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夜深,天地黑漆漆一片。
蘇玨一身破襖子棉絮四漏,到處都透風,凍得他哆哆嗦嗦,在黑暗里也看不見路,一腳高一腳低,只知跟著前面的人走。
獄卒用長長的鐵鏈子套住犯人的脖頸,像串糖葫蘆一樣,一條鐵鏈串七八個犯人,因此但凡誰走得稍微慢一點,獄卒凶狠一扯鐵鏈子,這串鐵鏈子上的糖葫蘆們,都會充分體會到窒息一樣的感覺。
蘇大公子這顆糖葫蘆,接連體會幾次這樣的窒息快感後,真心覺得活著是種折磨。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漸漸有了片淡淡光亮。
有人忽然驚恐大叫,「義莊!義莊!是義莊!他們把我們弄到義莊來殺人滅口!」
蘇玨還沒回過神來,猛然覺得喉間一緊,鐵鏈子頓時勒得他翻白眼,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整個人往後一拖, 倒退幾步,跌倒在地上。
原本有序的隊伍,因為幾個人驚恐的逃竄,頓時騷亂起來,黑暗里鐵鏈子嘩嘩響,慘叫聲此起彼伏。
這是中侯城最大的義莊,各種冤死橫死暴死無人認領的尸體,整整齊齊停滿一間大廳,沈飛正用雪白絲帕按住口鼻,嫌惡地跨過一個白布蒙蓋的死人頭,準備從暗道去往地下室,聞听這隱隱約約的嘈雜聲,歪頭皺眉道,「怎麼回事?」
他身後跟著的一個刀疤臉男子道,「沈爺,是魯修派人送來的死囚,幫著搬貨。天明之前要轉移貨,人手不夠啊。」
沈飛道,「用死囚這主意不錯,移完貨全砍了,半個活口也不留。」
刀疤臉點點頭,「明白。」
而這時,樹林子里的死囚騷亂已被武力鎮壓,獄卒點起火把,二話不說拔刀就砍了五個人,五顆血腦袋在地上骨碌骨碌一滾,其他人頓時噤聲。
蘇玨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那叫一個淚流滿面啊。
就在這場騷亂被迅速平息的同時,霍安帶著十個人,正借著夜色和樹林的掩護,貓著腰潛行而去,慢慢靠近燈火昏黃的義莊。
仲玉在黑暗里壓抑太久,還是忍不住嘴癢了,「爺爺的,走私鹽啊,這罪大得殺頭呀。霍校尉,咱們這番若立了功,回保寧有沒有重賞啊?」
霍安簡單道,「都尉有令,按功行賞,功高者晉級。」
他停了一下,補充道,「話多者絞舌。」
仲玉剛想張嘴,立馬就閉上了。
已是下半夜,義莊這種地方,就算是白日也陰森森鮮有人至,更不要說是下半夜了,因此霍安等人躲在茂盛的灌木後偷偷看去時,只見整個義莊燈燭點點,一長串蓬頭垢面身著囚服的犯人,被趕進義莊里,片刻後又被趕出來,每人肩上都扛著一個或兩個鼓囊囊的麻布袋,出了義莊,走向東南方。
整個場面龐大而靜寂,除了間或有幾聲低低呼喝,那些被押犯人一個個像被趕尸般,搬運著私鹽,既無反抗也無聲音。
仔細看了看,霍安他們就明白,為何這些犯人一聲不吭了,因為但凡有人吭聲,一旁監守的黑衣人就會毫不猶豫拔出刀來,一刀斷頭,毫不猶豫,真真的殺人如麻,眼也不眨。
看了片刻,霍安一行人便借著夜色掩護,無聲地往東南方潛行而去。
蘇玨咬牙扛著一個麻布袋,在人群中走得一步三晃,額頭冷汗滾滾,一半是被麻袋壓的,一半是被砍頭嚇的。
出了義莊往東南去,是一條靠山小路,一面有山坡,一面有田野,小路不長,蜿蜒走完,就上了官道,這時官道上正靜悄悄停靠著一長列黑篷馬車。
細皮女敕肉的蘇大公子才扛了一袋,就覺得脖頸處被鐵鏈子磨破皮的地方,火辣辣的疼痛。他偷偷歪過頭,伸舌舌忝了舌忝那麻布袋,果然嘗得微有咸味。
他頓時全身血液沸騰翻滾,你祖宗十八代,官家才是最大的賊!知州州府才是走私鹽的後台!可這賊偏還陰險無恥地抓了一大批良民屈打成招,為他們背黑鍋!
這讓他一顆原本死亡的破碎心靈,猛然因為這滔天冤屈,嗖地又滿血復活。他腦子開始飛快地轉動,搬運完私鹽,他們的下場必定是死,反正他們都是替罪死羊,早死晚死都是死。
可如今這里不比大牢,四處高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里是義莊,義莊地處偏僻,四周曠野荒林,天色正黑,如若他能擺月兌纏在脖頸上的鐵鏈子,趁著夜色奮力逃跑,也許尚有一絲逃出生天的機會。
反正都是死,不如拼死一搏!
往返幾個來回後,他這逃生意志越發強烈磅礡,以致于他呼呼喘氣,力大無窮,扛著鹽袋子絲毫不覺苦痛,借著官道上火把的微弱光亮,將這條由義莊通往官道的小路路況,模了個七七八八。
小路右側是山坡,左側是田野,田野太平坦,毫無藏身之處,他這身子骨必定跑不過那些凶神惡煞的黑衣劊子手,逃亡之路應是指向山坡。
又走了兩個來回後,他發現走至小路近一半處,右側有一處緩坡,草木雜生,適宜隱藏,從這里跑最好不過。
問題是,如何才能擺月兌脖頸上的鐵鏈子?
生來就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蘇大公子,人生中第一次,絞盡腦汁,憑己之力,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又走了兩個來回,路上又倒下幾頭無頭尸,讓剩下的人無不戰戰兢兢,大氣也不敢出。
蘇玨內心卻慢慢狂喜起來。
因為他這隊接連砍了兩三個人,而串起他們的鐵鏈子長度卻不變,因此讓他明顯感覺到,脖頸上纏繞的鐵鏈子越來越松。
再一次從義莊地下室,扛出一個鹽袋時,蘇玨深深呼吸了幾口氣,一路跟著隊伍走著,一路悄悄去扯脖頸上的鐵鏈,前面扯點過來,後面扯點過來,盡可能讓它松泛,待會兒他才能一舉將它從頭上取出,然後拼死一搏。
走啊走啊走,終于快靠近那處緩坡了。
蘇玨手腳發抖,心如擂鼓。
跑不跑?拼不拼?要不要破釜沉舟?
啊啊啊,性命攸關的時刻,他才猛然參透人生真諦,風雅什麼的,真心不如拳腳來得實用啊。
正心跳氣喘地糾結,猛然身邊那黑衣劊子手一聲怒喝,「找死吶?」
他一抖,全身發僵。
不想那劊子手從他身邊走過,抽出長刀嘩的一聲,像砍蔥子一樣砍向他身後一人,那人下意識地拿鹽袋子去擋,蘇玨頓時覺得有種三花聚頂的爆發感,猛然將肩上鹽袋子往前狠命一摜,打得前面那人唉呀一聲又撲倒前面一人,隊形頓時大亂。
蘇玨在摜出鹽袋子的同時,扯著脖頸上松泛的鐵鏈子,飛快往頭上一取,顧不得那鐵鏈子剮破他顴骨,趁亂就地一滾,手腳並用地往那處緩坡瘋狂爬去。
「有人逃跑!」
蘇玨在混亂中一听這個聲音,頓時魂飛魄散,不管前面是懸崖還是荊棘,在黑暗中站起來就猛跑。
霍安一行十人,原本正靜靜趴在山坡上,凝神俯瞰,以期搞清楚那馬車最終去往何方。
明先生的命令是,斷不能打草驚蛇,明晚長水碼頭必須順利交易,他不僅要截獲這批貨,還要坐實沈飛魯修走販私鹽的罪名。
可偏偏他們動都沒動,蛇就驚了。
仲玉湊到霍安耳邊低聲道,「霍校尉,下面好像出了亂子。」
霍安不言不動靜觀其變。他不動,自然沒人敢動。
黑夜森森,冷風嗖嗖,蘇玨恨不能變身蜘蛛,生出八條腿來瘋跑,身後傳來草叢灌木被撥開被踐踏的嚓嚓聲,他知道已有人追來了。
牙一咬,干脆最後地瘋狂,不管不顧地往坡上跑。
俯趴在坡頭亂石叢里的霍安微眯眼,轉頭往左側的一處緩坡看去,借著山坡下明滅不定的微弱火光,可見那處緩坡上草木動靜極大,顯然是有人在逃跑有人在追趕。
他凝神沉思一下,下面發生騷亂,應是有死囚趁亂逃跑了,唔這是個好機會。
「你們繼續監視,別動。」
說罷從亂石里躍起,順便將仲玉一把揪起,帶著他就往山坡下跑。
仲玉又茫然又緊張,結結巴巴低聲問,「怎……怎麼?」
霍安在山石灌木間敏捷奔躍,「有人跑,定有人追,正好殺了那黑衣人,然後你混進去。」
啊啊啊?
縱欲公子噴血,這麼危險這麼崩潰的臥底任務,老子可不可以拒接啊?
但很可惜,霍安根本不給他拒接的機會,疾走如飛沖下斜坡,只見那逃跑在前的死囚正絆倒在地,身後一個黑衣人追上來,手里長刀雪亮,毫不猶豫地向那人背後砍去。
他來不及多想,右腳腳尖猛鏟地面,勾起一蓬砂石,伸手抓了一顆石頭,猛然擲向那柄正要砍下的長刀。
蘇玨在絆倒的那一刻,就已有種轉世投胎的絕望感,話說他這樣曝尸荒野,會不會成為孤魂野鬼被路過道士打得魂飛魄散?下輩子好不好投胎啊?
不想那意料中的疼痛卻沒傳來,耳邊卻傳來呼呼風聲,他趴在地上,下意識地側頭一看,只見一個黑影從半空中飛來,一腳踹開那黑衣人。
他吭嗤吭嗤喘氣,像條死狗一樣四肢大攤,趴在地上,冷不防有人一指頭戳在他頭頂上,戳得他嗷嗷一叫,「別殺我別殺我……」
頭頂上傳來一個聲音,「咦沒死吶?」
他猛然抬頭,只見一個陌生男子俯身看他,他下意識地翻身坐起,急忙伸手模模自己脖頸,居然還連著頭和身子,頓時欣喜若狂,頻頻點頭,「對對對還沒死。」
那人說,「哦那恭喜你吶。」
然後蹲下來,好整以暇去看前方。
蘇玨順著他目光看去,正好看見一個黑影揮起長刀,雪光一閃,果斷砍向另一個黑影。
只听喀的一聲悶響,那黑影倒在亂草叢中。
蘇玨頓時毛骨悚然,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要跑,還不忘招呼身邊那人,「兄弟快跑呀,逃命要緊別看熱鬧了……」
仲玉不慌不忙揪住他衣服,「別急,聊會兒天。」
還聊會兒天?聊你妹子啊,蘇玨又慌又急,拼命去掰仲玉的手。
不想仲玉一手穩穩揪住他,一面狗腿笑著站起來,「霍校尉,真乃神勇啊。」
霍安一手提著長刀,一手提著血淋淋的人頭,陰著臉走過來,「縱欲公子,你來享福的?」
仲玉將蘇玨揪過來,一本正經道,「稟校尉,屬下抓住一個活的,但憑校尉發落。」
霍安看向那披頭散發哆哆嗦嗦不敢抬頭的男子,掃一眼他身上破爛的囚服,將手里人頭往仲玉腳前一丟,歪頭道,「快去換上他的衣服,馬上下去。」
仲玉忐忑,「被……被認出來怎麼辦?」
霍安道,「臉上抹些土和血,天這麼黑,他們惦記著轉移貨,不會特別留意。」
仲玉只好將手里發抖的男子往前一推,「那這人怎麼辦?」
蘇玨被推搡到霍安面前,鼓足勇氣抬起頭來,不想一看就五雷轟頂了。
借著山坡下微弱的火把光亮,這個人,這個人,他好眼熟啊。
霍安卻沒看他,正將長刀往仲玉手里一塞,淡定道,「快去。探清這筆貨的去向,你立大功。」
仲玉頓時雞血一振,「真的?」
霍安道,「快。」
仲玉立馬接過刀,一腳高一腳低地去亂草叢里扒那無頭死人的衣服。
然後霍安才又掃了蘇玨一眼,下巴一昂,「逃命往山里跑。」
說完就轉身,要去幫仲玉扒死人衣服。
不料身後傳來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霍……安?」
他凝眉,停住腳,轉身看去。
不想剛一轉身,那個披頭散發衣衫破爛的男子就猛撲過來抱他,哇的一聲,「妹夫啊——」
霍安趕緊一把捂住他嘴巴,拖著他蹲下來,順便把他巴過來的惡心胳膊甩開,「別叫。你是誰?」
蘇玨淚流滿面,嘴里嗚嗚嗚,拼命擺頭。
霍安松開手,蘇玨喘口氣,「蘇玨蘇玨,我是蘇玨,蘇換的大哥啊!」
霍安兩三下扯開他額前亂發,仔仔細細打量好幾眼,頓時震撼。
他鄉遇故知。蘇換,老子居然遇到你大哥了!
仲玉已麻溜地換好衣服,用人血和泥巴把一張臉涂得烏花,順便一腳將無頭尸踢進山溝里,然後湊過來賊兮兮道,「霍校尉,我去了。關鍵時刻,你們可不能犧牲我。」
霍安沒空理蘇玨,撿過草叢里的人頭,拿一塊石頭連砸幾下,砸得血肉模糊血花四濺,然後遞給仲玉,在他耳邊密語幾句。
仲玉點點頭,提著那顆血肉模糊的人頭,沖下山坡去當臥底了。
蘇玨蹲在一旁,看得一陣陣干嘔,霍安一轉過頭來,他立馬又兩眼淚汪汪,「妹夫,看見你我好有安全感。」
他猛然一噎,瞪大眼,「對了,你不是啞巴嗎?」
霍安二話不說,提著他就往山坡上走,「別出聲,敘舊稍後。」
蘇玨嗯嗯兩聲,連滾帶爬地跟著他走,低聲道,「我我我再說一句話,小妹呢?」
霍安頭也不回,「她養胎。」
蘇玨道,「恭喜。」
霍安道,「謝謝。大哥請閉嘴。」
蘇玨一听大哥二字,頓時又喜得淚流滿面。原來他不是在小妹手里栽了,他是在小妹手里重生了!
啊啊啊事實證明,做人要積德,才會有奇跡!
天快明時,要轉移的私鹽都已轉到馬車上,黑衣人和獄卒一起,趕了剩下的死囚去義莊,集體砍殺,就地收尸埋掉。
幾個黑衣人趁著曙光未明,在小路上收殮昨晚砍死在路上的死囚,仲玉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時機,急忙屁顛顛跑去收尸。
天亮了他可待不住,萬一被人認出來,絕對是千刀萬剮的下場。
霍安帶著人依然一動不動地趴在山坡上,等待仲玉回來。
蘇玨縮在一旁,睡得像豬,倒也十分安靜。
天邊透出第一絲曙光時,仲玉鬼鬼祟祟心驚膽顫地跑回來復命了。霍安十分滿意,他就曉得這小子夠滑頭夠機變,還是能派上用場的。
仲玉跑回來,向霍安一點頭,霍安立馬道,「撤。」
辰時方過,霍安就帶人回客棧了。
明先生沉吟,「中侯城北郊,紅樹林?」
仲玉忙點頭,「千真萬確。明先生,這可是我用生命探听來的消息。自然,這主意是霍校尉他想出來的。」
明先生唇邊含笑,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們應變得很好。我會記得和魏弦說的。」
仲玉頓時喜滋滋,覺得升官發財就要砸向他了,哈哈哈。
明先生揮揮手,讓仲玉出去了,這才轉頭問霍安,「你帶回來那人是誰?」
霍安道,「蘇玨。東陽城蘇氏米店的少東家,因米店被查出私鹽入獄。」
明先生微思忖,哦了一聲,「蘇玨?你那小妻子的大哥?」
霍安點點頭。
明先生含笑,「唔這世上之事真真奇妙。你帶他來,我有話要問他。」
霍安遲疑道,「明先生,我想他是冤枉的。」
明先生道,「何以見得?」
霍安道,「他既無那本事,更無那膽量。」
明先生笑,「好,我明白了。」
他頓了頓又道,「你休整一下,今晚按計劃和昆爺去長水碼頭交易,記住,我要活的沈飛,必須拿下,否則提頭來見我。有你和昆爺,只帶五十人就足夠,另五十人,跟我去紅樹林。」
霍安點點頭,便轉身出門了。
蘇玨大公子這時正洗漱得干淨,換了一身干淨藍布棉袍,吃飽喝足,倚在客棧房間窗口吹風,順便理一理自己的思緒,細細體味一下宛如新生的快感。
正在體味快感,他的妹夫回來了。
他轉頭一看,迫不及待地迎過去,霍安忙側身閃開,咳咳兩聲,「大哥,男人之間,不好擁抱。」
蘇玨卻激動地跑過去,捏捏霍安的手,戳戳霍安的肩,又一次淚流滿面,「霍安霍安,真的是你?你不是帶我小妹跑路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小妹呢她好不好?她生幾個孩子了?哦真的好傳奇你居然會說話了……」
霍安覺得吧,奇葩這種稟性,真的是一脈傳承的。
他簡單干脆道,「我們去了北邊,蘇換她很好,她準備生第一個孩子,我治好了嗓子。大哥,你現在說說,為什麼你會入獄?」
蘇玨滿臉興奮頓時凍住,沉默半晌後,忽然長嘆一聲,「老子去年先被你這個妹夫折騰,今年又被徐承毓那個妹夫折騰。妹妹多了真的是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