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杝翻書的右手一頓,低頭沉默。
也問自己,為何如此憎惡李束樘?
因為他冷酷無情,殺人如麻?
還是因為他經常踩在百姓的脊背上胡作非為,擾亂朝堂?
無論是何冠冕堂皇的原因,究其根源,不過是因為她對他根深蒂固的邪佞印象。
當你將一個人的好壞定位植入腦中,便十分不易改變。
最後她說,「不如王爺派人去民間訪問民意,百姓心中如何做想,也就是林杝的想法。」
李束樘對她四兩撥千斤的手段十分不屑,然,還是一本正經道,「四小姐提醒的極是,本王定會派人認認真真去問百姓,究竟如何看待本王。」
兩人一時無話,林杝渾身乏力,精神欠佳,想要躺下來小眯一會兒。
不料剛放下書,房梁上忽然落下個黑影,等到林杝定眼捕住來人的位置,梅二已然單膝跪在她床前,沒出聲,畢恭畢敬。
林杝左手伸出,李束樘亦不叫她多問,梅二便十分配合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竹筒,外面用一圈紅紙環住,以辨是否密封。
竹筒剛接過,梅二「嗖」地又隱匿于無形。林杝有些發愣,這梅二的武功,太高深莫測。她見過林仲之耍花槍,動作落花流水,卻完全是花拳繡腿,博佳人一笑的小把戲;她也見過瑞木俊舞劍,剛勁有力,血氣方剛,卻是光明磊落。
都不像梅二這種,身形如影,有股鬼魅之氣。
李束樘在心間問林杝,「可要看看?」
林杝月復誹,王爺你此時還有本事叫我不瞧見而只讓自己看到?
「那便幫本王拿一下筒身。」李束樘捏住竹筒上端,遞到林杝右手邊。
林杝順勢握住尾端,默不作聲。左手飛快一擰,里面的紙卷就顯露出來。右手再適時一倒,李束樘剛好用左手接住了紙卷。
不過王爺大人並不急著把紙卷打開,忽然笑道,「小姐與本王真是越來越默契了。」
林杝不語,心里對七王爺已然不堪的印象又掉下去一截,委實是把他推入深淵,完全沒有再爬上來的可能。
紙卷被慢慢展開時,她方驚覺,若李束樘真心不想讓她看,確是有本事獨自知道紙上的信息。因為那紙上的字,用了特殊的辦法,使其各個猶如浮雕凸出。單憑李束樘的聰明,靠左手指月復模上一遍,就能知道紙上傳遞的訊息。
李束樘察覺「隔壁鄰居」震驚,忙不失時機的懇切道︰「本王的命既然還在你手里,自然要給小姐十足誠意。請你相信,本王不會害你。」
林杝不答,心中波瀾。
倒並非因為被他的話感動,只是覺得自己在這月復黑的狐狸手心里,實在危險,還得給自己找條後路。
再看紙上的內容,入目瞬間,立即蓋過了對李束樘之言的感觸。
「林仲之,林紅梅與沈綠蟻之子。六歲時流落幽州街頭,受盡欺凌,後被丞相尋回,入林府。沈綠蟻,前朝大儒沈千乘長女,盛年時才名蓋冠京華,天英破翔後,不知所蹤。」
卻是林仲之的身世。
林杝目光快速掃視了三遍,最後顫抖著出手搶過紙卷,又一個字一個字過目,那白紙黑字叫林杝心頭巨大震驚。
從前她問過林仲之的母親在哪里,他又為何會流落在外。當時林仲之只說母親是尋常婦人,不知與丞相怎麼相識相愛,哪里來的勇氣孤身生下一個他。又說他小時候與母親相依為命,後來林母生病死,他人小力薄又無依無靠,當過小乞丐,偷過東西,還與野狗爭過食,總被人像過街老鼠一樣打,終日無溫飽著落。後來被恰巧經過的林紅梅遇見,瞧見他脖子里的無字牌,認出了是自己兒子,才一朝飛黃騰達。
林仲之輕松簡單地講完一個孩子艱苦的生存時光,用手捂住林杝的眼楮,笑得漫不經心。「四妹莫用這樣的目光瞧我,好像你二哥我是只可憐的小狗。你就當這是一個梨園里的戲本子,多跌宕起伏,多曲折離奇。嗯,我應該去把這故事寫成話本去賣給梨園的俏俏生,他向來喜歡高價收購這種名人野史故事。」
仿佛那真的是一個別人的故事,他不過是路過的看客,听戲的看官。
這時,李束樘不咸不淡說了一句,「咦?你嫡母好像也是沈大儒的女兒……」
一語驚醒夢中人。
林杝就算對林府諸事再漠不關心,林夫人的出身還是知曉一二。她是沈千乘的次女,喚作沈清秋。衣香的母親堇娘是沈清秋的陪嫁丫鬟,偶爾會與府上的丫頭們講起她家小姐當年的風姿。另外,房中整牆的書冊中,不少野史與軼事中亦對沈大儒的兩位千金皆有提及,雖簡短,但能看出當時天翔文人對這兩位女子的仰慕。
林仲之竟是大夫人的親佷子……
再憶往日種種,深感人世無常,人心難估,大夫人是知道林仲之身世的吧?她到底是以何種心情看待自己姐姐與自己丈夫的兒子?
正慨然間,那道熟悉的黑影又翩然落下,跪在床頭,「主子,梅九傳訊,有聖旨出。」
李束樘趁林杝不備,輕松搶了她的嗓子,沉水似的音調問梅二︰「來此處?」
「正是。」
「可知所為何事?」
「封林四小姐為御前女官。」
「什麼?!」林杝驚呼,從床上支身而起,情緒波動過大,引來下月復一陣痙攣陣痛。
李束樘無話,不置可否。
梅二傳達完消息,立即隱遁,想林府也不是阿貓阿狗都能飛進來的地方,他還得避開林丞相的影衛,保護主子,傳遞消息,委實神功蓋世。
※
卻道林府怡園三夫人房內,林紅梅此時正坐在紅木桌邊飲茶,臉色不太好看。
三夫人侍候在他身側,林仲之喪期未過,她只素服素顏,難得的雅靜。「老爺……」她弱弱喚了一聲,有些忐忑。
林紅梅放下茶杯,「香雲,這些年為夫待你如何?」
蝶香雲愣了愣,察覺到林紅梅今日不同尋常,立即跪到他腳邊,情切切答︰「老爺待妾身自然無話可說,香雲得遇老爺,三生有幸。」
誰料丞相話頭一轉,又言︰「杉兒已及笄,是時候尋個人家嫁過去,相夫教子,夫人可中意哪家的公子?」
三夫人心中大驚,眼淚水立即奪眶而出,哭喊道︰「老爺,妾身哪家的公子也不中意。小五還小,讓她在妾身身邊多待幾年吧!這偌大的林府,若沒了她陪,寂寞的很。老爺,老爺,妾身知你是懷疑妾身對四姑娘下毒手,府里的人都這麼說妾身。可是這事真不是妾身所為!借給妾身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謀害老爺的孩子啊!香雲雖出于紅塵,也懂知恩圖報,求老爺明察。」說罷,就要給林紅梅磕頭。
林紅梅出手拉住她,嘆了口氣,「我不過問問你的意思,怎說起這些有的沒的。杝兒的事情,我自有定奪,你莫瞎想。」
「老爺……」蝶香雲殘淚未拭,呆呆瞪著相公,「你方才的樣子,嚇著妾身了。」
「唱支小調吧,我有些累。」林紅梅扶額,閉上雙目。
吳儂輕曲啟,咿咿呀呀,唱得江南煙雨落盡,繁華彌散。
可是,下一刻,「聖旨到——」
尖銳刺耳聲破空,歌聲頓止。
林紅梅匆匆行至大門時,大公子林榔已將傳旨的趙公公迎到花廳門口,僕人打開了中門,等候接旨。
趙公公見丞相趕來,笑眯眯向他躬身,道︰「林大人,恭喜恭喜。」
林紅梅面上還是波瀾不驚,回道︰「公公辛苦。」整了整衣冠。
這時丞相已然換上了朝服,轉頭看到林夫人和其他各房也已聚在廳堂中,正要跪下去說句︰「微臣接旨。」趙公公出手極快,也是個武功高手,「林大人,今日這旨可不是給您的。」
所有人驚疑,只有最後的林杝,心中明了,臉色蒼白。
「林丞相四女,林杝接旨——」
眾人紛紛回頭尋找林杝,默然訝異著給她讓出一條道。
林杝由青杏攙扶,緩緩走到林紅梅身側,望了她爹一眼,屈膝跪下。
泠泠之音起︰「臣女接旨。」
林紅梅方驚醒,亦跪下。身後一群家眷便嘩啦啦跪了一地。
趙公公尖細的聲音響起︰「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觀丞相之四女林杝,才學出眾,蕙質蘭心,特封為御前正三品執筆女官,不日進宮為朕解憂,望卿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欽此——!」言辭間一貫承恩帝往日的不正經風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林杝率先匍匐扣地,眾人隨之。
其後須得雙手高舉過頭接旨,林杝將視線投向沒有動靜的左手,生怕李束樘此時搗亂,給林家找個大逆不道的罪名。李束樘暗自笑了笑,覺得林杝是只扮老虎的兔子,左手從容抬起。林杝才跟著李束樘的速度,雙手一齊抬舉,接下聖旨。
趙公公親自彎腰,把林杝從地上扶起來,笑得意味深長,「林小姐,這聖旨可收好了。皇上還听說林小姐近日身體抱恙,特準小姐痊愈了再進宮。期間會有專門的嬤嬤,來教您各種規矩,林小姐聰穎,想必難不倒。」
「是。」林杝低頭,沒有什麼可說。她若能說,真想問一句,皇上,您想干嘛?
林紅梅從林老頭手中接過一袋滿滿的銀子,上前送進趙公公懷里,「有勞公公了。」
趙福貴大大方方接下,恭維道︰「雜家瞧著林大人府上紅光隱隱,是有飛鳳之勢啊!」
林家眾人心中皆是一抖,這鳳凰指的是誰?
丞相隨即擺擺手,只道︰「小女愚鈍,將來還望公公多多關照才是。」
「這是雜家分內之事,林大人放寬心。」趙公公又看了一眼林杝,「皇上還等著雜家回去復命,這便告辭了。林小姐保重身體,他日宮中相見。」
一行宮人,施施然又退了出去,消失在路的盡頭。
卻攪得林府一池春水,暗流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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