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琳走了，顏依一個人站在原地，仰頭看涼亭邊上才抽了些新葉的葡萄架子，極力咽下眼眶里的淚。
深深吸了幾口氣再吐氣，待心情平靜了，顏依往住院部一樓大堂里走，經過垃圾桶時把手里捏著的卡片扔了進去。
出了電梯往病房走，又听到一陣東西摔落的聲音，顏依趕緊幾步快走過去，看到一個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收拾撒了一地的湯菜。
而病床上，方鳴躺著，左手背搭在閉著的眼楮上，右手掛著點滴丫。
蹲地上的小姑娘看到門口有人，抬頭看了一眼，顏依記得她，這個小姑娘昨天顏依來醫院見過，丁宇說是方鳴父母請來照顧方鳴的。
小姑娘看起來十八•九歲，長著一張普普通通的臉，看起來卻是很能吃苦的那種。
看到顏依，小姑娘仰著頭張嘴想要說什麼，顏依趕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她別說話。
小姑娘看顏依這樣，點點頭，繼續低頭清理地上，然後端著被摔下來的碗起身越過顏依身邊，往外洗水池那邊去了媲。
顏依慢慢走進去，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腳下卻踩到了一樣東西，低頭一看，一個勺子，估計是剛才小姑娘清理的時候沒注意到的。
這一個不算大的聲響卻讓方鳴察覺到了，擱在額上的手背放下，問道︰「誰？」
方鳴知道小姑娘剛剛才往外走，在病房里的肯定不是她，看不見，只能從聲音辨別，無法掌控的這種痛苦，讓方鳴倍受打擊，聲音都顯得無力沙啞。
顏依屏著氣回答︰「……我。」
顏依的聲音很輕，方鳴卻立刻撐起了身子，顏依怕他看不到動作太大影響了打著點滴的右手，過去扶他︰「小心點。」
把枕頭在他身後枕好，讓他靠得舒服些，方鳴眉頭蹙了起來︰「我不是說……讓你不要來了嗎？」
她昨天還答應得很爽快。
「我，我昨天忘了東西在這里，不得不回來取啊。」
顏依突然發現，隨機應變編的謊話，原來也可以那麼順溜得心應手。
方鳴不說話，對著她的方向，卻無法看清就在自己面前的她。
顏依看到床邊櫃子上保溫瓶里的湯還有，重新拿了一個碗——自從方鳴變得情緒不好會摔東西，病房里就多了很多備用的碗筷什麼的。
把雞湯盛好，顏依也不敢立刻貿然端給他，「……喝點湯好不好？」
他這個樣子不配合治療不肯好好吃東西，對病情恢復完全沒有好處。
「不喝。」方明回答得很干脆，但還算耐著性子。
「……」
顏依捧著雞湯，覺得自己在哄人這方面真是沒有什麼本事。
絞盡腦汁想了想，「昨天，我回去，發現自己真被暖水壺砸傷了，左肩上淤青了一片……」
果然，這話一出，方鳴就皺起了好看的眉，緊抿著唇顯出些緊張的神色，顏依觀察到了，繼續說︰「你看，現在我端著雞湯，左肩還是在一陣陣隱隱地疼……」
「……拿來吧。」
方鳴終是嘆了口氣，妥協了。
顏依也呼了口氣，其實比她想象中要好哄很多啊。
坐在床邊，方鳴手不方便，現在眼楮也不方便，顏依直接動手服務，「這雞湯好香，光聞著就好想喝。」勺了一勺送到他唇邊。
方鳴張嘴喝下，「應該是我媽炖的，你喜歡，給你喝。」語氣不像開玩笑。
「呃，我就這麼一說，我才吃了午飯來的，這會兒肚子還撐著呢，你趕緊趁熱喝。」
方母剛從醫生辦公室回來，正要往病房里走，听到房里的說話聲，看到是顏依來了，正喂方鳴喝湯，難得自己兒子情緒平穩，方母也欣慰，轉身離開，不願去打擾兩人。
一碗湯喝盡，顏依本是要出去洗碗，才出門外看到方母在跟剛才那個小姑娘交代什麼，看到顏依出來，方母說︰「顏小姐，把碗給小琪去洗吧。」
听到方母這麼說，那個小姑娘幾步過來就接過了顏依手里拿著的碗走開了，原來這個女生叫小琪。
「阿姨，你別那麼客氣，叫我顏依就好。」
方母點點頭，「顏依，謝謝你肯來看方鳴，我听了小丁說了些你們的事，方鳴果然只听你的。」
小丁應該指的是丁宇，顏依有些內疚，「阿姨，都是因為我方鳴他才——」
把別人好端端的寶貝兒子弄成這樣，顏依覺得自己在方鳴母親面前完全沒有臉面面對。
「那些咱們都不說了，發生都發生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方鳴接下來的治療，還有讓他盡快動手術，如果你真覺得心里過意不去，就好好勸他好好陪著他，好不好？」
方母知道方鳴是因為顏依受傷，卻不知道之前方鳴與顏依之間的狀況，剛才看到顏依對方鳴也算細心，就以為兩人原先應該也是情侶關系。
顏依明白方母話中意思，卻只能默默點頭應承，要不然難道還要讓她在此刻跟方母解釋，其實自己跟方鳴不是方母所認為的那回事嗎？
因為她的原因，別人的生活，別人的家庭變得如此糟糕，這時候她若還計較一些有的沒的的話，也太自私了一點。
「手疼不舒服，就早點回去。」
顏依才重新進了病房，方鳴就說道。
「其實，其實也不是太疼了，沒有負重，就沒事。」顏依笑笑，拿起桌上的隻果削起來，趁方鳴現在配合度不錯，她決定要讓他多補充點營養。
方鳴不喜歡太吵，所以顏依也不沒打開電視機，把隻果弄好切成小塊，她端給他︰「吃點隻果？」
「不喜歡吃隻果。」
方鳴抿唇抗拒。
顏依沒繼續勸，直起身把盛著隻果的碟子放回桌上。
下午三點多，天空遠遠地听到隱約的悶雷聲。
有小琪跟顏依在，顏依讓方母先回去休息休息，上了年紀的人，這樣陪著也會吃不消。
病房里很安靜，顏依沒說話，倒是方鳴有些坐不住了，他能感受到她在自己身邊，剛才她遞來水果他說不吃之後，顏依就一句話不說，生氣了？
他一手抓著床沿，對著她的大概方向，剛想說點什麼，顏依又開口了︰「喏，吃點橙子？如果橙子也不喜歡，我還切了梨跟桃子，總有一樣是你吃的吧？」
方鳴不說話，心里卻漫過陣陣溫暖，他知道自己最近脾氣很不好，剛才顏依在他身邊沒說話，他確是听到一些響動的，卻沒想到她是把所有水果都切了——
顏依看方鳴還是不說話，也挫敗了︰「真的什麼都不喜歡啊？那你說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她此刻真希望自己擁有哆啦a夢的百寶箱，什麼都可以變出來。
「顏依，不必這樣……當時是我自己願意……」
心里溫暖，也覺得心酸。
方鳴垂著眼，當初他沒有受傷的時候，她跟他距離那麼遠，她對他那麼冷，現在，他變成了這副模樣，她卻反倒對他這麼好，這種好，他不喜歡，不是因為愛，他不喜歡，也不需要。
可是，方鳴越是抗拒，顏依也就越內疚，心里更難受，或許換成別人，正好利用自己現在的不好情況，拴住自己喜歡的女生，然後順理成章得到所愛之人的照顧呢，而方鳴卻只是想要推開她。
「不管怎麼說，你都是因為我，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沒有辦法丟下你不管，如果你真的不想見到我，如果我真的會影響了你的心情你的病情，那好，我不會再來，可是，你一定要答應我，好好配合治療，盡快接受手術，不然，我還是會天天來，直到煩得你答應為止——」
顏依深深吸氣，認真地告訴方鳴，只希望他真能听進一些。
天空中的悶雷聲越來越近，不到四點天色也突然暗了下來，方鳴緊抿著唇不說話，顏依把手里端著的水果碟子放在桌子上，「記住我剛才說的……我先回去了。」
腳步聲已遠，方鳴一個人坐在床上，手指緊緊攥著床沿邊上的床單，眼楮看不見，神色卻滿是悲傷。
顏依，如果我的眼楮沒有變成這樣，即使你不喜歡我，我也有信心讓你總有一日喜歡上我。
但是現在的我，真的已經沒有信心去爭取，讓這樣子的我，天天面對自己所愛的憐憫，那種痛苦跟折磨，你又明白嗎？
*
顏依從醫院出來，雨點大顆大顆地突然落下，雨天難攔到出租車，醫院門外就是公交車站，顏依只能在那里躲雨。
雨天公交車同樣也是擁擠，顏依一個人站在公交車站，看著面前的公交車乘客上上落落，車子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好不容易才等到往公寓城去的那路車。
所幸往公寓城方向去的這路公交車人並不多，顏依往後走在倒數第三排的右邊靠窗位置坐下，臉轉往窗外，看著外面越下越大，如雨幕一般的雨。
眼淚就那麼止不住地流出來，最近她還真是常常掉眼淚，可是沒辦法，很多事情其實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是最好，她跟溫祁之間的，她跟方鳴之間的，還有周遭不斷發生的，那麼多那麼多的事，像是在對她考驗一般，全都向她涌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此刻窗外這漫天的雨水一般，就快要被湮滅，卻找不到出口。
新的一個星期，顏依沒有去醫院，卻跟醫院方鳴的主治醫師保持聯絡，知道方鳴終于願意接受手術，醫院很快就會安排手術時間，顏依松了口氣。
這一個星期，溫祁出差，顏依從凌靜那得知喬薇如已經出院在家休養，似乎令人窒息的生活節奏終于是舒緩了下來，顏依變得很安靜，除了學校就是待在公寓城的房間里，想要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而此時，身體也像是提出抗議一般，越發覺得不舒服起來，連著感冒了兩日，都不見好轉，而且還變得嚴重到開始會覺得惡心想吐，其實卻是什麼都吐不出來。
劉雨跟宋佳都很擔心，說這樣的狀況必須得到醫院好好看一看了，顏依自己是還不要緊，但是也深怕自己的病會傳染給舍友，于是特意在一個下午沒課的時間去了醫院。
醫生仔細詢問了顏依一些癥狀，顏依如實回答，最後醫生卻突然問︰「交男朋友了嗎？」
「……交了。」
顏依有些不明白怎麼突然問起這個，跟她的感冒有什麼關系？
「有沒有性生活？」四十多歲的女醫生問得很坦然。
「……有。」顏依再次回答。
醫生快速填寫了一張單子，遞過來給顏依︰「去做個B超吧。」
「……」
顏依拿著那張單子往外走，一路往B超室去時整個人都忐忑起來，醫生最後的問話跟那頗具深意的目光，顏依不是不能領會，可是，怎麼可能？
B超的檢查過程很快，檢查結果出來得也很快……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捏著那張檢查報告單，顏依看了很久。
報告單上，B超圖像有一個特別的小光點——她，已經懷孕一個多月了。
顏依現在仔細回想，自從她跟溫祁在一起，發生過關系之後她就每個月都有固定服用長效避孕藥。上個學期末，也就是元月初的時候，本該要到服藥的那幾天，卻因為發生了廢棄工廠里的那件事，造成她的心情恍惚，讓她把服藥的事情都給忘記了，而開學後事情一波接一波，月事沒來顏依也只以為是因為壓力大所以時間變得不準。
顏依怔怔看著報告單上的小光點……他/她來得，是那麼突然。
回到公寓城，顏依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想了一夜，手里始終捏著那張檢查報告單。
這是她跟溫祁之間的孩子，是她跟溫祁愛的結晶，雖然自己還在念書，也還沒有結婚，但是，只要想想要把這個孩子打掉，她就心疼得不行。
按照自己現在跟溫祁的狀況，前路依然困難重重，不是她沒有信心，而是真的世事難料，以後能不能真的在一起也未可知，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想要留下這個孩子，正因前路不可知，才覺得若是有朝一日沒有了溫祁在身邊，她身邊也可以擁有一個可愛的，跟溫祁血脈相連的孩子。
整整一夜，顏依考慮了很多，包括最壞的情況，自己父母的責怪跟不接受，還有溫家的態度。若是實在不行，她寧願放棄學業選擇一個人離開，等到把孩子生下來，她會一個人承擔起養育孩子的責任，給他/她自己所有的愛。
顏依抬手撫上自己依然平坦的小月復，此刻里面正孕育著一個小小的生命，那種感覺令她激動又感動無比，她不知道溫祁知道這件事後會是什麼反應，但是，她已決定在他出差回來的時候找個時間告訴他。
*
宋佳跟劉雨問起顏依去醫院看的結果，顏依都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只是小感冒，卻絲毫不敢服用任何感冒藥，怕會對肚子里的小生命有傷害。
從那一天起，顏依連飲食都相當注意，不說要吃得多好，但是相比以前的隨意跟無所謂，現在是更注意營養的均衡了。
周五，凌靜來找顏依一起吃午飯，這個學期基本在周五下午都沒有安排什麼課程，顏依說想去圖書館找幾本書，自從知道自己懷孕，顏依暗自緊張得連外出的時間都減少了，打算周末就在公寓城里好好看看書打發時間。
凌靜也說要去找幾本計算機專業的書，最近專業課程越來越深，不多補補學起來吃不消。
兩人下午一起去了圖書館大樓，顏依想起當初自己跟溫祁在這里的交集，一轉眼，自己月復中已經孕育著屬于他的孩子，緣分，真的是件很奇妙的事。
找到了各自需要的書，正說笑著往樓下走，顏依懷里抱著好幾本，剛跨下幾級台階，有一本比較小的像詞典一樣的設計手冊沒拿穩跌落下來，掉在樓梯的台階上。
顏依低去撿，撿起書還沒完全直起身，突然一道力量從後猛地推了她一把，讓她連人帶書往前傾，瞬間往樓梯下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