份平平淡淡的生活,竟難于登天。
余陽回過神來,淡淡地盯著她,又重復了一遍︰「寧寧,你平靜的讓我害怕。」
舒妤揮了揮手,刻意回避︰「孕婦情緒波動不能太大。」
言畢,她扶著樓梯扶手,有些困難地爬樓梯,向臥室走去。
余陽站在那里,只听得舒妤沉沉嘆了一口氣。就是這一聲嘆息,竟讓他舉起的手不知放下,讓他沒有勇氣追上去。
這場家族利益錯雜的婚姻,只用四個字來形容,那便是,身心俱疲。那個從前像個小跟屁蟲跑在他後面嗲聲嗲氣地喊「陽陽哥哥」的小女孩,那個一根冰棍就可以讓她開懷大笑的小女孩,早已嫁做人婦。他們的童年、少年時代交錯在一起,彼此見證對方的成長軌跡,從第一次逃課,第一次戀愛,第一次離家,他們曾經的故事毫無交集,卻能零星地從長輩口中得知對方故事里的真命,何等秀于林。
然後,他們彼此牽手走進了圍城,以互相傷害的方式。彼時各有所愛,可是,新娘卻是她。新郎竟是他。
與舊愛揮別,此後各安天涯。折墮圍城的小公主,守著破碎的婚姻,在每一個無人的深夜哭泣。第二天在長輩們面前依然脂粉不減,環墜擁簇,她在人群里笑如桃花。
是誰說的,面具戴久了,就會長進皮肉。
她坐在鏡子前,盯著一張陌生的臉。
直到天邊曙光乍現,清早粘稠如蜜汁的霞彩擁擠地滲入窗柩罅隙。她方才立起,打開窗戶。天光大明。
這樣的日子,好累。
好累。
舒妤停住腳步,立在走了一半的樓梯陳木階梯上,突然,平靜地吐出這幾個字︰「我們離婚吧。」
余陽嚇了一跳,慌忙仰起頭看她,眼里糅雜著滿滿的不可置信。他盯著她看了好久,方才試探地叫了一聲︰「寧寧?」
「我們,離婚吧。」她仿佛思慮良久,又鄭重地重復一遍。
作者有話要說︰這種節奏還行吧?我總是偏愛這幾個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