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轉眼間,以至孟秋(即初秋)。隨手拾一片梧桐葉,畫上朵金色菊花,夾在書中用作書簽,記憶忽然間飄回桃花源,博覽全書的如嫣姐姐,此時是否也在制作書簽呢?
手中的書卷——《氓》,氓女子為夫君犧牲太多,哪知美好不長久,青春過往,新鮮勁便隨風消逝,竟至于暴矣。一段話︰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男也罔極,二三其德。三歲為婦,靡室老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讀之令人肝腸寸斷。開始懷疑,世間是否真的存在真摯永恆的愛情?
與妻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是否可以一生如此?氓女子的夫君,起初對她疼愛有加,後來竟拋棄之,愛情的神話也因此而破碎。驀秋弱質,不求男兒英俊瀟灑、玉樹臨風如宋玉,也不求他才華橫溢如初唐四杰,更不求其能力鼎盛如曹操、唐高祖(李淵),只希望他德行端正、心地善良,是一位表里如一的真君子,如屈原、項羽。除此之外,別無他求。可是在這人人拜高踩低的社會中,又有幾位真君子呢,大都是披著君子皮的豺狼。
今日來良諫做東,派弟崢(男僕)邀請情珂與我共去良緣亭小坐,楚妍姑姑雖心里不願,但看在他與情珂的面子上,勉強放我一馬——應允出行。靈、靈蕉、縴迢、縴澄對此羨慕不已,也只能眼巴巴的望著俊馬啟程,地上的塵土揚起。
我總是規勸情珂——定要慧眼識英才,她參出其中滋味,固要我同行來支持他們之間矢志不渝的愛情。原來,她竟如此信任良諫,可惜仇人之子,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若他對姐姐是真心,姐姐將一生幸福托付也無妨,若只是暫時玩弄如氓男子,定要將他就地重罰!
華美的馬車中,情珂吐真心︰「驀秋,我知你不信任良諫,雖然他平日里有些不務正業,又無治國之才,可是他心地純善、憐惜我無依無靠,自始至終待我不薄,于我,已足以。若不是其母——瓊絳夫人阻攔,如今,吾二人已成親,長相廝守一生。」
「瓊絳夫人緣何阻攔而不成全一對鴛鴦?」我不解。
「咳,還不是因為我的出身,世人皆言︰商人無義,戲子無情。你我都是煙花女子,雖有美酒佳肴、錦衣玉食、丫鬟侍婢相伴,但歌伎,古往今來都是受人鄙視的。來大人在朝廷位高權重,來府之盛勢,豈會把一小小歌伎放在眼里?家府之大,可惜無情珂容身之處。」
「你願下嫁與良諫,可曾想過作正房妻室、還是側房侍妾?」
她無奈的搖搖頭,嘆︰「吾家室沒落,父母早亡,年紀尚小就被叔叔賣到教坊,備嘗世人冷眼,如今在萬紫千紅樓雖有些地位,但是與瓊絳夫人要求的名門千金,相差萬里,不敢高攀正房妻室,作一側房侍妾,于我,已足矣。」
我內心為其鳴不平,遂言︰「姐姐莫要看輕自己,您雖身為歌伎,但是才學、品德、技藝、見識,哪一點遜于千金小姐?長安城名門之多,像您一樣德才兼備的女子又有幾位?何必委屈自己,終身看正房臉色過日子,還不知,她會怎樣欺負你呢!」
她淚眼漣漣,似一只受傷的白兔,握住我的手,說︰「妹妹,多謝你夸獎,吾感激不盡!若瓊絳夫人也有你這樣的胸襟與胸懷,吾不至于未嫁兮。君心尚且留在吾身,長輩之心,又豈能輕易化解!」
她的秀拳緊握,我不禁疑惑,「難道姐姐,與瓊絳夫人已見過面?」
「嗯,」她點頭,發髻上的步搖隨之晃動,「前幾日,一年長姑姑來教坊,說是瓊絳夫人與我相約在前殿酒樓,我急急忙忙地趕到,見一衣著雍容華貴的夫人端坐于檀木雕花椅,我屈身行禮,哪知她並未領情,只冷冷的讓我坐下,就開門見山的警告我——離良諫遠一點,否則易招致殺身之禍。‘吾兒良諫年紀輕、閱歷淺,易受些狐媚子女人的迷惑,這些女人表面風風光光、色藝雙絕,實則月復無詩書,專喜賣弄風騷、惹人垂憐。吾兒不懂,我卻不會不知你心,情珂姑娘,汝以為使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抓住吾兒之心,便可衣食無憂、盡享榮華富貴一輩子了嗎?吾坦白地告訴你,不可能!來府家大業大,乃長安城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爾何德何能嫁入來府?府中人眾多,不乏會唱小曲、吟詩頌詞的女子,也不要以為萬紫千紅樓的霍慈珍封你個長安六艷的名號,就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等到你年老色衰、失去利用價值之時,看她還會把你當寶貝一樣供著嗎?做夢吧,她只會把你掃地出門,讓你流落街頭。要封,我也能封你幾個名號,什麼綠衣仙子、黃鶯金嗓、教坊一絕,呃呵呵呵呵呵呵……情珂姑娘,你是個聰明人兒,不會不懂我的意思吧?時候不早了,我也不請你用膳,話已至此,還望你好自珍重。珍荷,回府!’揮一把繡花鳳袖,款款而去,留我一人呆若木雞于原地。」
情珂涕淚俱下,講述著瓊絳夫人的語言。我拍案,豈有這樣的事兒!又怕她會想不開,遂勸解道︰「姐姐莫傷心,這些話根本就不值得往心里去,她只會怪你,緣何不反省自己教子無方,良諫是她的親生骨肉,自己管不听,反而來怪別人,真是豈有此理!」
「妹妹莫生氣,可是現今如何是好!良諫深情、不忍負我,其母凶悍、排斥于我,說什麼都不會讓我踏進來府的大門,可是我愛良諫,這心里實在矛盾啊!」她捶胸頓足,抑郁不得志。
「姐姐先別著急,妹妹自有辦法。《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婆媳矛盾自古有之,並非始于你。瓊絳夫人刁鑽刻薄,唯獨偏愛有權有勢之人,再好的媳婦她也看不中。咱們尚且能夠孝敬她、尊重她,在家相夫教子、盡女德,慣壞了的大小姐們,還不知要怎樣整她呢!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寶馬香車停歇,我掀開簾子,弟崢回頭,笑著說︰「二位小姐,到了,公子恭候已久,請您下車一聚。」
玉鏗小心地扶情珂下車,我輕裝上陣,倏忽跳下來。玉階、玉簪皆被派到福熙堂做事,自開始舞訓以來,已有好些日子未見她倆,心里不免空落落的。跟隨弟崢腳步,他敲敲一雅致小宅——龍鳳榭的朱門,朱門開啟,他低頭行禮,里面之人的正是來良諫。
當他看到情珂亭亭玉立于眼前時,雙目即刻流露出濃情蜜意,說︰「諸位快請進,快請進。」
我知二人有說不盡的話,便流連于後院的楓樹林子,秋風紅了楓葉,一片片葉子在風中飄零,拾起一片,擦干新泥,再拾起一片,呵氣吹去塵土,最終積攢滿滿一手紅葉。龍鳳榭地處清幽之地,終歲無車馬喧囂,適宜修身養性,風流別致,賞給情珂居住,最適合不過。空氣里,盈盈有椒蘭香氣,是良諫公子為姐姐所制,听說秦王嬴政建阿房宮,美人皆用椒蘭焚燒,煙斜霧橫,朝歌夜弦。不過一句玩笑話,他就如此當真,心細如發,像寵愛後宮妃嬪一般厚待她,真真是金童玉女,金玉良緣。
姐姐用婉轉的嗓音招呼我進屋,坐下,對二人報之一笑。情珂雨過天晴,調侃道︰「這位便是我向你提過的柳驀秋——滿月復經綸,才華橫溢。仙客台堂前高掛的美人圖,出自她手;教坊樓前高掛的詩匾,亦出自她手。只是易害羞、守節操,固久之無人登門。若哪日你踫見好人家,定要幫她牽線,嫁出這位良家少女,呵呵呵呵呵……」
怎料到姐姐會說這話,急忙辯白,「良諫公子日理萬機,哪有時間管女子的心事,多謝美意,驀秋心領,不勞煩您費心。」
「唉,」他反而來勁兒,擺一擺衣袖,「仙子是情珂的姐妹,便是我的小姨子,親戚有事相求,作兄長的怎可置之不理呢?只是,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合適的人兒,來般配仙子。」
「一般人怎能與妹妹相提並論呢?你要挑好的,還要是最好的!呵呵呵呵。」
「嗯,這樣一提,我倒憶起一樁,此人才學出眾、德才兼備,與妹妹般配至極。」
「何人有如此本事?快快道來。」情珂喜不自勝。
「吾兄長——來鴻纓。」我先是一愣,與情珂面面相覷,繼而掩嘴偷笑不已。她的眼楮笑成彎彎的月牙,「你可真會說笑,在長安城,熟不知來鴻纓的大名,想嫁于他的女子又有多少,妹妹淡泊名利,不喜與人爭搶,所以還是作罷。」
「這倒是,來府的丫鬟,有一半都傾慕兄長,嬋娟夫人的愛女——慕,丫頭騙子素日里仗著娘親在府里的威望,不把眾人放在眼里,天天跟在鴻纓後面,也不知羞。」
恍惚間似乎听到一個熟悉的稱呼,嬋娟夫人,這不是母親的名字嗎?天下重名之人固多,可是,在同一個來府,也會有兩個嬋娟夫人嗎?母親,被來俊臣的手下——衛遂忠帶走之時,我追在他們後面跑,他嫌礙事,拔刀向我刺來,寒光冷冷,姐姐擋住,重重倒地……無數次在夢里被嚇醒的一幕幕復又閃現眼前,額頭冒汗淋灕,捂著胸口大喘粗氣,情珂尖叫︰「妹妹,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得面色蒼白如紙?快喝些水……」
飲下幾大杯清水,方才回過神來。情珂面帶焦慮、眉頭緊鎖,詢問道︰「好些了嗎?要不請個大夫過來看看,剛剛真是嚇壞我了。」
我揩一揩額頭的冷汗,安慰她︰「無妨,只是覺得有些眩暈,您不必擔心。對了,良諫公子,您剛剛提到過嬋娟夫人,對嗎?」
「不錯,汝認識她嗎?」
「爾何德何能面尊顏,只是听說過罷了。她姓梅名嬋娟,現今年芳三十五,鼻子的左翼有一痣,是江浙人士,對不?」
「嗯,所言非虛,還說你不認得她,怎麼知曉這麼多?」
「嬋娟夫人深居別宅大院,豈是我一小小歌伎能認識的,不過是宴席之間,從別人那兒听來的。」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您是她的遠房親戚呢!哈哈哈,若是,你大可傍著這棵大樹,再也不用孤身闖蕩江湖,省了多少力氣!」
我報之一笑。原來,母親尚在人間,雖居于來府,可是平安無事,又有一女名曰慕。只是,此女子,豈非仇人之女?畢竟她的身體里也流淌著母親的血,是吾同母異父妹子。母親,你過得好嗎?在來府,是否有全心全意侍奉之人?是否享夫人待遇,未受小人欺負?
「哎,她也不容易,當初剛來府里時,日日以淚洗面,哀吊亡夫,牽掛家中兒女;听聞張府被抄家、家屬一律流放西北時,更是粒米未進,以期絕食自盡隨夫而去。肚子里尚有張家骨肉,乃一未成形男嬰,也因其悲傷過度而流掉。即便生下來,父親與張虔勖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怎能容忍他的骨肉在府里生存?最後,她從了父親,旦下慕,雖非府里最得寵的姬妾,也非地位最嬌貴的夫人,但是與世無爭,以德服人,也算保全自己。」良諫娓娓道來,我听得肝腸寸斷,母親孤身一人在來府,無人疼惜照料,陷于悲哀而無法自拔,誰可曾想到,我竟有一弟弟,沒來得及睜開眼看看這花花世界,就這樣走了……
渾身汗毛豎起,悲憤至胸口發慌,快步來到窗前調整,不能讓二人看出我的心事呵!隱瞞六年的身世之謎,要成為一個永久的秘密,讓世人皆以為,張虔勖的一雙女兒早已不在人間,隨著那場變革而消逝。母親,積極向上的活著,女兒定到您面前盡孝!
咽下不停在眼眶里打轉的淚泉,強作笑顏,詢問︰「良諫公子,可曾想好如何安置姐姐?」
他輕輕握住她的縴縴玉手,嘴角升起弧度,「可喜歡這座小樓?」她微微地點點頭,害羞的轉過臉去。
「呵呵,你喜歡就好,這里作咱倆的新居,不必入住來府——人多口雜,一切活動都在母親的眼皮子底下,如坐針氈。」
「您做主就好,人家全听您的。」情珂柔聲道。
「那何時娶姐姐過門?」我急忙催促。
他環顧四周,「成親,龍鳳榭得特意布置一番,總不能委屈新娘子,是不是?」情珂臉頰似光芒四射的驕陽,偷偷地嘻笑不止。
「今晚再委屈你一遭,明日我就帶八百兩白銀去萬紫千紅樓,給你贖身。擇一黃道吉日,讓你風風光光的過門,你道好否?」
「你從哪兒得八百兩白銀?」情珂擔憂,柳葉眉豎起。
「把來府駿逸齋中父親賞的字畫、古玩拿去變賣,能湊幾萬兩呢,你別擔心,安然的作新娘子吧!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早些歇息,抽空定去看望你!」
二人你儂我儂,以至教坊,仍然依依不舍、纏綿悱惻,情珂下車,望著良諫的馬車跑出好遠才回仙客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