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升道︰「要不然奴婢先去向方公公稟一聲?」
「怕是來不及了,」小樓對著菱花鏡瞧了瞧,並沒發現不妥,才道︰「我先去,你等人走了,再去找方公公。殢獍曉」
祿升連忙應下。
她穿的是最普通不過的宮裝,混在一群宮婢之中,低著頭,只怕就是阿祉,也要好一番功夫才能找到她。
跟著傳話的嬤嬤去了章華殿,進到大殿之內,太皇太後坐在最高處,下首第一人是靜太妃,也就是以前的靜妃。小樓眼角掃了一圈,都是些先帝的妃嬪,並沒瞧見南宮琉璃嬪。
呼啦啦一行人跪下請安,等了許久,幾個上位者互相說笑,竟恍惚沒有看見她們。
但所有人都是屏氣凝息地跪著,一句話都不敢與旁人說。
過了不知多久,打外頭進來個女官,恭敬請安︰「稟太皇太後,人已經帶到了。盧」
「叫她進來。」
女官應聲傳喚,小樓不動聲色地看向門口,卻見進來的是個四五十歲的嬤嬤,穿著樸素,竟是皇陵那兒的人。
她一怔,瞬間明白過來今日是為了什麼。五指蜷著,攥著袖角。
太皇太後身邊的桂嬤嬤走到她們面前,語聲淡漠︰「都站起來,排成兩排,抬起頭。」
小樓騎虎難下,只能隨著眾人起身抬頭。
太皇太後一手抬著茶盞,一手捏著杯蓋,目光在她們身上滑了一圈,方對那進來的嬤嬤道︰「頌英,你瞧瞧,是哪個。」
頌英嬤嬤應聲,端著身子從她們面前慢慢走過。先是第一排,她看得很仔細,幾乎要將人面貌都刻在心里似的。
待走到小樓面前,卻反倒沒看那麼久,只是一眼確定,轉身對太皇太後道︰「回稟太皇太後,便是此人。」
一時間無數道目光射在小樓身上。
太皇太後低低「嗯」,呷了一口茶,一抬手,身邊的宮婢即刻接過茶盞。她捏著帕子擦了擦嘴角,冷聲道︰「你站出來。」
小樓低頭從人群中走出,站在最前,跪下︰「奴婢給太皇太後請安,給眾位娘娘請安。」
殿中一聲女音,「是你?」卻是靜太妃。
轉而冷笑︰「虧得先帝對你如此看重,你竟私自從皇陵逃回來,實在是罪無可赦!」
太皇太後睨了她一眼,靜太妃一頓,閉上嘴。
小樓背脊挺得筆直,聞言眉眼不動。
太皇太後道︰「頌英,你可看仔細了?」
「奴婢瞧得千真萬確。」
她頷首,一眼將小樓從上至下掃了一遍,目中微有暗色︰「抬起頭來。」又瞧了瞧,輕笑道︰「便是了,你從前替先帝到哀家宮里送過東西,難怪覺著眼熟。」語聲一轉,臉上的笑全都消失,「你可知罪?!」
小樓語聲淡然︰「奴婢不知。」
「哦?」太皇太後冷笑道︰「皇上下旨命前太極殿宮人全數陪著先帝去了皇陵,你如今卻在這里,莫非是哀家眼花了?莫非是所有娘娘眼楮都花了?!」
小樓連忙伏低身子,「奴婢不敢。」
「你還有什麼不敢?」靜太妃冷笑,「先帝在時你便恃寵而驕,本宮原覺著你雖驕縱,卻好歹是個盡忠的,勞心勞力照顧先帝直到皇陵,不曾想你竟這般!」面上似有得色,卻強忍著不露出來,「皇上登基以來勤勉為政,幾乎夜夜宿在崇明殿,可昨兒個卻一日有大半日都在太極殿中逗留。本宮原不覺有異,可見到你——定是你個狐媚子從皇陵回來媚惑皇上,亂政朝綱!」
她一開口便是一大頂帽子扣下來,小樓幾乎忍不住笑出聲。
便是太皇太後也覺著過了些,斜了她一眼。偏生靜太妃不自知,仍是滿面自得。
「咳……」靜太妃下首有一女子輕咳,轉而笑道︰「靜姐姐,皇上生性聰敏,凡事自有分寸,我等切不可……」
點到即止。
靜太妃面上一僵,不僅不感謝,反而狠狠瞪了女子一眼。
那人也不惱,笑了笑,轉回頭去。
太皇太後贊許地對她點了點頭,看向小樓︰「你既不承認有罪,那哀家問你,你如何從皇陵中出來的?」
小樓垂眉斂目︰「是方公公親自帶人將奴婢接出來的。」
眾人一怔,似是沒想到她連個理由都不編,直接抬了方德言出來。
既是方德言去接,那自然是皇帝的意思。一時間有些沉默,太皇太後清了清嗓子,「為著什麼?」頓了頓,目中暗沉,「莫非真如太妃所說,你與皇上之間……」
小樓道︰「奴婢伺候先帝時戰戰兢兢,直到先帝去時,都是奴婢守在身邊。皇上不過憐惜奴婢一片赤誠,擔憂皇陵淒苦,是以將奴婢接回來。奴婢身份卑微,萬不敢肖想。」
她說的並無錯處,倒叫人沒法子反駁。
靜太妃目中閃過一抹冷厲︰「先帝妃嬪無數,個個都願隨侍身側,若不是你狐媚了先帝,如何會至于他去時身邊只有你一人?!」她是真的恨,面上勉強維持著端莊從容,可眼底恨意驚心,似是恨不能將小樓拆骨入月復。
太皇太後冷聲呵斥︰「靜妃!先帝已經去了,你還說這些做什麼?!」
靜太妃一震,急忙起身跪下︰「是臣妾失言。」
太皇太後理也不理,轉對小樓道︰「不過是你一面之詞,哀家如何能信?!無論如何,規矩不能壞,桂嬤嬤,你將她待下去好生看管。待哀家向皇帝問明原委,再行處置。」
桂嬤嬤大聲應下,對著左右使了個眼色,三人一齊沖上來便要拿下小樓。
名頭雖是等著問明原委,可若真的進了章華殿的黑屋,豈知可還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
小樓抿著唇,手模到腰間藏著的東西時卻猶豫住,不知該不該拿出來——這是先帝給她的護身符,不到最後一刻,她實在不敢輕易用掉。
轉眼間三人已到更前,兩人直直鉗住她的胳膊,桂嬤嬤正伸手要揪住她的頭發,忽聞殿外一聲「皇上駕到」。一個愣神,小樓已經推開另外兩人,往後退了幾步。
太皇太後眼中一抹訝異,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看向殿門,來的卻不只阿祉一個人。
大將軍李勝、太傅韓常……另有幾個文官,一進殿便齊齊朝她跪下︰「叩見太皇太後!」
韓常老神在在地站在那兒,他是三朝元老,先帝早有聖旨許他不跪。那老頭一向倔得很,不屑與後宮打交道,今日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竟會來這。
李勝為昊澤立下戰功赫赫,亦是聖許可不跪婦人。當下只是一抬手,算是請了安。
太皇太後舒展了眉心,抬手止住一眾文臣的呼聲,笑了笑︰「幾位大人快快起來。」
看向阿祉︰「皇帝,這是……」
阿祉笑道︰「皇祖母,朕與幾位大臣在崇明殿中議事,太傅說起自朕登基之後,仰仗皇祖母幫扶,才使後宮平靜,前朝安穩。」頓了頓,道︰「再過一月便是觀音壽誕,幾位大人想為皇祖母做一章表文,呈入觀音廟中。」
太皇太後眉間浮上一抹淡喜,笑道︰「你這孩子……哀家為昊澤做什麼都是應當的,哪里用得著如此啊。」
阿祉笑道︰「皇祖母聖慈天下,自然應當廣昭世人,共沐恩澤。」
一干太妃連連稱是,逗得太皇太後笑意更濃。
阿祉忽地一頓,「這是……」
語聲戛然而止。
韓常這時才打起些精神,看向那一眾宮婢。
阿祉目光掃過去,忽地一笑,「皇祖母,朕有一事要說。」
太皇太後眉頭一跳,卻無法回避,笑道︰「哦?」
他走到小樓身邊,竟彎下腰,朝她伸出手。當著後宮妃嬪、文武大臣的面,對一個宮婢做出這樣的舉動,連李勝眉頭都皺了皺。
小樓一怔,笑了笑,伸手搭在他手上,任他扶著站了起來。
「小樓從前在父皇身邊服侍,盡心盡力,父皇常夸贊她頗有母後遺風。」他眸子晶亮,笑道︰「本來她隨著父皇去了皇陵,可是朕剛登基,手邊可用的人實在是少,于是自作主張,派方德言將她接了回來。事前未向皇祖母稟明,還請皇祖母不要責怪。」
太皇太後臉色有些難看,可仍是掛著笑︰「皇帝說的是什麼話,既然喜歡,便留在身邊吧。」
阿祉笑道︰「皇祖母心腸堪比菩薩,眾愛卿寫表文時定要細細描繪,不能漏了一絲一毫。」
幾位文臣當即應「是」。
「這……」靜太妃臉色發青,剛開口便被太皇太後一個眼神打了回來。
阿祉笑了笑,眼角掃過韓常,微微一頓。
韓常捏了捏額角,突然往前走了一步︰「太皇太後……」
他的身份,開口說話,眾人自是都安靜下來。
韓常清了清嗓子,年紀雖大,說起話來仍是清晰明了,抑揚頓挫︰「微臣年邁,家中有三子,至今無女,實在引以為憾。」
他話一出口,太皇太後眼角跳起來,險些掀翻茶盞。
「先前便听先帝說過小樓姑娘如何賢德,如今一見,更覺分外投緣。微臣大膽,想收小樓姑娘為義女,入韓氏族譜,還請太皇太後、皇上成全。」
小樓一怔,瞧著那白發老頭兒,轉而又去看阿祉。見他淡然自若,心下明了,便又往前一步跪下,道︰「奴婢孤女,半生孤苦,如今能得太傅大人看重,感激涕零,無論太皇太後是否應允,請太傅大人受小樓一拜。」說著深深磕下頭去,額頭砰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阿祉心頭一跳,差點就什麼都不顧地去拉她起來。可估計著周圍,硬是忍住了。
韓常似是動容,眼眶泛淚︰「好孩子……好啊……」
兩位正經主子還沒說話,他們已然上演了一場父女情深。
事到如今,還能容人拒絕麼?
太皇太後目光沉沉掃過阿祉,眸中一抹冷意。最後落到韓常身上,冷意更甚,只是笑容可親,語氣慈藹︰「既然太傅大人開了口,哀家哪會不許,只管讓韓夫人操辦便是了。」
說完撫了撫額,道︰「今日說了許久的話,哀家實在有些乏了。」
阿祉笑道︰「既是乏了,皇祖母好好歇息吧。」
她點點頭,攙著桂嬤嬤的手往後殿去了。
剩下一干人,阿祉勾了勾唇,轉身往外。小樓連忙跟上。
李勝笑了笑,倒有幾分挪揄,沖韓常道︰「恭喜太傅大人,平白撿了個美貌閨女,將來扶搖直上,莫要忘了我們這等舊人。」
韓常也不惱,沖他笑了笑,模著胡子出去了.
一回到太極殿中,他便縛住她的肩膀,將人壓在凳子上坐下,仔細瞧她額頭。
伸手模了模,皺眉道︰「都紅了。」
小樓笑笑︰「不礙事的,」眼珠子滴溜溜轉著,「你怎麼說動太傅大人……」
「他是我老師,自然幫著我。」他笑得自得,拉住她的手往內走,「今後你有了韓家護身,再沒人輕易找你麻煩了。」
她道︰「我若是認了韓大人做義父,是繼續留在宮中,還是要去韓家?」
他笑︰「自然是去韓家的。」
小樓蹙眉︰「那麼你……」
他模模她的發,笑道︰「如今琉璃懷著身子,後宮中我的妃嬪一人也無。早有人上了折子,讓我選妃,」頓了頓,看她的目光柔得像水,「我已經應了,定在七月,屆時以你的新身份,自然是在人選之中。」
她心中一動︰「選妃?」
他親了親她的唇角,笑聲低沉︰「嗯,那樣的話,我們便可以名正言順在一起了。」
她順勢倚進他懷里,眸光流轉。
阿祉辦事效率極快,不過十日,韓家已經一切準備妥當。
他親自派了車馬送她過去,另附上聖旨,如此一來,韓家誰人都不敢小瞧她。在韓家住了幾日後,按照韓常挑的個吉日良辰,正式將她的名字加入了韓氏族譜。
韓夫人是個極親和的婦人,膝下三子,突然得了她這麼個女兒,又知曉與阿祉之間有所關聯,是以對她十分之好。韓家三子,個個都是龍章鳳姿的人才,在朝中任著要職,對這個小妹妹也是尊重愛護。
轉眼進了七月,小樓以韓家千金的身份,隨一干秀女一同入了宮。
秀女安置在儲秀宮,按慣例第一日先歇息,第二日便要各項檢驗,隨後將不符合的送回去。
小樓心中略有忐忑,只因她早不是處子。如今後宮由太皇太後主事,那些人只怕不會輕易放過她,若是查了出來,誰能說得清楚。
她因著這個半夜都睡不踏實,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忽聞門上輕響。
呼吸一滯,小聲問︰「是誰?」
「小樓,是我。」低沉男音,淹沒在夜色里,落進她耳中,只覺安定。
連忙起身去開門,阿祉一身常服,身後跟著祿升。他們連燈籠都沒打,不知怎麼過來的。
「姑娘。」祿升沖她請安。
小樓笑了笑,阿祉跨步進來,反手將門關上,遮擋住她與祿升之間的目光。
「你干嘛?」她微微蹙眉,「多失禮。」
他抿著唇角,忽地將她提起來,幾步走到床邊。
小樓嚇了一跳,連忙捂住嘴險險止住尖叫。他將她摔在床上,俯身壓下去。
「好些日子沒見了,你倒還有閑情跟個小太監說話。」酸意濃重。
小樓狠狠捏了他臉頰一把,笑道︰「什麼好些日子,你幾天就隨父親來一趟韓府,見得還少麼。」
他不滿,卻也沒反駁,親親她的臉,道︰「今天來陪你睡。」
「啊?!」她嚇住,「這是儲秀宮……」四周都是秀女居住的房子。
他得意一笑︰「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