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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形同陌路

第060章形同陌路

接爸爸遺體回來那天,下著雨。

康祺本來勸說她不要去,他去就可以了。

但童一念搖頭拒絕。

她很感謝康祺這幾天特地從部隊跑回來陪她,陪她度過人生中最低落的時光,但,她才是家屬,她才是姓童的,有些事情不是康祺能夠代替的……

從見到爸爸遺體那一刻,一直到把遺體運到殯儀館,她都沒有哭,更沒有淚,只有蒼白的臉色,握緊的拳頭,和泛白的指關節……

還有,烏青的嘴唇……

倒是小媽和一菱,一直哭個不停,在外人看來,她們是多麼悲傷。以致,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私底下議論︰「這家這不哭的是大女兒吧,還真是無情,雖說死者是嫌犯,但到底也是生她養她的爸爸,就一滴眼淚也沒有?」

另一人則道︰「你不知道吧?我家有個親戚的親戚,是公安局的,據說這死者還是大女兒的夫婿親自給抓的,說不定這大女兒自己都有份抓她老子,能有眼淚嗎?」

「喲,這是上演哪門子戲啊?這看不好評價了!姑爺抓岳父還勉強說得過去,到底是外人,但這女兒可是自己養的哦……」

「也是……但到底這人不能做壞事,做了壞事老天是要報應的,你看,最後落得被女兒背叛的下場……」

「那倒是……」

……

湊巧的,這對話還被童一念听到了,卻仍是哭不出來,只覺得心里苦苦的,于是,苦笑了一聲……

世人總喜歡用眼淚的多少來衡量一個人的悲傷。

且不說那流淚的是否真的悲傷,但不流淚的就一定不悲傷嗎?

童知行的遺體停留在殯儀館的時候,可謂清冷淒涼,生前舊交鮮有人來,這個時候,人人明哲保身,誰還會來趟這渾水?

不過,童一念在這一點上卻想得開,這死者已矣原本就是親戚或余悲,他人業已歌的事,更何況,父親還是嫌犯,只怕社會上的人都恨不得放鞭炮慶祝這麼一個壞蛋死去……

但是,盡管如此,還是有三個人來看過她,也在父親靈前上了一炷香。

童一念告訴自己,她要永遠銘記這三個人,這三個,在如此非常的時候不怕惹禍上身而來看她和爸爸的人……

這三個人便是,岑叔叔,杰西,和賀子翔。

岑叔叔上完香後,走到童一念面前安慰了她幾句,似乎還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的樣子,童一念便知道了,一定是公司的事……

「岑叔叔,我明白,該怎樣就是怎樣,我能接受的。」她顯得比想象中更平靜。

岑叔叔見狀也覺不忍,點點頭,「節哀順變。」然後又還對杰西說,「你留下來看看有什麼幫得上的,我還有事先走了。」

「是,爸爸。」杰西求之不得,就算他老子不這麼說,他也不會走。

在這一點上,童一念也是感激杰西父子的,到底還是有人念舊情……

賀子翔是最後才來的,一身的黑。

自從出事那天賀子翔給她打了個電話後就沒再有過任何聯系,想必自己兄長被抓,他也是忙得焦頭爛額。

賀子翔進來第一眼就看到了她,一身縞白,襯得巴掌大的小臉下巴尤其尖削,而那雙大眼楮,在蒼白臉色的映襯下愈加顯得空洞,仿佛那黑色的瞳孔里,是兩汪無底的黑色深淵……

他心里某根弦一動,有些遙遠的記憶被喚醒……

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也不過是個淘氣蛋的時候,有一次跟隨家里大人去吊唁,大人之間那沉悶冗長的對話讓他感到無聊至極,一雙眼楮不老實地左顧右盼,卻在角落里發現一個小女孩,穿著一身的白,小小的臉,尖尖的下巴,一雙眼楮很大很漂亮,卻充滿了驚慌,那樣的神態,讓他想起了小兔子,被他抓住的小兔子就是這樣一副神態,一雙眼楮骨碌碌水靈靈,卻害怕極了……

當時,他就覺得有趣了。

他喜歡小兔子,喜歡這個小兔子一樣的女孩。

他剛想過去跟她搭訕一下,身形才不過微微一動,就被老爸給抓住了,還低聲吼他,「你給我老老實實站在這里,別到處皮惹事!」

沒辦法,他只能遠遠地繼續看著她,眼睜睜看著岑杰西走到她面前,給了她一個什麼吃的東西,她就咧著嘴笑了……

那一笑,讓他心里極不舒服,小小年紀,他不懂這是什麼心理,只是覺得如果剛才爸爸不拉住他,那走到她面前的一定是他,他也可以從供桌上偷拿個東西去給她吃,然後她就會對著自己笑,這笑容本來就該是屬于自己的!他有些憤然……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這女孩就是這家的長女,叫念念。

念念,他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听。

後來,在一些純家庭的宴會里,會見到她,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可是,每一次他都覺得這個女孩和別的女孩不同,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不同愈加明顯起來。

一般的女孩,在這樣的宴會里,總是喜歡打扮得花枝招展,並且總不忘站在最打眼的地方,巧笑嫣然。

豪門女子,怎樣在公眾場合不著痕跡地展現自己的魅力,以吸引男士的注意,是從小就自覺學習的功課。

唯獨她,年紀倒是漸漸見長,身量也漸漸長高,模樣更是愈見漂亮,那雙空洞的大眼楮卻是沒變過。

無論是怎樣的聚會,她都只會躲在角落里,捧著一盤子吃的埋頭苦干,吃完了,就坐在角落里發呆玩手機,有時候,他發現她甚至捧著一本書在看。

這時候的他,總是會啞然失笑。

那樣的她,像遠離人間煙火的小精靈……

湊巧的是,高中的時候,她居然跟他念一個學校,他不過比她高一級而已……

那天,看著她不坐家里的車,而是騎著一輛腳踏車,穿著校服風風火火沖向學校時,他正從車上下來,那丫頭呼啦一聲就從他面前沖過,發辮蓬松,兩眼發亮,雙頰因運動之後不再是蒼白的顏色,而是泛著自然的潮紅,還有沐浴乳的清香混合著出汗以後少女的淡淡體香隨著她掀起的風侵入他的呼吸……

那一瞬,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明媚了……

于是,有了他向她的告白;于是,也有了他和杰西的一場生死戰……

事後,他被拎回去,老爸將他一頓暴打,只差把他掛起來拿皮帶抽了,于是,青春期那一點點美好情感的萌芽,也被老爸給生生抽掉……

從此,漸漸走遠。

仍會在宴會上見到她,卻只是觀望;依然覺得她與眾不同,卻不再走近。

她的身邊,永遠圍繞著杰西和沈康祺,還有那個叫明可的家伙,他跟他們,不是一個圈子的。

這並不是說,他不敢和他們較量,而是,她的眼里似乎從來就沒有過他,她甚至不知道,在她的成長歷程里,還一直存在著他這樣一個觀望者。

外有堅實的壁壘,壁壘的公主眼神根本不會留意到他,而作為一貫高高在上的賀家二少,還不至于再讓自己去踫壁,畢竟,那只是青春歲月里一瞬間的萌動;畢竟,只是一種覺得她與眾不同的情愫而已,還沒上升到愛,就連喜歡,也只是那麼一點點。而這世上,最不缺的還是美女,男人,又是一種感官動物,所以,這感覺也漸漸淡了去,直到她結婚,終于徹底放下……

然而,這一次在殯儀館再一次見到一身縞素的她,仿佛讓他在時光轉移中找到一個契合點一樣,這麼多年來,她從幾歲的女圭女圭,到成年少女的模樣居然在這一眼之間,盡數在他腦中回放……

她瞪著空洞的大眼楮驚慌得像小兔子的模樣,她張著嘴在宴會的角落里啃蛋糕不經意卻露出缺了的門牙的模樣,她漸漸長大,捧著手機在角落里看小說,邊看邊偷偷抹淚的模樣,還有,她穿著淺碧色的小禮服,宛若降落凡間的精靈,氣質和眼神都和這紛繁的環境格格不入的模樣……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有些東西並不曾忘記,只是像青春歲月一樣,被他掩埋在記憶里而已,而這個世界,並不是所有的記憶都是煙雲,它總會在特定的時刻,且一定會有那麼一個時刻,從記憶里跳出來,強有力地跳出來,達到震撼心靈的效果,甚至,比他自己預想的,還要強烈……

他緩步走向靈前,心,就像蜿蜒的海岸,有一波浪潮涌上來,輕輕拍打,又退下去,再涌上來……

凝視著靈前那張童知行的照片,他眼里漸漸沉落暗涌,原本柔和的輪廓有一瞬堅硬,但轉而間,捻起三支香,恭敬地行了三個禮,再一絲不苟地把香插上。

童一念在前,領著小媽和一菱,在整個葬禮的第三位客人前跪下。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們三個女人會站成這種隊形,按理說,應該是小媽在最前面才是……

賀子翔挺拔地立于她面前,一改平日里略帶玩世的笑,知此時說什麼也無益,索性連那句慣常的客套語「節哀順變」也沒說,節哀?若親者果真哀,又豈是一句「順便」能安慰得了的?

于是,只點了點頭,一縷碎發隨之落在額前,「下葬那天,我會來。」

童一念微覺驚訝,她和賀子翔的關系,只能算是認識,他能在這風口上來看爸爸就已經讓她覺得極為難得了,還會在下葬那天來?而且,他說的還不是一個疑問句,不是詢問她,下葬那天,需要我來幫忙嗎?而是扎實堅硬的一個陳述句,我會來!?

抬眸之際,正好遇到他的眼神,他也低頭看著她,他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東西……

她想說,「謝謝,不用了。」

因為她覺得他們的關系沒到這一步,然而,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賀子翔就邁步走開了,空留她,微張了嘴,一臉茫然和不解……

眼看著賀子翔黑色頎長的身影走了出去,她還沒反應過來,總覺得賀子翔這一趟來得好奇怪,甚至有來去如風的感覺,若不是她相信自己的眼楮,還會以為是幻象……

「念念,起來吧。」有人攙住了她的胳膊。

她側目一看,是康祺,亦盯著賀子翔的背影,「念念,他怎麼會來?賀家的人,你還是少接觸為好。」

她懂他的意思,賀家和童家一樣,都是「不夠干淨」的……

她沒有答應好抑或是不好,童家和賀家一樣,她又有什麼資格去評說?若賀子翔不可接觸,那他們又還來接觸自己干什麼?自己不也一樣髒嗎?

再者,正義之士她沒見過?陸向北不是身披陽光閃著金光的英雄嗎?那又如何?她只問她的心,誰傷她最深……

當然,她不會怪康祺說了這句話,康祺,永遠是為她好,這她知道……

這幾日來,康祺一直寸步不離地伴在她左右,期間沈夫人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催他回去,他都沒走,後來索性把手機給關機了……

是怎樣的情意,才能讓他——一名代表正義和光明的解放軍戰士,在這麼敏感的時候還對她不離不棄?這份情意,她懂……

對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安慰,讓她在最無助的時候,最疲憊的時候,想到就算倒下了,也還有一個康祺在身邊,他會照顧她,會送她去醫院,就什麼也不怕了……

只是,她已不敢奢求太多……

童知行的遺體焚化的時候,康祺和杰西都勸說她回家休息,然,無論他們怎麼勸,童一念都沒有答應。

媽媽走的時候,她就沒送,那是因為不懂事,現在,爸爸走了,已經長大成人的她,怎麼可以再逃避?

只是,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她曾親眼看著爸爸的遺體換上壽衣,那一條長長的解剖線如此強烈地刺著她的眼楮,好像有人用刀在她身上也這麼劃開一條線一樣,皮膚撕裂,鮮血淋灕,而這一刀,卻等同于是她親手給爸爸劃上去的啊……

都說人死了,身體會縮小。

童一念看著曾經高大魁梧的爸爸,如今靜靜地躺在那里,身體干癟枯槁,她才知道,那些爸爸總對她暴跳如雷的日子是多麼的幸福……

身後的小媽哭得驚天動地的,一如戲里演的那樣,哀號聲抑揚頓挫,「老頭子——你怎麼這麼狠心——你怎麼可以就這麼丟下我們娘幾個就走了——你叫我們可怎麼辦啊——」

她的哭喪真的很夸張,每一句話都拖了長長的尾音,或許她真的很悲痛吧……

不管怎麼說,小媽這番哭喪里所說的話,確實也是她想問爸爸的,為什麼,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走了?連最後一點點盡孝的日子也不給她?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對著他的遺體說,爸爸,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心里的痛楚一陣一陣爆開,她閉上眼,多想像小媽那樣痛哭流涕一番,只要哭出來是不是就好受很多?然而,無論她怎麼用力,她身體里竟似水分蒸發了一般,眼淚恁是流不下來……

後來,他們把爸爸的遺體推進了那個恐怖的房間,門一開一合間,她看見了那個恐怖的爐子,而爸爸就要在那里化為灰燼……

突然之間,她產生了一種幻覺,仿佛看見爸爸活生生地在火里掙扎的樣子,滿身是火,發出火焰炙烤著皮膚的劈啪聲,空氣里全是焦臭味,爸爸在火里翻滾,在火里痛苦地扭曲,在火里撕心裂肺地斥責她,「念念!為什麼要燒死我!念念!救我!救爸爸!念念……念念,你為什麼要害死爸爸——」

她忽然瘋了一般沖向那道門,瘋了一般地嘶喊,「爸!爸——對不起——對不起——是念念害了你——念念來救你——念念帶你回家——爸——」

她前進的步伐被阻止,兩只胳膊都被人抓住,兩個聲音同時在她耳邊喊,「念念!念念!你清醒點!」

她無法清醒!她也不要清醒!她只要爸爸!只要爸爸活著回來!

「放開我!爸爸在叫我!在叫我去救他!你們听見了沒有!?是我!是我害死了爸爸!」她在康祺和杰西的桎梏中掙扎,已是失去了理智,瘋了般只想掙月兌他們,奔向那扇合上的門,在掙扎和使力的過程中,她整個人往地下墜去。

「念念!你不要這樣!你還懷著孩子!這樣會有危險的!」第一次,沈康祺用孩子作為控制她情緒的武器,盡管他知道,這不是一個好辦法,卻是唯一喚醒她,逼她回到現實的辦法……

童一念怔住,孩子,她好像有很久很久沒想到這個孩子了……

可是,為什麼要有孩子?為什麼?

她無力地軟倒在地,雙手插/入自己的頭發里,然後曲起手指,揪住了自己的頭發,嘴里念著的只是一句話,「陸向北!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念念!」康祺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從地上提起來,「我說過什麼?你都忘記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傷害自己!你這樣子,不是在我們所有關心你的人心上插刀嗎?一個陸向北,到底有多重要?你到底是痛苦童伯伯的去世,還是痛苦陸向北的欺騙?念念!你不能這麼自私!」

自私?她抬起迷茫的眸子,之前有鶯鶯說她自私,現在連康祺也說她自私了嗎?這話出自誰的口里都可以,可不能出自康祺口里啊!他可是是她最後的岸……

連杰西都看不下去,不斷給康祺使眼色,要他別說了。

但康祺置之不理,他今天非要把她給叫醒不可!

「是的!自私!就是這兩個字!你明明知道,我和杰西把你當親人一樣疼,你痛的時候,我們比你更痛!可是,你在乎我們的痛嗎?你只是活在自己的痛苦里,只是想著陸向北怎麼怎麼傷害了你,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你被傷的時候,我們也承受了和你一樣的傷!可是你呢?根本就不在乎我們對不對?你在乎的,只是你自己!只是你自己的感受!只是……陸向北!」他極不情願地提起這個敏感的名字……

她怔住了,委屈頓生,她怎麼會不在乎康祺和杰西?她也把他們當親人啊!咬了咬唇,小聲道,「我在乎你們的,當然在乎……」

「如果你在乎我們,就活出個人樣來給我們看!你自己說的,伯父走了,還有很多事等著你去做,可是你打算怎麼去做?每天想著陸向北能做成什麼事?」

陸向北這個名字,永遠是一針強心劑,會讓瀕臨死亡邊緣的她忽然活過來,她眼里光芒漸漸凝聚,恢復了生機與活力,雖然這活力更多的是憤恨,「誰想他了?我才不要想他!」

「好!」康祺滿意她這樣的反應,點著頭道,「你說你不想他,那我問你,如果童伯伯的被捕與陸向北無關,你會是這樣生不如死的樣子?你自己也說過了,不會!所以,童一念,你心里打不開的結其實只是陸向北,而不是童伯伯!你這不是自私還是什麼?」

「我……」雖然事實如此,但是她還是不願意去承認,她明明更悲痛的是自己害死了爸爸,怎麼會是想念陸向北?她永遠也不會想念陸向北那個混蛋!

「說不出話來了?是不是想否認?好!如果你說你不想陸向北,就證明給我看!證明的方法就是,精精彩彩地活著,活給他看,活給我們每一個人看!你知不知道還有多少事情等著你去做?墓地選好了嗎?安葬師傅找到了嗎?墓碑怎麼刻談好了嗎?童一念,這些事情你以為有誰會替你做?只有你自己去!你現在就給我正常起來,如果你不想童伯伯死無葬身之地的話!」沈康祺一邊說著一邊握住她的肩膀,防止她繼續往地上滑落。

杰西看著沈康祺,暗暗嘆息,所謂的墓地墓碑安葬,這些事,其實康祺都已經做好了,這時候這麼說,也是為了逼童一念,有時候,人是要靠逼的,不過,可憐康祺的良苦用心,也不知道,這一番付出,童一念是不是還會給回報的機會……

童一念懵懵懂懂的,然後吸了一口氣,才想起自己這幾天一直沉浸在悲傷里,真的忘記了這件大事,眼見爸爸遺體都已經送進去火化了,自己連他的身後之地都還沒找到……

「對不起,康祺,我一時糊涂了……」看來長大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她要好好地學,快快地學,絲毫也不能松懈……

見她終于清醒,沈康祺也舒了一口氣,將她擁進臂彎里,語氣溫柔了許多,「這還差不多,這才是我們大家的念丫頭。念念,不要自責,童伯伯的離世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如果你真的想讓童伯伯安息,現在就跟我回去好好睡一會兒,休息好了,我開車帶你去談下葬的事宜,但你首先得保證自己有充足的精力,嗯?」

這一回,童一念沒有反對,回頭看了一眼那扇封閉的門,雖然心里仍狠狠地痛著,卻緩慢地在康祺的攙扶下離開,經過小媽身邊時,請她帶骨灰盒。

小媽卻流露出害怕的神情,「念念,你走了,我們可是會害怕的……」

童一念被這句話擊得眼前暈暈乎乎的,只得交代了杰西,留在這里陪著,才和康祺離開。

轉身之時,听見一菱在低聲和小媽說,「媽,再怎麼說,爸爸靈前姐夫也該來看一下的,畢竟還沒和姐姐離婚呢,就算是警察,也不用這樣吧,有罪的是爸爸,又不是我們,現在,我們家一個男人也沒有……」

她皺了皺眉,心里像被錘子錘了一下……

然後,便響起杰西呵斥一菱的聲音,「我不是男人嗎?你不會說話就把嘴巴給我閉上!」

康祺也握緊了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念念,對一個人來說,最殘忍的不是恨他,也不是忘記他,而是淡漠他。在他刻骨銘心地記得你的時候,你心里待他如路人甲一般,那就是最大的報復了!」

童一念心里一動,回握了康祺的手,微微點頭,「我知道……謝謝……」

後來,童一念才知道,原來,這不過是康祺的策略,把她騙回家來休息,在她睡著以後,康祺卻立刻回了殯儀館,接童知行骨灰下葬……

只是,她的睡眠如此的淺,不過一個翻身而已,就醒了過來,醒來時,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她迷迷糊糊叫了幾聲康祺,沒有人回應,一股腦便坐了起來。

隱約覺得不對,立即打杰西的電話,才知,康祺已經在殯儀館,馬上就要去陵園……

「杰西,如果你們不等我,從此以後我就不認識你們!」

沒錯,她知道康祺是為自己好,可是,她相信自己,這麼久都堅持過來了,一定可以繼續堅持下去,堅持到親眼陪著爸爸走完這最後一程!

她甚至來不及梳洗,只在經過梳妝台時隨便看了一眼自己的模樣,卻也被自己嚇了一大跳,鏡子的那個人真的是她嗎?她有多久沒照鏡子了?雙眼紅得像兔子一樣,臉頰瘦得都凹了進去,眼眶也摳出來了……

不過,沒有時間再停留,她拿起車鑰匙就往外沖,打開臥室門的瞬間,一道陰影將她籠罩……

還是那般站在她面前就給她壓迫力的身形,還是呼吸間會吞吐出她熟悉氣息的男人,還是那個就算皺著眉陰沉著臉,也會讓天地失色的容顏……

只是,康祺對她說過,看見這個人,要讓他對自己刻骨銘心地惦念,而她,卻待他如路人甲……

于是,漸漸讓自己的呼吸沉穩,平視著前方,前方是他襯衫的第二顆紐扣,原諒她,暫時,她還做不到看著他的眼楮把他當路人甲,她怕她會再次控制不住自己殺了他……

「對不起,借過,我現在很忙。」她平靜地說,至少,表面平靜地說。

「你現在這個樣子,還是在家里休息比較好。」他甕聲甕氣地說,說話間,仿佛有淡淡的熱氣噴在她臉上。

她和他的距離,太近了……

她很想後退一步。

不過,她沒有,反而站得筆直。

她不後退,如果要把他當路人甲,從這一步就要開始訓練,至少不能讓他的氣息紊亂她的呼吸,首先要做到在他面前,波瀾不驚!

她微微一笑,她很慶幸自己居然還能笑出來,「請問陸警官是用什麼身份站在這里說話呢?如果是警官,對不起,你管不著我們的家事,而且,像我們這樣的人家,警官先生最好還是不要來;如果,是童家女婿……呵,你覺得你配嗎?」

「念念……」他伸出手來擁抱她。

她及時地揮臂擋住了,「陸警官,我想我們之間唯一還有的聯系就是那張婚姻契約,這也是你唯一可以來找我的理由,不過,這兩天我顯然是沒有時間的,等我有時間了,我會致電陸警官,在法院或者民政局恭候陸警官大駕,現在,我真要出去,我爸爸要下葬,要下葬,你知道嗎?」

她輕輕地,不怒不驚地說著「下葬」這兩個字,然後抬起頭來,清晰地看見他一貫深沉的眼楮,瞳孔在抽搐……

原來,他也是痛苦的……

很好……

她心里升起一種快感,有人陪著她一起痛苦的感覺真好!不過,她會牢記康祺的話,即便他銘心刻骨地痛苦著,她也要裝作風輕雲淡……

這是他在兩年的婚姻里施加給她的,她現在要還給他!連本帶利地一起償還!

也許,她現在還不能完完全全做到,但假以時日,她一定可以!

他高大的身體依然堵著門,沒有讓開的打算,他這身形,往門這一站,就佔了大半的空間,她無論怎樣也無法穿過去,心下焦急,語帶了嘲諷,「怎麼?陸警官打算拘捕我還是關押我?限制我人身自由?」

他的眉頭蹙起。

這是他的習慣動作,總是蹙起眉頭,深思狀,這兩年里,童一念看得太多了,每每看見,總會去猜測,他到底在思考些什麼,而今,再也不用費盡心力去揣摩了,真好,至少輕松了……

他的手,最終還是落在了她的頭發上,深深嘆息,「你現在不適合開車,我送你去。」

她沒想到他會突然有這個動作,微怔了一下,頭頂卻仿佛遭遇了一團暖流,而且這暖流居然電擊般傳遍全身……

她忽然想起康祺把手覆蓋在她眼簾上時的感覺,熨帖在皮膚上,敏感的皮膚也確確實實能感覺到暖意,但是,那溫暖卻怎麼也無法穿透皮膚,溫暖她麻木的血液,疼痛的靈魂,而陸向北,這個該死的混蛋,居然這麼輕輕易易地,就能讓他的體溫,從上而下,穿透她的身體……

好在,她終究不再是從前的她,他們之間還隔著生死天涯,這身體的反應雖然迅猛,她臉上卻忍住了沒表露出來,反而送上似有似無的微笑,「是嗎?用什麼車送?陸警官還開著那輛邁巴/赫?」

邁巴/赫……

爸爸送給他的生日禮物,車牌號碼是他生日數字的組合,如今提起來,他會有什麼反應呢?

童一念有些得意,因為她再一次在他眼里看到瞳孔扭曲的疼痛……

「什麼車不重要,走吧,送你。」他簡單地說著,將那疼痛隱藏。

童一念覺得好笑,大概,這男人大凡都有大男子主義的,一個個地都不喜歡用疑問句,賀子翔用陳述句倒也就罷了,到了陸向北這里,直接用上了祈使句……

難道他不覺得她會拒絕?

不過,她想了想,沒有拒絕。

為什麼要拒絕?第一,如果要把他當路人甲,就不該拒絕,這個時候她,明顯精神不濟,開車卻是不合時宜,所以,如果拒絕,就證明她心里還有他,不願意面對他;第二,如一菱所說,他不管怎麼樣也該去爸爸靈前看一看,她也要看一看,這位形象高大的陸警官,在爸爸靈前會是怎樣的表現!

「好啊!那就麻煩陸警官了!」她輕輕地答應了,語氣果然像是在和路人甲說話一樣。

陸向北側過身,眼神依然憂郁得沉重,他知道,她答應讓他送她,並不代表她和他之間形勢的好轉,也許,只是更糟糕了……

她微微低了頭,從他面前走過,門的空間,不足兩人並立,難免的,她的肩膀擦過他的胸膛,肩頭再次傳來微癢的暖意,同樣的,這暖意很快襲擊了全身,她差點腳步虛軟……

她承認,陸向北還有很大的磁場,她也承認,其實自己這麼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心里的酸楚一涌而上,一直涌上鼻尖,可是,她可以!她一定可以把這酸楚壓下去!

而她,確實做到了。

從樓上,走到屋外的距離,足夠她把鼻尖上的酸意強制性褪去,在發現停在她家門很普通的一輛中檔車的時候,她揚起臉來,已是自然的微笑,「原來陸警官換車了?」

「臨時用朋友的車。」他的臉僵硬著,看不出喜怒。

他的白板臉,她早已習慣,繞著車走了一圈,「是嗎?邁ba。he不用了?」

他的臉更陰沉了,卻不說話,打開車門。

她有些釋然地點點頭,「也是,那車不能再開了,不知道我爸的魂會不會顯靈?到時別出什麼事來才好!」

她說著看了一眼陸向北的臉,已經沉得如天上的烏雲,心里得意之余,又狠狠地痛了一下,嘴上不咸不淡仿似自言自語,「只是可惜了那車牌號碼,你的生日啊,費了多少的心!」末了,又做恍悟狀,「哦!也不可惜!您可是完無間道的,誰知道那生日是不是真的呢?對不?說不定你的名字都是假的呢!話說陸向北,我嫁給你也有兩三年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陸向北發動了車,薄唇緊抿著,一句話也不說。

她凝視這他的側臉,故意睜大眼驚問,「難道這還是個機密嗎?那好吧,我是良好市民,我配合警官工作,我再也不問了……」

嘴上說得這麼輕松,其實心里的累累傷痕卻在隱隱作痛,世界上還有比她更悲哀的妻子嗎?結婚快三年了,居然連他叫什麼名字都不清楚……

他穩穩地開著車,眉間隱著一層青氣,聲音幽幽的,在車里回蕩,「我叫陸向北,出國前一直叫這個名字,出國後改了名,叫恩之,法文名Enzo。」

恩之……

她心里默默念著這兩個字,猶記那晚他和父親商量孩子名字的時候,他說,孩子叫童念之吧……

原來如此……

心中不免暗暗思索,既然陸向北這個名字是在國內時使用的,那為什麼她找私家偵探去查他,卻什麼也查不出來?

他仿似看透了她的疑慮,繼續道,「我……親生母親把我帶出國的時候抹掉了我在國內的一切痕跡,這也是組織上會選中我的原因之一,也是我不敢正大光明出現在梁家的原因。至于我的生日,是我養母撿到我的日子,我從來就把這一天當做生日來過,至今未改。」他提起親生母親的時候,頓了一下,在他心里,親生母親永遠是一個疙瘩……

童一念听著他不緊不慢的聲音幽幽道來,那低沉宛若提琴弦音的聲線化絲成縷,一根根纏繞著她的心,越纏越緊,越纏越痛。

她打開車窗,努力吸了幾口新鮮的空氣,讓窒息的痛楚不那麼明顯,而後,才有勇氣再來面對他,唇角輕揚,淡笑若煙,「那……我該叫你什麼呢?陸向北,還是陸恩之,還是叫陸警官吧,這個是最合適的。」

車,微微震了一下。

他也有不穩的時候?

她笑,「陸警官,小心著點,別把油門當剎車。」

從他的側面,依然可以判斷出他有著怎樣優美的唇線,所謂的紅唇桃李花,這般的艷詞,本用來形容女子的,用在他這兒一點也不為過,然,還有一個詞,亦不可忘記——薄唇善辯……

只是,向來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的他,此時為何緊抿了雙唇,默默承受著她的嘲諷,一言不發?

她低頭一笑,注視著後望鏡里的自己,任那酸酸的疼痛涓涓細流般在心里流淌……

良久,听見他的聲音傳來,「叫什麼名字,本來就沒有多大意義,無論我叫什麼,我,還是那樣一個我,就如同無論你是誰,是誰的女兒,也還是我心里的你……」

她听著,心里悶悶的痛開始發酵,堵在胸口,沒有多余的空間來呼吸,倔強的唇角卻始終驕傲地上翹,「陸警官在說什麼呢?這麼深奧,像我這麼笨的,可沒有陸警官那麼高的智商去理解。」

陸向北便沉默了,薄唇抿成一條丹紅的線,無論他說什麼,這個時候的童一念也是听不進去的……

從家里到殯儀館,有一段距離,童一念覺得脖子酸疼,靠在椅背上才略覺舒服,哪知這一靠上去,渾身便覺松軟舒適,竟貪戀了,這樣的狀態很容易睡著,她自己也知道,雖然努力支撐眼皮,不讓漸感沉重的它們合上,但是,最終還是抵不過連日不眠不休的疲倦,終是睡著了去。

他一邊開著車,眼角的余光卻一直是在留意她的,見她終于收起了鋒芒,沉睡過去,才停了車。

風有點大,她開著窗,車子在行駛的時候會有風將她的短發吹得四散凌亂。

他便把窗關上了,月兌下外套來,輕輕蓋在她身上。

兩人的動作就這樣拉近了,他在她臉的上方凝視她,短短幾日,她真的消瘦了許多,那凹進去的臉頰和眼眶里,蘊含了多少心碎,他完全明白,看著她瘦了月兌了型的臉,他的心也變了型,仿佛有個缺口,一直凹陷進去……

還有,她的唇,往日里潤澤如蜜的唇干涸地起了皮,還有兩處結了小小的血痂,想必又是在難過的時候假裝堅強,用牙齒給咬的……

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同時也升起一股沖動,想吻住這干涸結痂的唇瓣,想用自己的唇潤澤她,疼惜她……

然,他知道,在如今這種情況下,能這樣靠近她已是不易,再進一步,卻是絕對不行的,何況,現在的她,一定睡眠很淺,稍稍侵擾,就會鬧醒她,而他,還真舍不得鬧醒她,一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幾天沒睡好了,就讓她在車上睡一會兒吧……

從她身邊抽離自己的身體,他繼續開車,如果不是童知行下葬的事急迫,他真想慢悠悠地開,最好一直就這樣行駛下去,沒有盡頭,目的地叫做天荒地老,可是……

他暗暗嘆息,加了速……

車開到殯儀館的時候,她還沒有醒,他熟知她的性格,如果不叫醒她,定然又是一番好鬧,而且,她還會為自己沒有最終陪伴爸爸這一程而一輩子放不下,所以,盡管如此不想打擾她的好睡眠,他還是輕輕地,說了一聲,「念念,到了。」

童一念睡得正酣,模模糊糊听見有人叫她,睜開眼來,意識還是模糊的,有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之感。

待思維慢慢恢復,才想起,她在陸向北車上……

「謝謝。」剛醒來的人,外殼還沒武裝好,為避免自己的尷尬,她先甩出這兩個字。謝謝,永遠是表達生疏關系的最佳詞語,親密的人之間何嘗需要說謝謝?

這自然是他意料中的,受了,卻不回復,只道,「下車吧。」

「嗯。」她揉了揉眼楮,從身上滑落一件衣服,她始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的是他的外套,難怪剛才睡覺的時候,隱隱覺得暖和……

第一個反應是,馬上把外套扔還給她,然後大聲宣告,她不需要他的偽關心,讓他滾得遠遠的。

這是她性格里最原始的本性。

但馬上,她控制住了自己,童一念,記住,雲淡風輕,路人甲……

于是,微微點頭,拾起外套,遞到他面前,還是那兩個字,「謝謝。」

她為自己這個進步感到驕傲,淑女在得到男士幫助的時候,一定要溫雅有禮地對男士表示最誠摯的感謝。這是社交禮儀上很重要的一條,只是,過去的二十幾年里,她從來就不屑于如此做,更不屑于一般男士的殷勤。

原來,她也是有淑女潛質的……

他定定地看了她三秒,她回之以淡淡微笑。

是的,她不再惱他,不再竭斯底里地怒他,不在生氣的時候對他又抓又打,不再逮住他不管是什麼部位就一口咬下去……

這是他所習慣的童一念發泄怒氣的方式,不過幾日,她真的變了,可是,她的笑容明明就在眼前,他卻覺得,仿佛在天際雲端一樣……

其實,他明白,她在假裝堅強,假裝疏離,笑著的她,未必比哭著的她更快樂,但是,他也明白,這是她在下定決心要和他形同陌路了……

心里涌起的自然是割裂般的痛楚,仿佛心被利刃劃開了一道口子,而她和他之間這條裂痕,就像心上這傷口一樣,若要撫平,只怕很難很難,而若這裂痕修補不好,他心上的傷痕必然也是無法修復的……

三秒時間,滄海桑田。

他接過她遞來的外套,無意中觸到她的手指,明明已是無比熟識的指尖,明明曾無數次與之十指相扣,但這一觸,居然引爆了極大的能量,仿佛有一團火,傳到他的手指,然後,從指尖沿著神經再急速上傳,一直抵達左心房的位置,一顆心,便狂跳起來。

他很想,很想再多一點勇氣,讓他可以勇敢一點,握住她的手,但是,內心如火,軀殼卻被她淡淡的笑容凍成了冰……

她淡然打開車門,下車。

沒有邀請他一起下車,也沒有說別的,他愛怎麼做,該怎麼做,是他的事。如果他調頭就走,她隨他,因為他是警官,爸爸是嫌犯,他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留下;如果他下車給爸爸行個禮,那也是他的事,她不會阻止,就當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來看爸爸吧,連賀子翔都可以給爸爸上香,他亦然……

只是,下車以後的她,情不自禁卷起拳頭,大拇指撫過自己食指的指尖,剛才被什麼燙了一下?好燙好燙……

殯儀館里,已經做好出殯的準備,就等著她了。

康祺杰西,小媽和一菱,都在。

還有賀子翔,果然不負承諾,也來了。

只是大家看到她和陸向北一前一後地進來時,均是微微驚詫。

爸爸的遺像就擺在骨灰盒前面,童一念看著那個骨灰盒,想到曾經聲如洪鐘高大威武的爸爸居然就成了這小小一壇灰燼,悲從中來,對身後那人的恨又多了幾分……

原諒?她想,她這一生都做不到了……

一直走到骨灰盒前,發現他也跟了上來,和她並肩,面對著爸爸的遺像。

驀地,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沉寂的殯儀館,「陸向北!你個白眼狼!我們童家怎麼你了?是虧著你還是欠著你了?竟然這麼對我們?你還有膽子走到老爺子面前來?老爺子的靈魂在看著你呢!你就不怕遭報應?!你滾!給我滾得遠遠的!老娘真是瞎了眼楮啊!」

是小媽……

雖然這話有失風度,但童一念卻覺得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是的,陸向北,我們童家怎麼你了?我童一念又招你惹你了?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就不怕爸爸的靈魂在天上看著你,讓你夜夜不得安寧嗎?

只是,這番話,由她說出來就欠妥了,借小媽的口說出來再合適不過,小媽,關鍵時候,還說了幾句像樣的話……

不過,這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罵也罵過了,再多說便是潑婦罵街了,于是,退至一邊,拉著小媽道,「小媽,既然來了也就來了吧,我想……爸爸也想看看他的……」她頗有深意地看向他,一縷譏諷自唇邊浮起。

他心里自是苦澀一片,如今的童一念,說話听起來淡淡的,卻句句夾槍帶棒,不過,這和她所受的傷害比起來又算什麼?他懂……

香爐已撤,他還是撿了三支香,點燃,雙手拈香,過頭頂,鞠躬,心里默念,「爸,對不起,沒想到會這樣,都是我的錯,我會照顧好念念她們,您走好……」

童一念冷眼看著,心里已是憤然,爸爸在生時,他屁顛屁顛「爸爸爸爸」叫得順口又甜蜜,現在,卻是一聲「爸爸」也不喊了?呵,這也理所當然,人家是警察,怎麼會喊一個嫌犯爸爸?那不是自降身份?再說了,他任務也完成了,童家女婿的身份也快到頭了,憑什麼還叫爸爸?

當下低聲對小媽和一菱道,「家屬謝禮。」

于是,由她當先,朝著陸向北的方向,雙膝一曲,跪在地上。

小媽和一菱不知童一念到底在搞什麼,但是,也不敢違逆,隨在她身後跪了。

陸向北轉過身來,怔住。

曾幾何時,他站在她的身邊,和她一起笑對一切,無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他都是離她最近的那一個;而今,物換星移,她作為家屬在他面前跪下,他和她之間,隔了一道門,這道門,便是童家的門。自此,那個他出入了兩年的地方,那個被他稱之為家的地方,大門將對他關閉,而她,也將關閉為他而開的心門……

一個跪著,一個站著,明明咫尺,卻真真站成了兩個世界……

心里生生地痛著,他卻冷靜地點點頭,「出殯吧,時間不早了。」

童一念默默站了起來,走到爸爸的遺像前。

如今的殯葬,都是極度鋪排的,若在從前,童氏總裁去世,還不知會是怎樣奢靡的出殯儀式,但現在,只能用灰溜溜來形容了,低調得近乎于隱匿,悄悄出殯,悄悄下葬,不引起任何世人的注意力。

自然不會再有豪華的車隊,大張旗鼓的鼓樂手,不過是在家里那輛黑色的車上挽了白花,便再無其它……

零落至此,童一念深感對父親的愧疚,而現在,卻還有一個新的問題。

按地方習俗,這遺像是要孝子捧的,必須是兒子,這也就是為什麼那麼多守舊的老人非得要養兒送終的原因。若無兒子,堂兄弟的兒子也是可以的,都是同宗,再不然,便是女婿,這招郎上門的女婿,也就等同于兒子。

可是童知行並無兄弟,這女婿……

想必小媽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在童一念耳邊低聲說,「念念,這遺像誰來捧?」

童一念便不再多想,雙手取下爸爸的遺像,轉過身來,發現所有的眼光都集聚在她身上。

她的目光亦在所有男人的臉上掃過,在看著陸向北時,停了停,和他目光交匯,然後,轉開,最後停留在杰西身上,雙手遞過遺像,聲音沉著而冷靜,「杰西,你來。」

杰西顯然沒想到會是自己,但是,卻從沒想過拒絕,干脆利落地接過她遞來的遺像,走在了最前面。

之後,便是童一念,捧著爸爸的骨灰盒,隨著他,一起走向那輛挽著白花的車。

康祺也隨之跟上,給他們當司機。

一直默不出聲的賀子翔對小媽和一菱道,「阿姨,一菱,那輛車太擠了,你們就坐我的車吧。」

童一念听見這聲音,回頭一看,發現賀子翔的車雖然不像這輛主車一樣挽著白花,卻在觀後鏡上系了小朵的白紙花,初看不起眼,細看,才知系花人恰到好處的用心,不張揚,不喧賓奪主,不為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卻在屬于他的立場里,默默揮發出他的心意……

片刻間,各人都找到自己的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獨獨陸向北,沒有任何人招呼,也沒有人在意他是不是還在,獨自站在原地,頎長的身影孓然寂寥,在殯儀館這樣的背景里,猶顯荒涼……

眼看前面這兩輛車都已開始發動,他亦上車,默默跟在他們後面,即便他的存在,可有可無……

在第一輛車里,童一念捧著骨灰盒,一直坐得直直的,忽想起了什麼,對副駕室的杰西道,「杰西,從小我就把你當弟弟,這回,捧了我爸的遺像,你就是我親弟弟了!」

杰西心里有種難言的隱痛,此時此刻,又還能說什麼呢?姐弟情也許是比男女之愛更深厚更穩固的親情,從此,無論再遭遇什麼樣的風雨,他都可以名正言順地站在她的身邊!

「是!你一直是我親姐姐!永遠都是!」他喉間有些哽塞。

她,亦然……

「杰西,康祺,有你們真好,謝謝你們……」這句感謝,是由衷的,不是敷衍陸向北那種客套,她真的感激上蒼,在她的人生之旅,送給她康祺和杰西這兩份厚禮,讓她成長的歷程,且痛,且溫暖。痛在前,溫暖在後,這份溫暖就更顯彌足珍貴……

之所以會選中杰西來捧遺像,而不是康祺,原因有二︰第一,康祺畢竟是軍人,這些天一直不避嫌疑在她身邊幫她已是不妥,再捧這遺像,對他會不會有影響還未可知,不能給他增加負面影響;第二,康祺與她,感情沒有她和杰西那麼單純,至少在別人眼里,總覺得康祺和她有些曖昧,若讓他來捧,難免會給他一些不必要的遐想,可是,從前那麼干淨純潔的她,都不能給康祺承諾,何況現在的她?康祺值得更好的女孩來擁有……

她的心思,但願康祺明白……

陵園的墓地已經找好,下葬的工人也已經找好,這些都是康祺做的,她知道。因為這些日子,只有康祺和杰西在她身邊,那個人,那個佔著童家半子位置的人,從出事到現在,一直神出鬼沒,大部分時間都在玩消失,偶爾在她面前出現晃兩晃,也不知是什麼目的……

她覺察到心里淡淡的幽怨情愫,有點鄙視自己,人,就是這麼矛盾的,他出現的時候恨不得剝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他不出現,又覺得他步步是錯……

站在墓前,她悄悄回頭,看見他還是跟上來了,盡管沒有人理他,都當他是空氣,他還是來了,站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一身孓立,默默地看著他們……

天,下著小雨,康祺為她和杰西撐著傘,賀子翔為小媽和一菱撐著傘,而他,沒有傘,單單地站在雨里,從山腳淋到山上,頭發早已濕透……

她轉過頭去,逼著自己不再看他,按照殯葬工人的指點,親手把爸爸的骨灰盒放入塚內……

撒下第一把土,周圍的人,均繞著塚灑下泥土,葬工才開始覆蓋,這一蓋,就是永別了……

童一念呆呆地站著,听著小媽和一菱的哭聲此起彼伏,眼前全是爸爸生前對自己吹胡子瞪眼的形象……

很痛,心里在淌淚,「爸,對不起,若有緣,來生再做父女,一了此生的遺憾,我一定做你的乖乖女,你,要做一個值得我驕傲的爸爸……」

雨絲淅淅瀝瀝地飄著,雖有康祺撐著傘,但還是有雨飄在她身上,臉上,漸漸的,左肩的衣服便已濕透,山風一吹,涼意陣陣,她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噴嚏。

「回去吧,童伯伯也不希望看到你們為了他而生病。」康祺注意到她左邊的衣袖已經凝了一層小水珠。

她微微點頭,不再倔強。

康祺也說過她自私,那她現在是不是開始學著不自私?開始學著為別人考慮?就算她不怕感冒,她也不希望陪同自己來的親人朋友感冒,所以,回去吧,真正記得一個人,真正悼念一個人,不體現在形式上的,她的心意,她相信爸爸的在天之靈會明白……

在杰西的攙扶下,她領先往回走,經過陸向北身前時,停了下來。

他已渾身濕透,頭發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往下滴,那雙原本就過于璀璨的眸子如凝了露珠一樣,透亮瑩然。

她凝視著他,目光落在他眉心的位置,卻不敢正視他的眼楮,揚唇,「陸警官還不打算走嗎?這地方可多的是冤魂,一個人留下,只怕會害怕哦!」

他低下頭來,細雨迷蒙中,她的瞳,如霧籠煙,他看不清她的眼……

卻見她眼眉輕挑,眉梢盡是嘲諷,「哦!我忘了,您可是正氣凜然的堂堂警官呢,小鬼看到你早跑得遠遠的了,是嗎?呵……」她放慢了語速,酸澀涌上鼻尖,「陸警官,我們先走了,祝您……夜夜好夢!我爸爸會保佑你的!」

她眨了眨眼,眨去眼睫上蒙著的那層毛茸茸的小雨珠兒,清晰地看見,他曜石般的瞳孔里痛楚一閃,曜石破裂,光芒流溢……

輕笑在她唇邊掠過,她揚長而去,抖落身後的,是隨著他眼里的曜石破裂而碎了一地的心……

而他,望著她離去的方向,和身邊那棵青松一樣,站得挺直。

雨,依然在下,他,已不知何去何從……

——

父親的喪事總算告一段落,童一念在康祺的強制看管下,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把這段時間的睡眠給補了回來,之後的幾天里,康祺和杰西也一直陪著她,親自看著她進食就寢,慢慢把她透支的身體給補回來。

虛弱的她漸漸覺得恢復了氣力,看來這人還真是不能虧待了自己,否則,她哪來的體力去應付剩下的事?

康祺見她逐漸恢復了正常,部隊的假也到了,一再交代杰西好好照顧她之後依依不舍地回了部隊,臨走時,在她面前欲言又止。

那些想說的話,不說出來她也懂,但她慶幸他沒有說出來,卻不知,他不說的原因是因為他覺得還沒到時機。

他在等,等她真正恢復自由身的時候。

至于那個人,自墓地一別,又玩起了消失,在童一念的生活里再沒出現過,童一念覺得很可笑,他這算什麼?她又算什麼?肚子里的孩子算什麼?

孩子……

閑暇的時候,她會把手擱在自己的小月復上,感覺這個小東西的存在,心里百感交集,對這個孩子,心里矛盾極了。

只要一想到孩子,自然會想到孩子的父親,那種恨得牙根癢的感覺恨不得這個孩子從來沒到肚子里來過,可是,只要這麼一想,馬上又會覺得歉疚,不管這麼說,孩子都是無辜的,是她身上的血與肉,那種難舍與難離只會讓她的心痛得更厲害……

無論怎樣,在這樣的愛恨糾纏中,日子總要一天天過去,孩子總會一天天長大,自從孩子來到她身體里,她就從來沒想過不要他,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

一日早晨,她下樓去,正好保姆從外面把當日的報紙拿了進來,邊走便看著,一听見她下樓的聲音,馬上就把報紙藏在了身後。

她略感詫異,「阿姨,報紙呢?拿來給我看看。」

「這個……是昨天的……」保姆畏畏縮縮的,不敢把藏在身後的報紙拿出來。

「那就拿今天的來!」她知保姆在撒謊,定是有什麼不想讓她看到的,以她現在千錘百煉的心,還有什麼是她不能承受的?

「今天的還沒來……」

「阿姨!把你手里的報紙給我!」她已下完樓梯,朝保姆走去。

保姆見躲不過了,只好把報紙遞給她,「大小姐,你還是少受刺激比較好,不然對孩子影響不好的……」

她接了過來,一邊翻看一邊說,「沒事,我自己有分寸……」

話還沒說完,便看到本城晨報頭版頭條在報道公安局掃黑工作取得重大成果,近日摧毀了一特大黑社會集團。

童一念粗粗看了下去,記者不僅高度贊揚了公安局的精密部署,尤其還提到獲得國際刑警協助,一國際刑警孤身臥底近三年之久,歷經各種生死攸關的凶險,才最終大獲全勝,而這位國際刑警卻極為低調,在破案後拒絕在任何媒體面前露面,甚至不願意透露自己的姓名,甘做無名英雄……

童一念看到這里把報紙扔到一邊,憤怒已經沒有了,只覺得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之一。

是啊,三年的生死攸關,是醉深夢死吧!?每日里高級轎車開著,頂級紅酒喝著,每晚夜總會泡著,還有她這樣的傻老婆供他玩樂,給他生孩子,他怎麼不欲仙欲死!?

去TMD生死攸關!

回到沙發上,打開電視,正在播的是早間新聞,說新聞的女主播居然也在繪聲繪色地報道這個案子,說是,在近日內便會開庭審判。

外景主持還特地采訪了戴局長,這訪問面子上是采訪戴局長,但這外景主持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走過場似的問了戴局長幾個關于案子的問題後,就把話題扯到了那位「無名英雄」國際刑警上來……

問題一串一串的,只差沒問是否未婚了……

童一念暗暗冷笑,把電視也關了,對戴局長怎麼回答的,一點也不關心。現在這地方台都在搞什麼啊?連新聞也變得這麼不嚴肅……

想到案子就要審判了,她覺得自個的事也該了一了了,她記得自己說過的,等空下來的時候,會親自致電陸向北,在民政局或者法院恭候他。

現在,是時候了。

她拿起電話,撥出了那個熟悉的號碼,鈴聲只響了一下,對方就接了,「念念?有事?」听起來語氣倒是挺急迫的。

她臉上浮起尖刻的笑,仿佛電話彼端的他也能看見一樣,「陸大警官,無名英雄,警隊楷模,現在架子大了,要有事才能給你打電話?」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過我是真的找你有事!」她不想听他過多的廢話,也不想和他再廢話,直接打斷了他,「你在哪?我們該做個了結了。」

那邊便陷入一片沉默,只有他的呼吸,透過電話傳過來,盡管隔著電話線,也清晰得仿佛他就在她耳畔呼吸著一樣。

「陸警官?你說話呀?」她怕自己被這呼吸亂了心智……

「一定要離婚嗎?」他悶悶地說了一句。

「你以為呢?」她再一次覺得好笑,難道他認為他們之間還能繼續過下去?

「可是我們還有孩子,你我都是不健全家庭長大的,應該深諳這種痛苦,難道你想讓我們的孩子遭受和我們一樣的苦?」

不提孩子還罷了,提起孩子她簡直被踩到了痛腳,「陸警官,我們黑社會家庭出生的孩子,不配叫你爸爸的!我們高攀不起!」

孩子!孩子!難怪他從來就不想要孩子!

陸向北那邊又是一陣沉默……

童一念憋不住了,冷笑道,「陸向北,我相信,我隨便在大街上找個男人嫁了,給孩子當爸爸,也比你強!指不定哪天,你發現孩子對你破案有利,你也拿去當棋子,那可真是要遭報應了!」

「念念!」那邊的他,終于火了,對著電話咆哮一聲,末了,似強壓了怒火,壓著聲音道,「我現在在北京。」

她立刻又笑了,充滿嘲諷的笑,「喲,原來在首都啊,真是打擾陸大警官了,我們這山野村婦的,可要勞動您移駕,回來把手續辦了,可不敢妨礙陸大警官一路飛黃騰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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