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早晨六點鐘,太陽高照,我看看身邊的韓葉,也許她昨天晚上真的想多了以致使用大腦過度,顯得十分疲憊,現在還像小豬似的呼呼大睡。
窗外不知從哪里傳來熟悉的聲音,千年等一回。
我想起我的表姐來。
她送我那盤錄音帶後的第三年,也就是我上初中的時候,表姐突然從一個活潑開朗的女孩變得憂郁沉默寡言。我對這樣一個表姐不甚喜歡,我還是需要那個活潑開朗的表姐。因為我不願意我身邊的人也變得和我一樣,我就足夠沉默寡言了,如果再來一個,那兩個人必然出不了什麼值得回憶的事情。可事情偏偏不是這樣,因為一個人本來不是沉默,可突然之間變得沉默起來,這之間必定有什麼事,這些事日後也必定值得回憶咀嚼咀嚼。
我再三追問表姐發生什麼事了,其實在現在的我來看,當時我追問這些原因並不是因為我真的關心表姐,只是為了滿足一個幼小孩子的獵奇心理而已。表姐最終還是拗不過我,開始闡述原因以滿足我的好奇心。表姐失戀了。
我當時根本不能理解這個詞語到底代表些什麼,直到現在也許我還沒真正搞懂這個詞語。只知道這是一個可以令表姐傷心的詞語,我依舊追問失戀是什麼東西。表姐說就是一個本來愛你的人突然不愛你了離你而去。我咀嚼著表姐的話,然後一本正經的說,我懂了,就像鄰居小胖的媽媽不愛小胖了然後離開小胖和別的男人跑了,所以小胖就是一個失戀的人。表姐疑惑地望著我,許久「咯吱」笑了起來,說,你個大頭鬼,你懂什麼啊,比那還要厲害。我驚訝道,啊,比小胖失去媽媽還要可怕,哇塞,我將來可不要失戀。表姐望著刮著我的鼻子說,小家伙,你整天都瞎捉模些什麼呢。我看著表姐久違的笑容也開心地裂開嘴笑了起來,說,表姐又開始笑了。表姐站起身,深呼吸,透過窗戶望著遠方說,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
確實,現在的我也一直認為這並不是什麼大事,但有時候想起張夢琪我還是覺得,其實這樣也算個大事。我也終于知道其實在初中當時那些比我早熟的人早已經開始品嘗禁果,並且開始親身去創造一番大事,雖然他們最初並不知道這將來會是一件大事。而我還在無窮的漫畫書和創作漫畫書中度過我那無憂無慮的童年,表姐此時還可以刮我的鼻子說我是個小鬼。
後來,表姐來我家道別,我才知道她要去往另一個地方,她說她該爭取一些事情。我問她去哪里,表姐說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我問她一個人去,她點點頭。我問她我可以一起去嗎,母親一把把我拽到身旁,表姐見此情形沒有說些什麼。我問表姐什麼時候能夠回來,表姐說很快,也很慢,或許這輩子就不會再回來了。
表姐就真的一個人走了,我那天去送了她,當然是和母親一起去的。看她坐上了我不知道將開往何處的列車,表姐在最後一剎那回頭對我說,小晏澤,將來你也要做一件大事,不然你會發現你多麼對不起自己的青春。我當時並沒有理解表姐在最後離別之際對我說的這句話,只記得母親把我拽到身後,而我想大喊些什麼,可最終還是躲在了母親背後。
表姐走後的五年里,我沒有她的任何一點直接的消息,只記得表姐走後沒幾天姑姑來我家跟我母親談一些事情。我坐在桌旁拿著作業本裝作做作業的樣子,其實我在畫漫畫。不過,我倒偷听到一些事情。原來表姐在列車開動後到達的第一站就下了車,然後自己轉車去了成都,從成都拐上318國道只身走川藏去往拉薩,而這一切姑姑事先並不知道,表姐先斬後奏。因為表姐事先對姑姑說她將要去一個地方,而那個地方有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害表姐失戀的人。
我不知道表姐最終有沒有走完川藏線,有沒有到達神聖之都,不過半年後姑姑再來我家,帶來的消息就是表姐在武漢,而我在武漢逗留就是為了拜訪表姐。
此時韓葉醒來,我趕緊催她去洗漱,她問我什麼時候醒來的,我說好大一會了,她問我有沒有洗漱,我搖搖頭,她趕緊催我說,還不趕緊去,等會帶我去黃鶴樓,再到長江上溜達一圈。我看看她,說,這些事先放一放,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她問什麼事。我說,你一起去不去,不去我一個人去,你自己去黃鶴樓吧。韓葉瞪著我,許久撂下一句,我自己去就自己去,誰稀罕你呢。說完,徑直起身去洗漱了。
我真的沒有想到韓葉最終真的一個人去了,而我,真的不能陪她去,我還有屬于自己的事。于是在簡單的早餐之後我沿著臨江大道向東而去。
蝸牛般前進,愛因斯坦般思考。在前進中我又想起初中時那個嫖客哥哥,在我心中他是一個符號,代表著一個群體,熱血,青春,卻在強大的現實面前低下他那昂貴的頭顱,開始墮落,用荒廢青春來澆滅一腔熱血。
在臨江大道的岔路口拐上中山路。
嫖客哥哥最後一次見我,是一個人。校園門口,一輛藍色雅馬哈摩托車,腳穿拖鞋,穿牛仔褲,花襯衫,長發墨鏡,學生們都繞著他走。這個形象是嫖客哥哥給我最後的印象,也是我認為他最酷的一個形象,再也沒有一種形象能代表他,能體現他。
我問他怎麼一個人來。嫖客哥哥說,本來是有一個人跟著來著,但不知剛才她犯什麼神經,突然說要走,走就走吧,這種女人。我說,什麼女人。嫖客哥哥說,你不懂。我說,我有什麼不懂的。嫖客哥哥說,得了吧,你還沒開始發育呢,懂個毛。我說,剛才走的那個怎麼樣。嫖客哥哥說,好是好,可是費了好大事,好久才搞到手。我說,哦,怪不得最近一直沒見你來找我,那個人很費事嗎,你不是說這種女人一下子的事嗎。嫖客哥哥說,嗯,那是對老江湖,可她剛入行不久,或者根本不算入行,那天晚上,還見了紅,我到現在還沒搞懂這個女孩。
我拐進和平大道,沿著路邊我左顧右盼,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又是一個熟悉的影像,一樣寬闊的城市特有的馬路,一樣嘈雜的聲音,一樣令人窒息的空氣。穿過秦園路、徐東大街,我看到一條岔路口,在岔路口旁邊,我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沒什麼東西可以值得描述一下,然後從兜里掏出塵封已久的香煙。
那天,我最後一次坐上嫖客哥哥的快得可以趕上飛機的摩托車,在城市郊區空蕩的馬路上飛翔,最後我們遠離城市,到了一個小鎮,到了一個村子,在柏油路盡頭停下,前面是坑窪的泥路,這也許就是城市和農村的分界線,城市的人不願意再向前多走一步,農村的人不敢向這邊多走一步,他們都有著屬于自己的特有的生活環境和生活方式。
嫖客哥哥掏出一包帝豪煙,遞給我一根。我搖搖頭。嫖客哥哥說,就這一根,我還沒從來讓你抽過呢。我搖搖頭,說,我不會。嫖客哥哥說,沒事,先點上,做做樣子就行。我真的伸出了手,塞進嘴里,嫖客哥哥為我點燃香煙,我吸了一口,然後吐出來,我不會吸到肚子里,因為先前我曾經偷偷試過吸過一次,那種味道就像城市的空氣一樣令我窒息。
嫖客哥哥望著綠油油的田地,點燃自己的那根煙,熟練帥氣的抽煙出煙,然後說,她說她喜歡我騎摩托時的樣子。我疑惑,問,誰。嫖客哥哥說,她說她為我犧牲第一次不會後悔。我問,她是誰。嫖客哥哥說,我覺得她和以前那些女人不一樣。我望著他。嫖客哥哥繼續說,從她第一次坐上我的摩托車並且從我身後緊緊抱著我的腰把頭放在我的背上時,我就覺得她跟別人不同。我接著問,是誰。嫖客哥哥說,我曾經一度覺得我的余生將要在無窮無盡的放縱麻痹中度過,但當我把她抱到床上的那一刻起,我的熱血沸騰。我說,嗯,我能理解,別看我還沒發育,可我想到那些事也會熱血沸騰。嫖客哥哥看看我,又看向遠處,接著說,我覺得我還有活著的價值,僅僅是為了我自己,我也還有活下去的價值,更別說為別人。我問,為了誰。嫖客哥哥指向遠處說,那,如果將來我不再出現,你想我了就去那條河的另一邊找我。我踮起腳尖看看遠處,又爬上嫖客哥哥的摩托車眺望,那里確實流淌著一條小河。我說,你家住在河的那一邊嗎。嫖客哥哥說,算是吧。
自此以後,我就真的沒再見過嫖客哥哥,我確實會經常想起他,但從沒有一次會有沖動想起要到那條小河的另一邊去找他。
我望著馬路上來往穿梭的車輛,捻滅煙頭,拐上一條小道,盡頭是一座小區,旁邊有一家超市,上面掛著一塊很大的牌匾「致敏便利超市」,牌匾上面還有巨大的可口可樂廣告,門口放著高台音箱,傳出任賢齊的《依靠》。記得初中的時候我們常常用這首歌罵人,里面的歌詞就是罵人的經典——「我讓你依靠,我讓你姨靠」。我望著超市許久,模索著身上的口袋,徑直向超市走去。
一個大肚子女人在前台忙碌著,都沒注意到我的到來,前台邊上擺著一台台式電腦。我輕輕咳了一聲,女人依舊埋頭忙著自己的事情,只是頭也不抬的問我要買什麼。我說,我要買一盤磁帶,里面有一首歌叫做《千年等一回》。
女人停止忙碌,抬起頭,撩開眼前的劉海,驚訝地望著我。
我說,表姐,是我,晏澤。
女人似乎驚慌失措,忙低頭環顧其他地方。
我說,這些年,一直可好?
表姐目光停止轉動,低著頭,說,你要喝些什麼。
我深呼一口氣,說,隨便。
表姐轉身從身後的冰櫃中拿出一瓶脈動,我接過擰開瓶蓋喝了幾口。表姐說,你怎麼會來武漢。我說,嗯,說來話長,我只是路過,和一個朋友騎單車回河南。表姐看著我,說,哦,你吃飯了沒,我剛做好飯,你表姐夫吃了已經睡了,我還沒顧的吃,要不要一起吃。我說,不用,我吃過了。我旋即接著問,誒,我表姐夫做什麼啊,怎麼大白天睡覺。表姐說,拉貨,晚上酬勞高一點。
表姐來到超市後面,我緊跟著進去,里面是兩間房,一間臥室,一間廚房,外面就是超市。表姐進了廚房,我停留在臥室,這里滿滿推擠著一些還不算舊的家具,角落里有一台電視機。一張雙人床佔據著不少的空間,我注意到被子里蒙著一個男人。
表姐從廚房端來兩份飯菜,我們在臥室與廚房交接處的一張小圓桌旁坐下。我沒太大的食欲,畢竟已經吃過早餐,但我還是接過表姐遞過來的飯菜。我們沉默不語,表姐只顧著大口大口的吃飯。
我輕聲說,幾個月了。
表姐說,六個月。
我說,他什麼時候出來的。
表姐減緩動作,看了看床上,說,出來兩年了。
我發現歲月把我和表姐隔離開了,我們近在咫尺卻相距遙遠,我再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該說些什麼。我始終找不出話題打破沉寂,就任寂靜在喧鬧的城市中顯得特別另類吧。表姐很快把自己的那份飯菜吃的一干二淨,我實在不餓,便把自己的未動的飯菜給了表姐,表姐接過很快也解決了當。
我們來到外面的超市,此時有客人來買東西,表姐忙著去招呼客人,我環顧四周,在一把搖椅上坐下來。超市不算大,可該有的日用品在陳列架上整齊地擺放著。我悄悄注意著表姐,上次一別,竟有差不多七年沒見了。歲月的滄桑憔悴了美麗的表姐,凌亂的頭發被發箍簡單地箍起,眼神里流露的盡是對生活的無奈與期望。
表姐忙活完畢,看著我,嘴唇動了動,許久才真的啟齒說,你不是說還有個朋友跟你一起的嗎?
我說,嗯,她去黃鶴樓那里了,她不願意和我一起來。
表姐說,你說你在長沙讀大學,是大二了是吧。
我說,嗯,過完暑假就是大二了。
表姐說,找女朋友了嗎?表姐直勾勾地盯著我,像是在等待我肯定的回答。
我說,我不知道算不算,我這次回河南就是和她見面,很有可能她就是。
表姐不再言語。
片刻之後,我像是在黑暗中終于搜尋出一絲光明。我迫不及待地開口,表姐,上次你真的一個人就走到拉薩了嗎。
表姐望著我,點點頭,說,也不是都在走,有車了就坐個順風車,幾走幾不走花了兩個月也算是走過去了。
我說,你可真夠大膽的,當時你也就十六七歲吧,一個人還敢走川藏。
表姐終于露出這次見面第一個微笑,說,那有什麼不敢,還沒有表姐不敢的事。
我也笑了,呵,那你為何還要留在拉薩支教。
表姐說,你沒去過你不知道,拉薩是一座你去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況且當時那里一所學校繼續教師,可實在找不到師源,我就應聘去了,算是做一件好事吧。
我說,可就做了三四年就轉身來了武漢?
表姐說,嗯,後來教師就多了,也不差我一個,再說,他當時就快出來了,所以我就辭了工作來了這里。拉薩固然是好,但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更重要。
我思考片刻,說,在河南犯事怎麼會到湖北來坐牢呢。
表姐說,我不知道。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此時電話鈴聲響起,我接通電話,傳來韓葉的聲音。
韓葉說,你在哪啊。
我說,離賓館不遠。
韓葉說,什麼時候回來,我好無聊啊。
我說,你不是去黃鶴樓了嗎。
韓葉說,一點都不好玩,我就回來了。
我說,我在我表姐這里,不如你也過來吧。
韓葉說,哇塞,你有表姐在武漢,怎麼沒听你提起過。
我說,哪那麼多廢話,你要不要來。
韓葉忙說,要得要得。
我對韓葉說清楚路線掛斷了電話。表姐正望著我,問,你朋友?我嗯了一聲。表姐問,男的女的?我說,女的,我在學校里認的一個干妹妹,誒,我好像對你提起過吧。表姐皺起眉頭,許久,說,噢,對,你說過。
過了一會,韓葉從外面探進來腦袋,一臉茫然謹慎,眼神小心翼翼地搜索著,當看到我時,開心地大叫起來,嘿嘿,終于找到了。可突然發現還有一個女人在旁邊,韓葉趕緊斂住笑容,收起叫聲,羞澀地像被觸踫的含羞草。
表姐說,呵,蠻漂亮的一個姑娘,做妹妹有點可惜了。
韓葉听後一頭霧水,疑惑說,什麼?又看向我,想在我這里找到答案。我說,沒什麼,我對表姐提起過你。韓葉听後轉過頭對表姐報以甜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