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恨晨曦花怨秋,幾番韶華褪,歲月蹁躚,倚夕陽脈脈暖人累。君不寐。
醉知酒濃醒知空,殘花凋盡蕊,伊人知否,夢雲歸天涯風沙碎,離人淚。
猶記當年花團錦簇綠蔭楊里那一聲爽朗明快的微笑,宛若四月的微風和煦,猶記得當年金戈鐵馬十里馬場的英姿颯爽,恍如六月的驕陽明亮。
初見鳳雲,是爺爺帶我到姚府做客,那日,爺爺同姚大人把酒下棋,我百無聊賴的走在花園里,看著姚府中奼紫嫣紅的繁華,不過是平常庸俗的艷麗之色,我只是一介武將,一無悠閑舒適的心境,二無賞花作賦的才情。任何奇花異草在我眼里,也與路旁的雜草沒有任何區別。
那日,走在一處寬廣之處,我一時興起拔開了腰間的軟劍練起武來,削鐵如泥的軟劍劃過半空帶落無數的花瓣,原本的繁花似錦頃刻變成了一堆殘花敗柳。這時,一個丫鬟走了過來,看見眼前的一幕,驚訝的呼叫一聲,不一會兒,一個女子走了過來。
那時,她穿著鵝黃的長裙,拎著澆水用的花瓢,也許是怕地上的泥濘弄髒了衣物,她將下面長長的裙擺系在腰間,露出白皙卻沾著泥濘的腳。我不認識她是何人,卻也能猜到她應是姚府的小姐,姚鳳雲。傳聞姚府的小姐知書達理,琴棋書畫,針織線活無一不精,這次看來,卻是不同。
縉國的民風雖然豁達,卻也沒有豁達到未出閣的女子在一個陌生男子面前如此形態的地步,我以為她會害羞的遠遠躲開,沒想到她竟沒有一點女兒家的羞赧,反而怒視著我。我從下便在軍中任事,從未見過女子這般過,她沒有害羞的躲開,我卻有些不好意思的背過身去,她見我如此,以為我毀了她的花草要轉身離開。立即跑到我的面前攔下我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
怪罪我不懂得憐花惜玉將她辛辛苦苦栽植的花毀了個干淨,還說我是一個沒有學識的粗人,讓我賠她的花。慕家一向以武力為重,從小我讀的是百家的兵法,看的是領兵打仗之術,對于她說的什麼憐花惜玉,沒有半點興趣。我只是一個武將,總不能整日傷花悲秋,哀古嘆今吧。卻在心底惱怒著她說我是個粗人。
可是,被一個女子這樣拉著總是不好,更何況是在人家為客,若是爺爺听到了動靜到這里看到這麼一幕,回家時我定是要受皮肉之苦的,我當時十分著急,只得告訴她我是慕家的慕連珩,只要她不鬧,我派人便將她的花重新種植好,誰知她一把扯去了慕家的祖傳玉佩,說道歉要有誠意,得要我親自整好她的花園才能罷休,把玉佩還我。
遇上這麼個難纏的女子,我只得連連答應,只求這件事不被爺爺知道便好。那天晚上,我悄悄的潛進了姚府,花了整整一晚上的時間,將她花園里的花換了一遍,終于回復了以往的錦色。清早,我筋疲力竭的伸了個懶腰,看著面前煥然一新的花園,心中竟多了些欣喜,原來自己栽植的花兒,竟是這樣的美。
正在我伸懶腰時,不經意看見不遠處的姚鳳雲,與那日不同,她換上了一襲天藍的衣裙,梳著簡單的流雲髻。她緩步走近一株花面前,俯身聞了聞。不知為何,我連忙躲在了一株花蔭下,生怕她看到我。可能是那時我臉上身上都是泥濘吧,抑或,是那副畫面太過靜謐美好,我不忍打破。
只躲在暗處看著她同丫鬟在花叢中玩鬧,臉上盡是明媚的笑容,一襲天藍的衣裙在花叢間跳躍,恍若一只飛舞的蝴蝶,我不知看了多久,還沒有回過神來,姚鳳雲偷偷的躲在我背後忽然出現嚇了我一跳,那時,她一臉狡黠的笑著,甚至還有些做了壞事後的得意。像是被她看穿了心事般,我紅著臉支支吾吾的告辭,連忙逃出了花園。
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姚府,卻總是在半夜看兵法時想著她的一顰一笑,她系著衣擺露出泥濘卻白皙的雙腳,她拉著我一臉不滿的微怒,她溫柔的俯身嗅聞一朵花,她躲在我背後忽然出現時爛漫的笑,時時刻刻的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甚至,她說我是個不懂憐花惜玉的粗人,都在我心中輾轉反側了許久。
我偷偷看了許多那些個窮酸書生的詩詞,每每看著總是困乏至極想打瞌睡,爺爺有日來到我的書房,看見這副情景緩步走了過來,輕聲拿了我面前的一本所謂的花間詞集。一時盛怒罰我跪在府中的庭院里,用竹條狠狠責罰了我。事後,他問我慕家的傳家玉佩在何處,我老實坦誠的告訴他那玉佩已經送給了一個心愛的姑娘。
從小爺爺就教我,男子漢大丈夫要敢作敢為,頂天立地,為將者,最忌諱猶猶豫豫,牽強不前。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就是喜歡姚鳳雲,從爺爺發現那一刻起,我就下定決心要娶她為妻。
慕家一向豪爽,這樣的坦誠比支支吾吾的扭捏強。果然,爺爺沒有再罰我,還答應會選個良辰吉日去姚府提親,婚事,比我想象中要簡單容易的多,姚家那邊也是出乎意料的同意。
姚鳳雲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爽朗,她會扮作男兒裝偷偷跑到軍營里,這本是延誤軍中事務的大罪,可是爺爺發現後竟毫不在意的笑著說她的性子注定是我慕家的媳婦。她讓我教她騎馬,我坐在她的後面握著韁繩可以跑到帝都很遠的郊外,一路上盡是她爽朗銀鈴般的笑聲,那時,我想,如果可能,我和她便這樣騎著馬相伴到天涯海角。
只是,變故來的太快了,四王爺和六王爺造反,她的父親受四王爺所托,來勸說爺爺投靠四王爺擁護他為帝。那日,爺爺生了很大的氣,將客廳中的茶盞摔得粉碎。將她的父親趕出了慕府,我躲在門外面,怔怔的听著,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覺。
她的父親率領反兵要進攻皇宮逼宮,爺爺古稀之年不顧舊疾復發拼死護住了皇宮,每個夜晚,我站在門外听著爺爺撕心裂肺的咳嗽,看著爺爺偷偷藏起來染著血跡的手絹,心里揪心的疼,爹爹早年戰死在了沙場,兩位叔叔一個因為守衛邊關不利被爺爺親自斬殺,還有一位,身患弱疾,終年不能下床走動。
慕家,就只有我了。
那天,我主動請纓要幫助爺爺擒拿反賊,爺爺卻狠狠罵了我一頓,說我乳臭未干就妄想領兵打仗。爺爺在想什麼我心里很清楚,他是怕我為難,只是,縱使我不領兵,我們也再也無可能。
成,她死,敗,我亡。這一仗,注定是我與她最終的訣別。
我在爺爺門前跪了一天一夜,爺爺都沒有答應我。第二天,爺爺去見了她的父親,听聞,是她的父親送來請帖,听聞那請帖上寫著要與爺爺商議我與鳳雲的婚事,听聞,爺爺與他相談甚歡最終決定放我們離開,听聞,臨別前他敬了爺爺一杯酒,听聞,那酒里下了劇毒……
爺爺戰死在了皇宮門前,被人射了十幾箭,身上還插著她父親斷了一半的長劍。次日,我披甲上陣擋住了叛軍的攻勢。顧凌雪來了,那日,他雲淡風輕的搖著折扇看著下面跪著的眾人,那些,都是姚府的家眷,用來威脅她的父親投降。
兩軍對持,每過一盞茶的時間,他便微笑著殺一個人將那人的頭顱送給她的父親,我站在一邊看著同樣跪倒在人群里,穿著侍女服飾的姚鳳雲,對上她的眼光,我竟是有些閃躲的。
顧凌雪的做法雖然殘忍,卻也是最簡單最有用的,輪到她的時候,我的雙手緊握,額間沁出的都是冷汗,可是,我救不了她,也不可能去救她。從小爺爺便教育我,忠心比生命都要重要,那麼,她呢?在她和王朝之間,我最終選擇了後者。
她的父親果然投降,當時,他就站在鳳雲不遠處,顧凌雪一劍貫穿了他的身體,鮮血濺在她的臉上,她始終都是怔怔的,沒有一點悲戚的神色。那時我想,或許,她也在不恥她父親的行為,所以就算他死了,她也不覺得難過。可是,我終是錯了,這個世上,有一種恨,叫做寂靜無聲,從那時起,她就恨透了顧凌雪,也恨透了我。
慕家因為護主有功,無限的賞賜和榮耀。我被派遣出帝都,明著是升官在外,實際是暗中清除叛軍的余孽。她被關押在刑部大牢中,等候發配邊疆。一個月後,我從發配邊疆的路上將她救出,帶回了府中。
她昏迷了許久,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顧凌雪報仇,那是我第一次放下所有男兒的尊嚴抱著她求她不要走,半晌,她轉身笑著擁著我,我以為她答應了,從此以後,我們不管縉國,不再報仇,然後騎著馬,浪跡天涯。
她卻笑著給了我一刀,依舊是那一身天藍的衣裙,依舊是那明媚溫暖的笑容……
她滿臉陰鷙的笑著,那時,我才明白,她要報復的,不僅僅的顧凌雪,還有我。
縱是如此,我也不可能看著她去送死,我命人將她關在柴房,嚴加看守,才放心的昏了過去。等我醒來時,已是幾天以後,家奴說她逃跑了許多次,好不容易才抓了回來,姚鳳雲,她還是不死心。
我命人將她帶到院子里,親手廢了她的雙腿,縱使禁錮她一輩子,縱使她恨我,那又如何,只要她還好好的,好好的待在我身邊。
她終是逃了出去,因為我的一時大意,以為腿廢了她便沒有辦法離開,我瘋了似的找遍了整個城,始終沒有找到她。直到听聞帝都有個不要命的舞姬行刺顧凌雪,一個不好的預感升在了心間,我騎著馬跑了三天三夜來到了帝都。再見她,是在刑部大牢里,那時,她傷得很重,奄奄一息躺在一堆稻草里。
她不停的喚著我的名字,我將她抱在懷中,她以為我是幻覺,卻依然笑得那麼開心,她說,她終于見到我了,她說,她很想我。
我抱著她走出刑部大牢,看守刑部的兵將們以為我要造反,持刀對著我,我怔怔的抱著她出去,刀劍劃在身上也沒有感覺到疼。三年前,為了所謂的忠,我負了她,三年後,為了她,就算背上不忠不孝的罵名,又能如何,縉國是所有人的國。而她,才是我的國,我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