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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第十四章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棋局尚未分出勝負,我佇立一旁,靜靜地觀看著。到底姜還是老的辣,不屑一會兒,已分出勝負,霍白殺掉對方的半壁江山,直輸的阮黑兩眼發懵,「哎喲,阿姨怎麼能這樣,一點兒都不讓著人家,人家再也不跟您下棋了。」小嘴一撅,擺出一副嬌嗔的模樣。

「我的姑女乃女乃喲,真是怕了你了,贏得起就得輸得起,哪能輸了就使小性子呢!」

「人家哪里敢,不過是博您一笑罷了!呵呵呵呵呵……」眾人笑作一團。

霍阿姨方才見到佇立一旁觀棋的我,有些驚訝,「柳姑娘來了怎麼也不通傳一聲,倒顯得我們光專注于棋了!呵呵呵呵呵……」

「見阿姨與姐姐對弈正濃,不敢驚擾,順便,也學學您對弈的功夫啊!」

眾人又是嬉笑。環顧四周,見我給霍阿姨所繪之美人圖高掛于堂,想必受到眾人贊揚,因而掛在此地。請過安,與阮情珂一同回住處,她的步履婀娜多姿,搖曳生態,聲音似空谷傳音,動人心弦,我像個假小子,晃悠著一位亂走。她便循循善誘︰「妹妹,作為歌伎,無論你是賣藝不賣身,還是二者兼得,決定你命運的,不是你自己,還是王公貴族的憐惜。曾經你有家,有父母親養活著你,不必為錢發愁;而今,你身在教坊,若無王公貴族的憐惜,就真真要餓死街頭了!」

她的話義正言辭,甚為嚴厲,我雖知其意,但是不忍遵循。在男人面前賣弄風騷,低賤至極呵!她眼角笑意明顯,「真羨慕妹妹,年輕就是好,不畏懼權貴,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只憑一身好本領,就自以為能夠闖出明天。」

我吐吐舌頭,「姐姐看人真準,人家的小心思完全逃不過你的法眼。」

「呵呵,我比你年長七歲,又很早入坊開始賣藝生涯,各中辛苦,恐怕是如人飲水——冷熱自知吧!剛開始,我也像你一樣,天真爛漫,不想靠男人生活,想過獨立自主的日子,那時候多好啊!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霍阿姨養你一日,卻絕不會養你第二日,未免流落街頭,我只好從了她,步入風塵呵!」

她眼眶濕潤,抬起縴縴入手擦一擦眼淚,舉手投足之間,透出優雅的淑女風範,令人愛憐不已。或許有一日,我也會從了霍阿姨,步入風塵……哎!

「都怪我,沒事兒提這些做什麼,惹得妹妹心酸了。我只是想教導你——言行舉止要透出淑女氣息,方能得男子垂幸,不落人笑話。以後,走路的姿態,說話的模樣,都得改,而且要月兌胎換骨!」

如此學習,甚是累人。午膳時分,為感激她的辛勞,讓玉簪研磨,繪制一幅美人圖。身穿綠紗的情珂于高台放聲高歌,兩邊各一粉紗笛者伴奏,只見她生得極美,一雙眼楮水靈靈,一頭秀發濃密及腰,未插過多朱釵,一顰一簇,亦嫵媚動人。豈不是當初在許府、許敬宗壽宴時所見光景!題詩,《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玉簪眼前一亮,「小姐好丹青吶!情珂美貌,淨在畫卷。她一定喜歡非常!額呵呵呵呵呵呵。」玉階同感,「小姐才華,教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就差公布于世了!額呵呵呵。」心里高興這兩個丫頭嘴巴甜,嘴上還是教導︰「這種話以後不要在人兒前說,顯得咱們多狂妄。」

「奴婢謹听教誨。」看著她倆的清秀面龐,心中不禁一動。或許,像芙蓉那樣忘恩負義的蛇蠍女子,世間唯此奇葩。我願相信,不是所有的奴婢都會嫉妒、陷害小姐,更願暢想,她倆跟著我,一直到出嫁的年紀,我尋一門好人家,拌一門好親事,風風觀光的嫁掉她們。豈不美哉!

情珂煞是喜歡這幅美人圖,比劃著掛在哪兒好,最終掛在茶幾、椅子上面,「每天喝茶、吃點心,看著這幅畫,就變得愈發開心了!」

心里還有一事,一直是個死結,怎麼都參不透、想不通。來鴻纓,為人親厚敦和,愛民如己,原因為何?情珂見多識廣,不如問一問她。

「姐姐可知來鴻纓?前幾日在長安街頭,一匹駿馬發狂,大亂集市,傷了好些人呢!大家都束手無策時,此男子馴服狂馬,救下車中婦女、兒童,馴馬功夫令人折服!」

「怎會不知,妹妹有心,連他的名字都知道呢!」

「姐姐慣會取笑人家,在長安,孰人不知來俊臣的大名?他的第五子、第六子,尚未娶妻,年紀與我們相仿,羨煞多少女子的眼楮呵!」

「不錯,自古女子多情多思,當下更是如此,單單本教坊的女子,有六成都想得其寵幸,只不過,沒那麼多機會罷了!呵呵呵呵……」

我見她所說皆是我所知曉的,不免有些著急,繼續探問,「請問在本教坊里,哪位女子與這二位公子有所關聯?」

她的驟然臉色一變,繼而淡然,「妹妹說話真是露骨,連這事也敢探問。實不相瞞,五公子甚少踏入萬紫千紅樓,與姑娘們少有接觸,听說至今尚未娶妻納妾,想來,是沒有中意的女子。也是,憑他一表人才,又品德端正、才華橫溢,偏偏餃著金鑰匙出生,什麼樣的女子得不到,他想要的,必定是最好的、一生摯愛。而六子名曰來良諫,長相絲毫不亞于哥哥,其母所享的榮寵也是出眾,只是,不思進取,沉溺于煙花柳巷,醉生夢死,是典型的紈褲子弟!」

「各有千秋,這第六子雖然學無所成、不務正業,想必是個有情有意的郎君。」

「呵呵,妹妹有想法,若想認識來良諫,盡管開口,姐姐差人安排。」她微笑著,眼里卻淨是淚光。

「姐姐何故傷心?我不過是隨口問問,倒惹惱你了。」我連忙察言觀色。

「哪里是妹妹的錯,都怪他,負心漢!說好了這月來教坊,可是都初八了,也不見他的影兒!騙子,淨拿些好話來哄人!」

言下之意,他與來良諫的交情不一般呢……見她涕淚連連的模樣,心中生出好多憐惜,安慰道︰「姐姐不要太傷心,或許他有難言的苦衷,抽不出時間過來瞧你,如果沒有,那就更不用傷心了,為這種負心薄幸之人,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

到底是柔弱女子,男子爽約便心痛不已,好生安慰扶上閨床,待她進入夢鄉,方才回斷橋殘雪。這只是一地名,研磨,親自動手鐫刻牌匾,將「清雅閣」高掛于門前。我素日愛清修雅致,不喜華麗亂眼,欽佩陶淵明高潔傲岸的品德和操守,更不願為蠅頭微利而像小人一樣搶得頭破血流、廝殺火拼,因為太愚蠢,不值得。人群中,我總是疏離而與世無爭,過著屬于自己的淡然生活。因而我的住處,都叫做「清雅閣」,曾經在桃花源是如此,現在是,將來也絕不會改變信仰。

差丫鬟玉階送些佛經給情珂閱讀,既解無聊苦悶,又可排遣相思之苦——將男子的薄情寡義看得風輕雲淡,順便,也提高自身的文學修養,一石三鳥也!

楚妍姑姑派玉姿來通傳,緊急地催促我,立刻著裝去霍阿姨的福熙堂,心里不禁犯嘀咕,所為何事?緣何十萬火急?頭上的漢白玉釵幾近散落,才趕上她的腳步,真真是鳳凰的尾巴——可遠觀卻追不上!

披頭散發,由于腳步太急,肺活量增強,額頭盡是汗滴地抵達福熙堂。一見面,霍阿姨就喜笑顏開,「驀秋仙子來得好準時,真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你的好日子到了!」便用絲巾手帕遮住嘴角,一邊看著身後一邊痴痴的笑。

我覺得甚為納悶兒,便順著她的眼神瞧過去,一年青男子豪邁的坐在紅木椅子上,正仔細的打量著我。我心下一驚,但面目依舊從容不迫。看樣子,似乎是專程來尋我的,而且,為別人辦事。怎麼辦,他家主子知道我賣藝不賣身嗎?可不能強求啊!算了,無論別人怎麼想,自己一定要做好分內事——排解客人內心的苦楚與煩惱。

他站起來,向著我彬彬有禮的作揖,我回禮,緊張的不行。「驀秋姑娘莫要緊張,我家老爺行事低調,素來鐵面無私、公私分明,但是對待婦女孩童等弱勢群體,又不乏憐憫之心,姑娘剛剛入萬紫千紅,老爺賞識你的才華、氣節,所以第一個接近你,此等榮寵,長安城何人享受過?望姑娘不要令其敗興而歸啊!」

「識時務者為俊杰。望公子放心,民女定鞠躬盡瘁,報答老爺賞識之意。」內心的謎團愈發沉重,直逼得疑雲繚繞眉間。他家老爺,到底是何方神聖?听口氣,不像一般人呢。另一方面,或許他在說謊,在吹牛,故意引人注目,擺排場講面子,也是可能。在玉漿的指引下,來到歌伎會見客人的專用場所——錦程殿,從霍阿姨滿臉的笑容來看,他給的銀子不少。那麼,是貨真價實的權貴。

而且,獨具慧眼,能夠從萬千脂粉佳麗中挑出我這般的女子,實屬不易。三等男子偏愛搔首弄姿、矯揉造作的庸脂俗粉,二等男子偏愛溫柔嫻淑、賢良淑德的淑女,如情珂;而一等男子,才偏愛滿月復經綸、有情有意的奇女子。今日之客,絕非等閑之輩,我的心不禁突突地跳起來,何人?有如此深遠的志向與眼光?最重要的是,能識得落入風塵的千里馬——我?好奇心驅使著我加快腳步,想要揭開此人神秘的面紗。

朱門開啟,探頭探腦的向里面觀看,小鹿亂撞,願能夠得到他的賞識!白衣公子朝我微笑,伸手指示,道︰「驀秋仙子,請。」便退到一邊,在走廊靜候。「有勞公子。」向其行禮,邁出賣藝生涯的第一步,跨入房間。

房里焚香,但不是濃郁的花香,情珂房里的茉莉花香,霍阿姨房里的月季香,楚妍姑姑房里的桂花香,都沒有此香凝神靜氣,聞之心曠神怡。他,神秘的人,此時正靜靜的佇立在窗前,右手執一把折扇,正輕輕的扇著風,衣衫與發絲隨之微微而動,氣質儒雅,身型魁梧,望而生敬。

檀香彌漫四周,帳幕因風而起,恰似美人的裙角,蕩漾在心懷。窗邊,一約末四十幾歲的男子靜靜地佇立著,發絲被微風撕扯,膚色黝黑。從側面觀其眉頭緊鎖,似有心事——難以向外人道的苦衷。我心下一涼,此人身形魁梧,雖然不言不語,但是氣質非凡,有貴族將相之氣勢,令人望而生敬。之所以來到萬紫千紅樓,想必也是有難以排解的苦惱。究竟是什麼呢?心下生出許多疑問,但是更多的是激動。

我垂手而立,靜靜等待著,良久,他轉過身來,長嘆一聲︰「哎!」環顧房間,方才看到了我。疾步走來,關切的詢問︰「想必這位就是柳驀秋姑娘,快快請坐,吾心有牽掛,固沒注意到你已經在此等待許久,實屬罪過!只是,姑娘為何不提醒我呢?倒讓我獨自神思了好久。」

「驀秋給大人請安,望您身體安康,福澤萬年。奴婢見大人正在思索問題,固不敢驚擾,只能等待。」

「呵,你倒懂禮節!那你猜猜,我剛剛在想何事?」他點起煙桿,徐徐的抽起來,不嗆人煙草,清心寡欲的味道。

「驀秋一小女子,不能像須眉男子一樣入仕途——為官操持公務,官場上的事情,民女實在不知。」

「哦?那你怎麼知道,我是為官,而非為商?」

他的眼神似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水,令人難以揣測。「憑感覺。大人氣質不凡,舉手投足之間都透出官場的風範,因而驀秋斗膽猜測,您是為官之人。」

「哈哈哈哈,老夫生來四十有余,第一次見到像你這樣聰明伶俐的女子!年方十八,就能嗅得出這些門道,真乃自古英雄出少年吶!」

我紅了臉,急忙推月兌,「大人過獎了,小女子不過胡亂猜測,望您勿怪罪。婦道人家的拙見,恐污了您的耳朵。」

「呵,謙虛。看來我沒有看錯,讓霍慈珍青眼有加的柳驀秋,自有她才華橫溢一面。不僅僅體現在一首詩,一幅畫,一曲詞中,還體現在為人處事的哲學里。妙哉,妙哉!」

我臉頰緋紅,似剛剛飲過上等的女兒紅,「多謝大人賞識,小女子感激不盡。恕在下斗膽,請問大人因何事而煩心?說出來,驀秋也可以為您分憂啊!」

他的臉色又變得陰沉起來,憋著嘴,氣憤的喘著粗氣。我急忙斟茶,端給他飲用。他興趣索然,看著杯子上的花紋發呆。抽了一桿又一桿的煙以後,長長的哀嘆,「姑娘,你不懂我心里的苦啊!」

「我為大周皇室四處奔走牽線,幫他們平定亂臣賊子,外人皆艷羨我為大周立下的汗馬功勞,破案無數,可是誰又知我心里的苦啊!那些敢作奸犯科的人,固然該得到懲罰,才能正一正這浮華社會的風氣,可是,懲罰了罪犯,他們的妻兒怎麼辦?!或者流離失所,淪為街頭乞丐,或者被變賣,充當營妓,遭受非人的折磨與虐待,含恨離開人間!他們有錯嗎?沒有啊!那為什麼要連坐制,罪犯的家人要連同他們一起受盡折磨呢?!不公平,太殘忍!這些年每當空閑時,我總會去寺院里燒些紙錢,上幾柱香,超度這些無辜慘死的亡靈,希望他們早日生往極樂世界,投胎轉世。可是處理公務時,又不得不繼續揪出犯人,連累他們的一家人受苦受難!我不忍心吶,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苦煞我也,著實苦煞我也!」

他說的話有理,的確,萬事都有兩面性,世人皆羨慕他的高官厚祿、風光無限,可是,一人犯罪,連坐制牽連全家老小,弘揚正義的背後,又隱藏著多少殘忍與殺戮!便安慰眼前這個哭得像孩童一般的男

子,「大人的苦,眾人皆能理解,換作旁人,都會對這些無辜之人產生憐憫,可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制度是如此,你我皆不可改變,能做得,就只剩下為無辜之人求情,希望皇恩浩蕩,寬恕他們。余者,就靠他們自己努力了。」

他淚眼婆娑,露出天真的神情,哽咽著說︰「有道理,可是我的心里,還是過意不去。你覺得他們會諒解、寬恕我嗎?」

「老子雲︰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福禍,二者皆會轉化。希望他們經歷此劫以後,都能夠看破紅塵,領悟人生的哲理。若看不透,那便不是您的原因了。」

「是,是,若追根溯源,也是他們的家人先作奸犯科,觸動法律,才惹禍上身,不能全怪我一人啊!」

「大人能夠這樣想最好不過,您心腸柔軟,善良仁慈,才會替他們考慮,若換作他人,根本不會去想這些。若您真的可憐他們,不妨在朝堂之上,向皇帝進諫,或擬奏折,勸告皇帝開恩,實在不行,可以接濟這些窮人,讓他們都有賴以生存的營生。豈不妙哉?」

「是,是,經你一點撥,瞬間覺得豁然開朗。與其在這里哀愁,不如采取實際行動做些善事,為受苦受難的貧民大眾謀些福利,讓他們有安穩的日子可過。」

多麼正義的官員呵!朝廷魚龍混雜、魚目混珠,多少披著羊皮的狼在皇帝面前一個樣子——剛正不阿,在下屬官員面前又是另一副樣子——色厲內荏,而眼前這位大人,體恤民情,事事思慮周全,是名副其實的百姓父母官。

阿姨吩咐過,一定要留下客人,天色漸暗,故我挽留他用晚膳。萬紫千紅樓的廚房果然名不虛傳,所做膳食,皆精細美麗,色香味俱全。服侍大人飲酒、用膳,自己的肚子卻咕嚕嚕的叫個不停,他笑一笑,揮手,道︰「驀秋姑娘快坐下來吃飯吧,忙里忙外的,多累。」

我害羞的坐下,拾起匙喝粥,百合、蓮子、枸杞、薏米,美味甘甜。他夾一些菜放入我的碗中,受寵若驚之余,心頭又蒙上一層愁雲——萬一今晚他要我侍寢怎麼辦?此等達官顯貴,我是不敢得罪的,當然要順從,可是……能得到我身之人,必定是心愛之人呵!與他相識不過半日,連他的名字尚且不知,情義如此之淺,怎能委身?

正當我憂心忡忡之時,他握住了我的手,猛一抬頭,見他笑意顯然,道︰「驀秋姑娘所想何事?說來听听,我也可以幫你謀劃謀劃。」左手的溫度因他有力的大手而升,尷尬至極,慌忙起身下跪,道︰「恕驀秋不能侍寢,望大人體諒。」他驚愕,發問︰「緣何?是你的身體不舒服嗎?為何不早說,我也好給你請個大夫把一把脈。」

「奴婢惶恐,不勞大人費心。只是,奴婢來萬紫千紅樓之時,曾與阿姨簽下契約,賣藝不賣身,望大人見諒。」

他收起笑容,捋一捋胡子,眼楮里帶著失望與惆悵,道︰「你先起來吧。」半晌,方才恢復慈祥的面容,輕輕地拉起我的手,說︰「姑娘見諒,方才是我太魯莽了,我不知你的身份,多有得罪啊。只是,霍阿姨未曾向我提起,你賣藝不賣身啊!」

「此話當真?」我不禁疑問。

「千真萬確,否則我也不敢冒犯你。」

「大人言重了,可是,為何阿姨要隱瞞呢?」

他低下眼皮一笑,道︰「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吧。我不願強人所難,威逼利誘得到你的貞操,今兒,就到此為止吧!我累了,扶我去睡。」侍奉他月兌衣就寢,放下粉紗簾子,搖著翡翠碧扇,待其酣然入夢。看著他安然的臉龐,內心生出許多感激︰好官,不欺壓百姓、強搶民女,還會為了百姓之哀而心痛煩惱,體諒我的潔身自好,沒有強行逼迫我侍寢,蹂躪嬌弱的心靈……感動萬分。

吹滅蠟燭,披著棉被,坐于凳上,一夜枕臂,酸麻失去知覺。天漸漸亮了,听到房里有聲,急忙點上蠟燭,原來是大人起床,收拾一下就去上早朝。我喚來丫鬟幫他梳洗、更衣,早膳用過,扶著他出大門坐上已備好的轎輦入朝。陣仗之大,非三品官不能有,目送離去,方才意識到這次闖大禍了,好在他計較得不多,否則,真是萬劫不復!對待這樣的大官我不僅沒有服從,反而賣藝不賣身,真乃不識抬舉。

丟了魂般掉頭回清雅閣,沒走幾步,與玉階、玉簪撞個滿懷,她倆急忙扶住我,「小姐這是怎麼了?臉色這樣難看,霍阿姨讓我們來接您。」給我擦一擦臉上的冷汗,「別說了,快扶小姐回去吧。」

回房,二人將門關緊,我飲下幾大壺涼開水,才回過神來。禍已闖下,該怎麼辦呢?尋常姑娘家若得大人垂憐,定心花怒放百般討好,你倒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以求完好,豈不是自討苦吃嗎?那到底應該怎麼辦,憑他隨便尋個由頭,我便能終生暗無天日、受盡摧殘……

玉階見我心事重重,知自己不能排憂解難,便私自去仙客台請情珂過來,沒想到撲了個空,情珂陪著情郎——來良諫游湖去了。悻悻地回來,玉簪提議︰「咱們去請霍阿姨吧,她見識多,定能幫助小姐。」

我急忙攔下她,「不可,沒有伺候好大人是我的失職,幸好阿姨現在還不知情況,若此時去請,無異于此地無銀三百兩。現在我們只能待時而動,祈求大人理解。」

玉階感嘆,「小姐心性高,不肯輕易委身是難免的事兒,我在萬紫千紅樓里做了這麼久的丫鬟,見過不少像您這樣的女子。」她面露難色,不停地攪著手中的手帕。

「呸,呸!你怎能說這些給小姐听,咱們小姐是不會遭受那種待遇的!」玉簪安慰我道。我不禁疑問,「何事?但說無妨。」

玉階咽下唾沫,忍住恐懼,說︰「在青樓里,總有一些女子自恃大家閨秀,寧死不肯就範——伺候客人過夜侍寢,和小姐一樣,賣藝不賣身,高潔傲岸的堅守貞操,可是,青樓里的阿姨豈是心善的,她們怎麼肯白養著這樣的小姐,便軟硬兼施,讓小姐們生不如死,最後從了她。而這種方法,叫做‘打貓不打人’——把一只健碩的貓扔進你的褲子里,扎緊褲腿褲腰讓貓出不來,然後用力抽打這只貓,貓因為疼痛就會露出利爪拼命掙扎,直抓得你滿腿鮮血,苦苦申吟,最後求饒。玉階不才,侍奉的前一位小姐因不忍酷刑咬舌自盡,二八芳齡,就化作青煙而去。」

三人皆淚流不止,因為恐懼,更因為哀嘆肉身的脆弱,抱在一起哭泣,都成了淚人兒。

五日後的黃昏,天色漸漸的暗下來,我和玉階、玉簪一起在廚房里忙活,因為位分不高,所以不得教坊里御用廚子烹制菜肴,加之夜晚是教坊的黃金時間,達官顯貴皆在來此消遣,車水馬龍,忙得不可開交,哪里還有工夫伺候我這個不得寵幸的小姐。于是借了一個灶頭,親自下廚,也別有風味。

玉簪感嘆廚子的刀工,道︰「哇,小姐你看啊,御用廚子雕刻的龍,惟妙惟肖!」他用胡蘿卜雕刻的龍,似乎點楮,就能飛躍長空一般!

「哇,更有甚者,在盛夏的季節里,還要吃油膩的豬臉呢!」玉簪又有新發現,不過這道豬臉做法確實講究,足足在火上炖了一個時辰,方才撈出來裝盤,豬的神態笑嘻嘻的,看起來喜氣洋洋,招人喜歡。

我做涼拌海蜇、涼拌黃瓜,玉簪幫王廚炖酸梅湯,玉階總是最有想法,平淡的鱈魚經她烹制,立即香味四溢。我從不把她們當做下人看待,用膳時與她倆一桌,邊吃邊談不亦樂乎,我與玉階一致認為,要早早的把玉簪嫁出去,省得她冒冒失失的沒有人管理。她滿嘴都是菜,還偏要據理力爭,搞得臉頰憋得通紅,模樣憨厚滑稽。

夜幕降臨,統治階級醉生夢死的浮華生活繼續上演,飯後去廚房還餐具,順便散步消飽,途徑二絕魚玄機姐姐的幼微亭,見里面燈火通明,遂想進去拜訪一番。自來萬紫千紅樓,學規矩、學制度、學待人處事佔據大部分時間,偶爾見面也是極其短暫,今兒得閑,不如進去看望,以表我對她的敬重與欽佩。

堂外侍女靜靜佇立,見我來便即刻跑進去通傳,「請驀秋小姐入座。」我心下驚喜,沒想到會得到待見,行禮,「給姐姐、大人(李億)請安。」

「妹妹無須多禮,快快請起。今兒個是那陣兒風,把您給吹來了。呵呵呵呵,玉漱奉茶。」

「久仰姐姐大名,前些日子有事在身,未能登門拜訪,是妹妹的不是。以後若姐姐得空,可以隨時光臨舍下,令舍下蓬蓽生輝,榮幸至極。」

「哈哈哈哈,妹妹真是會說話,我不過比你早入教坊幾年,資歷深一點,論才學,還不是你的對手呢!呵呵呵……呵呵呵……」

「姐姐才華橫溢,長安城熟人不知,豈是晚輩所能比擬的,以後在詩書方面,還望姐姐多多指教。」

「指教算不上,但是你我多多走動、互相切磋詩文,確是很好的呢!呃呵呵呵呵呵……」她的眉眼里盡是笑意,真是一個愛笑的女子。不按位分欺壓我,于我,確實心生感激。欣賞她的才華、學識,如今,對他的氣度、品德,也是欽佩萬分。

炕上飲酒吃菜的男子(李億)放下筷子,說︰「瞧你們姐妹兒說得熱鬧的,倒把我冷落了。呵呵呵呵呵呵。」

我們皆掩面而笑,此男子風趣幽默,不擺架子,令人覺得如沐春風。

「還忘了向你引薦,這是教坊里新來的姑娘,姓柳名驀秋,雖不是霍阿姨親手教出來的,也不在教坊里長大,但是頗懂詩書琴棋,為人恪守本分守規矩,是個難得的人才。」

我起身,向男子行禮,「民女拜見大人。」

他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伸手,道︰「不必多禮。吾姓李名億,現在朝廷當差,為皇帝辦事,謀些生路。」

「大人豈是當年的金科狀元?民女有眼不識泰山,久仰您的大名。」我驚訝,原來炕上坐著的人竟是文曲星!

「呵呵,都是多年前的老黃歷了,提它作甚。蕙蘭(魚玄機的字)聰明伶俐,好讀書,若是男兒,參加科舉也必定能高中!」

「自然,《江陵愁望有寄》︰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姐姐的詩華麗優美,吾等望塵莫及。」幸好早早的就背過了玄機的詩,再多贊揚的話,都比不上吟誦她的詩來得現實。

蕙蘭卻臉紅了,嬌嗔道︰「妹妹興致,淨拿這些閨閣之語說話。」

眾人笑作一團,孰人不知,姐姐詩文中所思慕的男子,就是炕上的李億呵!

明月高掛,為了成全這一對璧人的歡愛,我起身告辭,蕙蘭請丫鬟玉龕提著燈相送,玉龕樣貌清純,一雙大眼楮明亮如斷橋殘雪的湖水,輕聲吟唱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頻洲,矣矣矣~」

早就听聞蕙蘭與溫庭筠交好,果然如此,連她的侍女,都會唱庭筠的詞。我趕上她的腳步,俏皮地說︰「呵呵,玉龕興致高啊,先不說唱庭筠的詞,還是思念郎君的呢!哈哈哈哈哈哈。」

她推開我,眼楮轉動著︰「驀秋小姐慣會取笑人家,連這也要追究。」

「哪里的話,人家只是好奇,哪位公子如此有福分,竟得你的愛慕!說來听听,我也好跟你家主子說,讓她給你做主啊!呵呵呵呵呵呵呵…….」

她臉頰緋紅,開始追著我鬧,我急忙跑開,幾個人皆歡快地大笑。有這樣一句話,叫做樂極生悲,此悲可大可小,樂越大,悲越大,樂越小,悲也越小。

「咳咳,咳,還是萬紫千紅樓的姑娘呢,連小家小戶的姑娘都不如,瘋瘋癲癲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窮人家餓的吃不上飯的野丫頭!」

脊背泛起陣陣涼意,停下奔跑,小心翼翼的回頭看,你倒是誰,竟是嚴厲的楚妍姑姑!她叉著腰,氣呼呼的喘著粗氣,指著我們幾個呵斥︰「成何體統,哪里還有淑女風範!一群野丫頭,給我站好!」

我們低下頭,站成一行不敢再言語,頓時鴉雀無聲。

「柳驀秋,你倒給我老實交代,什麼喜事這麼高興?!說出來,讓我開開心吶!」她見我們畏懼,便得意起來。玉龕手一抖把燈籠跌在地,伏地快語求饒︰「楚妍姑姑莫要怪罪,都是奴婢不好,沒有伺候好小姐,才致這等景況!」

「我又沒讓你說,你多什麼嘴。你是魚幼微的丫鬟,做事懂規矩,我信得過你。就是不知是不是某些人故意挑唆,讓你跟著她一塊兒瘋,破壞教坊的規矩?」言下之意,矛頭直指于我,我也不想連累她們,便站出來主動承認,「姑姑息怒,今日之事都是我惹出來的,與她們無關,既然惹您生氣了,驀秋願承擔所有處罰,請姑姑降罪。」

「呵,」她眼前一亮,繞著我走了一圈,仔細地打量著,臉幾乎要貼上來,說︰「好啊!這是你自己領的,可不是我難為你,你不要仗著慈珍喜歡你,就可以為所欲為,說到底,這教坊,還是我一手撐著,日常管理,沒有我怎麼行?慈珍要護著你,還要先問一問我願不願意。你可明白了?」

言下之意就是覺得我對她不夠敬重,所以來耍威風,好,我便成全你,「姑姑句句在理,怪驀秋蠢笨,不會體察尊心,以後定萬死不辭,報答姑姑教之恩。」

她眉眼舒展,露出得意的笑容,「古人雲︰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姑娘可一定要說到做到啊!我等著你報恩。從明日起,日日來撫弦樓給我彈琴、學規矩,明白否?」

「謝姑姑教,在下領命。」

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送別玉龕,垂頭喪氣的回清雅閣,侍女已經點燈迎接我的歸來,坐在妝鏡台前,鏡子里一個人面桃花的風華女子正盯著我看。忽然間,心生絲絲淒涼︰嬌弱的卿喬姐姐心系付歆,二人你儂我儂,定情揚州,雖然姬家反對,但是絲毫不影響二人的感情,反而愈發互相珍惜,誓白頭偕老,矢志不渝,永不離棄。而外表柔美、內心堅強的情珂,愛慕來俊臣的第六子——來良諫,此人雖無經天緯地之才,但既然是姐姐所愛,我又能說什麼呢?只好勸她萬事小心,勿投入太多情感。只是來俊臣殺我父親,奪我母親,刺傷姐姐、其余張氏家人皆流放西北,可謂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幸虧修翾叔叔忠誠于父親,帶領我和姐姐逃亡天涯,才撿回條命……此等血海深仇,若不報,怎能平父親在家之靈?這些隱秘的話,自然不能說給情珂听,來良諫雖是來俊臣親生骨肉,但是碌碌無為,他爹的劣行,他也未曾參與,不是嗎?想到這里,心里舒服了許多。若一味鑽牛角尖——固執地認為情珂要作來俊臣的兒媳婦,為來家開枝散葉、綿延後嗣,真是能令人心里堵得發慌!

蕙蘭姐姐才思敏捷,所作詩歌優美非一般女子所能比擬,與多才多思的溫庭筠交情深厚,在他的撮合下,與李億兩情相悅、情投意合,雖然李億已有妻室,但是對蕙蘭的憐惜絲毫不減,這一對鴛鴦的恩愛,羨煞多少人呵!

而我呢?年已十八,依舊是未出閣的少女,在此時,已算晚戀者。雖然從小到大修翾叔叔便一直教導我和姐姐,女兒家當珍重、潔身自好,不得未嫁人便與男子交好,但是我所思所想,不過是一個心有靈犀的男子,可以談心論事,即使只有友誼,也是一段佳話呵!

玉簪將我的朱釵、簪子皆卸下,梳理柔軟的青絲,手上的勁兒溫和巧妙,令人享受不已。我攥住她的手,夸贊道︰「看,指如削蔥根,細膩的像洗澡用的羊脂!」

她害羞的抽回手去,道︰「小姐又取笑人家。」滿臉總是春風,怎麼看都不像生氣,真是個有意思的丫頭。

「小姐剛剛想什麼呢,這樣出神,連奴婢從您頭上拔下一根白發都感覺不到。她揚揚手中的白發,我接過,嘆息︰「二八芳齡的年紀,就生白發了!」

「都怪奴婢多嘴,請小姐降罪。」我扶她起來,多麼乖巧的女子乎,若芙蓉有她和玉階的一半,當日我就不會急火攻心,差點斷了性命!幸虧有霍阿姨相助,否則我不會活到現在。倒讓那些嫉妒眼紅我才學的卑鄙小人得了意!

玉階催促道︰「小姐快上床休息吧,明兒個要早起,還要去楚妍姑姑那兒伺候,若是晚了,她便又有理由罰你、去霍阿姨面前告小狀。」

玉簪反應過來,同意道︰「是呀,小姐快些休息吧,被怪罪可就不好了。讓奴婢扶你入榻。」

夢里,有心系的桃花源的歡聲笑語、卿喬姐姐溫和的勸說、情珂的婉轉歌喉,夢的最深處,居然有當日街頭馴馬的青年男子!

只是我不知,霍阿姨也因此憐惜于我,夜召楚妍,責備她道︰「姑姑此待遇,有些苛待于她,似乎把她當做低等的賣唱賣笑女子一般使喚,雖然來教坊已有兩月有余,規矩沒觸犯——未與客人大動干戈、私自偷盜錢財、在客人面前出丑、爭搶其他姑娘的情郎等等,皆未觸犯啊!」

姑姑不以為然︰「此女子心性太高,不能忍辱負重,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孤傲架子,還憑借‘賣藝不賣身’來防範男子親近,真是不識好歹!姐姐勿忘,曾經咱倆也是良家婦女,守身如玉,不與男子親近;可是後來家道艱難,迫于生計,只好流落風塵委曲求全,勉強度日,當日我們經受的苦,又有誰能夠體諒呢?您對柳驀秋有憐憫之心,這不錯,但是不必對她有養育之任吶!」

「你說的也在理,前些日子一位當朝老爺親自點名要她,我還正納悶兒呢,她服侍的怎麼樣,結果人家再連個影都沒有了,可見,她又對人家使牛脾氣了。否則,怎麼好的姑娘,哪家的老爺會瞎了眼不牽掛呢!」

「姐姐先把她送于我教,若還是這般冥頑不靈,楚妍願意領罰。」

「我累了,你看著辦吧!」揮一揮衣袖,入內堂就寢,玉池熄滅燃燒正旺、火紅的蠟燭,大堂立刻安靜下來,丫鬟們窸窣作響收拾干淨茶幾。

明月轉朱閣,熱鬧了整整一天的萬紫千紅樓終于進入寧靜的後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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