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翠樓主知安叟,特請新晉社神趙錢大人入本屆‘毛尖之會’,切磋道術,結交道友……大人務必賞光蒞臨。」
此時的趙錢正站在南夷九派之竹海樓的坊市「青市」中,手拈一枚竹葉,看著葉上的內容。這枚竹葉是他在藕塘鎮等墨貞出關的時候,天邊憑空飛來的,趙錢也不知道它怎麼會突然找到自己。這竹葉其實是枚傳書符,內容就是這個「毛尖之會」的請帖,不過趙錢知道這張請帖可不簡單。
原因就是這枚竹葉,那是真正的竹葉。細長柔韌,鮮脆欲滴,如假包換。一枚竹葉本身當然沒什麼可說的,但竹葉為符,就不一樣了。
制符一門,用的工具是筆、墨、紙,就像煉丹一門要用丹爐、火種、爐料一樣。筆墨紙中的「紙」,便是符紙,可不是一般紙張,而是本身就蘊含靈力的特殊造物。或者通俗地說,就是個簡單的法器。符紙不是凡物,其上繪制的符印才能有根基、有依托,才能發揮作用。而趙錢手中這枚竹葉符,符紙就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竹葉,沒有任何靈力,是實打實的凡物。能在凡物上作符而顯神通,需要很高的制符造詣。
修真界丹符器陣四門,皆博大精深。修至高深時,都有通天神妙。比如煉丹一門,高深之時據說可以「搓草為丹」,就是靈草靈藥拿在手中一搓,就能搓出丹藥來;而制符一門,高深之時便是可以「拈葉摘花為符」,都是說不用講求什麼精巧器具的輔助,單憑自身造詣,便可煉丹制符。
達到這種境界的修士,世所罕見。趙錢來到大衍洲以來,也只知道兩個可以約略類似的。一個就是當初禍害南夷的青蟬老祖,可以擺活人、僵尸為風水大陣,靠炭化樹樁布縛土陣,相當神妙;另一個,便是這枚竹葉符的制作者︰疊翠樓主知安叟。
這疊翠樓主知安叟,趙錢以前從沒听說過。要說他來大衍洲也快兩年了,因為各種事到處跑來跑去,認識的朋友從仙官到散修到門派中人皆有,見聞也是相當不錯,基本南夷之地的各種名人名事,都能耳聞一些。可這個疊翠樓主,有一手拈葉為符的本事,又開什麼「毛尖之會」,還能憑空找到自己,分明不是個簡單人物,可趙錢卻從未听說過。
但沒有听說過,不代表此人無名。相反,當趙錢拿著這枚竹葉符去問劉老六的時候,劉老六驚訝得差點失態,不過隨即又了然地鎮定下來,才道︰
「疊翠樓主你沒听說過也屬正常,因為他太神秘了,只有每年一次的毛尖之會上才能見到。想知道疊翠樓主,就得先了解毛尖之會︰毛尖之會是竹海樓青市的一家店鋪‘往來巷’,每年舉辦的一次集會,集會的內容不定,但所請人物都是……」
劉老六說到這里停了一下,斟酌幾番詞句,才道︰「都是奇人。我這麼說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什麼意思,我說奇人,就是哪怕以修士的標準衡量,這些人都有神奇之處。毛尖會請的奇人不是論修為實力,而是看你有沒有過于普通修士的絕活。而且毛尖會上的奇人,甚至不論身份,人仙地仙不說,連妖修鬼修有時也會請,據說有次還請了個魔國中人,偏偏正道修士沒人去管。
「毛尖之會每年都有,規模不定,持續時間不定,但召開的時間,都在清明之後谷雨之前。據說會上以特級初展一芽一葉毛尖茶招待貴客,所以喚名毛尖之會。毛尖會從不大肆宣傳,所以修真界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因為地盤混的熟才听說過。不過但凡听過毛尖會的,都知道此會不一般。你才到南夷多久,就收到毛尖會的請帖,讓旁人知道了真得羨慕死。東祁仙山、娑月仙山的長老們等閑也沒有這種機會。
「不過仔細想想,你能收到毛尖會請帖也不奇怪。你會中成法門煉丹術,這可是世所不傳的秘術。雖然中成法門的修煉功法、丹符器陣之門,你們地仙能接觸到不奇怪,但能接觸到不代表能掌握。你竟然掌握了中成法門煉丹術,這絕對算一手絕活。毛尖會一定是看上你這一點,才邀請你的。不過他們竟然這麼快就知道你會中成法門,果然不凡。」
劉老六一听毛尖之會,竟然滔滔不絕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看來這個毛尖會在「懂行」的人眼里是很有地位的。不過經劉老六這麼一說,趙錢反倒不奇怪毛尖會竟然能找到自己,因為自己大搖大擺地在往來巷賣過和合凝露,雖然謊稱是撿的,可有心人一查也就能查出來了。——那個往來巷,神神秘秘的能經營數百年,果然有些名堂。
劉老六說了很多毛尖會的東西,到疊翠樓主的時候卻沒了言語。似乎了解毛尖會就是了解疊翠樓主,除毛尖會外,這個疊翠樓主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不過趙錢同意劉老六的一句話,那就是︰「還想知道更多?直接去毛尖會上看不就是了!」
于是趙錢便帶著墨貞,來到了青市,走進了往來巷。
依舊是那個一臉凡塵氣的糟老頭,見趙錢出現,抬起眼皮看了一下,嗓音沙啞地問︰「客官要點什麼?」
趙錢拱手︰「特來拜會疊翠樓主。」
老頭看了旁邊的墨貞一眼。趙錢才察覺原來老頭根本就記得自己,只是因為墨貞才不便說話。
于是他道︰「這是我的貼身護衛,老丈不必疑慮。」
老頭于是沒再說話,繞過櫃台走了出來。
往來巷的樣子是江南水鄉的一條小街,一邊是窄窄的河道,另一邊是一排臨街店鋪。這老頭在每家店鋪里都坐著,分明是個幻陣。這一走出來,果然是每家店鋪都出來一個老頭,站在街上,神情動作一模一樣,仿佛無數面鏡子打出來的,既詭異又有點滑稽。
老頭說了聲「客官請跟我來」,便轉身朝往來巷里面小巷的深處走去。這一走不要緊,情況突然變了︰只見那一排老頭還是同一個神情動作,都在邁著步子,但卻有的動有的不動,有的動得快有的動得慢。趙錢前面那小巷最深處的一個老頭,是只邁步不挪地方的;而後面最末尾的一個老頭,卻移動的極快;中間的其他老頭依次速度不等。終于,這一排老頭快得快慢的慢,都在同一時間走到了排頭那個老頭的位置。接著忽然一下,這些老頭合成了一個人,而往來巷的水鄉小街模樣也徹底改變了。
還是一條小路,不過已經不是臨河街道,而是山谷中的林間小路。左右景色只是平常,毫無特殊之處。老頭兀自背著雙手慢慢走在前面,趙錢稍微調整了一下心緒趕緊跟了上去。
「這還是幻境。」想不到這時墨貞突然在耳邊幽幽來了一句,趙錢便笑道︰
「嗯,人家這做派才像個神仙,神神秘秘的,騙的是修士;哪像我,只能演戲偏偏老百姓。」
墨貞不動神色。她自從六六三十六日出關之後就是這樣,話越來越少,出關以來好幾天說的話加起來還沒有剛剛被解救時說的多,一張冰玉般的臉上也是表情全無。說是「冷美人」遠遠不夠,說「冰山美人」都欠點火候,大概得說「北極美人」差不多吧。
趙錢也不管她。不過跟她命魂相牽,她對趙錢可以說沒有秘密,而趙錢又用不著對她保守秘密,所以說起話來隨便得很,趙錢的一些喃喃自語、陰謀詭計的籌劃都不避著她。
此時他這般自我調侃,前頭那老頭卻听到了。也沒回頭,只道︰「為幻境諸相所迷,只是自欺;老百姓願意信大人你,也是自欺。人不追求本真,諸般因果推給外物,是自甘為奴,又能說誰?」
趙錢呵呵一笑,心說這老頭還有心跟我玩這種文字游戲呢?
嘴上便道︰「嗯,可不是?不過如果人人不自欺,那我們這些修祭氣的仙官不是得絕種了?人人不為幻境所迷,刻幻陣的修士們也得餓死了。自欺其實沒啥不好,對絕大多數修士來說,長生不就是自欺?不自欺,那還修得什麼仙?」
老頭回頭睨了趙錢一眼,趙錢沖他嘿嘿一笑。老頭正要再說什麼,旁邊墨貞卻突然開口︰「機關無修真,豈不知有假才有真;冰心一顆求出世,豈不知入世才能出世。不但長生是自欺,死亡也是自欺。七情六欲,緣起緣散皆是自欺。世間一切是自欺,不入自欺,不得鑒真。」
——這句話是她好幾天來說得最長的一句話了!說起來倒十分流利。趙錢知道這話是啥意思,不過類似的所謂舌辯機鋒,他打小就跟爺爺、老爹,還有跟他們下棋打拳的各色老頭子們玩過無數次了,感覺就是閑的沒事舌頭抽筋,根本不可能真辯出什麼玩意兒來,所以早就不當回事。他只是不太明白墨貞說得第一句「機關無修真」是啥意思,不過他壓根也不關心。
然而那老頭听了墨貞的話卻似有所動,不過還是一臉漠然,也沒有接話。這時他們沿著小路走到了山谷的最深處,山谷走勢在這里一轉,隱入山體之後。老頭便說︰「拐過去就是疊翠樓,兩位請自便。」
說完就往回走了。趙錢隨口問了句︰「這老頭厲害嗎?」
卻听墨貞回答︰「不厲害,他沒有修為。」頓了一下,又道︰
「用他的人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