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房間門口,只見房門大開,門邊的吊蘭瓷盆跟幾架跌在地上,陳良雙眉深鎖立在門邊,看到門口火急火燎出現的我沉聲道「剛出去,應該還沒走遠。」
我出于職業本能立刻向走廊和院外觀望,夜色沉沉,院內燈影掩映,看不真切。
我心知剛才已經手到擒來的黑衣人是再抓不住了,心里不悅面上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不便跟陳良這個不知情人發火,緩了一下道「我出去看看,你去小師弟房里。」
說罷轉身,直接從三樓的廊上跳了出去,在院牆的房上仔細搜索起陳良口中剛剛逃走的黑衣人。
我在房上仔細觀察搜索良久,別說人影,連將新的房上踩踏痕跡都沒有看到。不知為何我煩躁心情包裹的內心徒然升起一股怪怪的感覺,總是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
四下張望,我雙眉緊鎖,抬頭俯望,後院一派寧寂,只好嘆口氣準備回去。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身在小院那所貴賓樓的樓頂。
趕巧檐下正有一個小二往一間會客大廳里送茶水,房門一開燈火交映,尖細的談話說笑聲尤為刺耳的傳了出來。
這個聲音,很耳熟啊。我在心里思量一下,實在不記得這聲音到底屬于誰,只是覺得耳熟,于是好奇心又上來,想要探個究竟。
我伏在屋檐上小心抽出一片頂瓦,這座木樓建的精巧,瓦上櫛密,抽掉一片不會漏天光,卻也有一條極細的小縫,我附耳上去剛好還有一只眼楮可以將屋里的大概看個清楚。
這一看不要緊,頓時就納罕起來。
我的感覺果真不錯,這尖細的聲音卻是我听過的,但說什麼我也不該忘,因為在我認識或者說見過的人里只有一個太監——曹宮監。對,就是那位在孫清荷婚禮上質疑我「新娘」身份的後宮選美大太監。
此時曹太監依舊一身高品階的絳紅紗緞宮服,白的有點透明的潔淨老臉上因為尖酸的笑容而蹙起一層褶子,黑籠紗宮冒早被後面伺候的綠衣小太監恭敬的捧在手里,于是曹太監那挽起的華發暴露無遺。
原來這老太監年紀這樣大了,只看他那身板和面皮倒是看不出,還以為只有五十歲上下呢。
「皇上既然執意要歇在洛陽數月,這樣說來曹公公這次出來任務可是太重大了。」我細細一瞧,老太監旁邊還坐著四五個中壯年的男人,看那拉開的架勢和考究的著裝就知道肯定是地方官員、鄉紳來這巴結曹老太監的。
「罷了,先前選的那一批已經送去了長安的大明宮,豈料攝政公主今年一心要給皇上弄個皇子出來,這不咱家又要忙活。」
一個小鄉紳無意間咕噥道「話說公主也是的,都不問問聖上自己的意思……」
「你不要操心,皇上的事你操的過來嗎,趕快閉嘴。」曹太監身邊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喝了他一句。
「無妨,給公主辦事就是為皇上辦事,咱家也是不怕怪罪的,就說你們都知道的那孫家的事情,公主雖然也知道了,到底心里知道咱家為的是皇上,也沒降罪不是。」曹太監不無驕傲的說。
孫家?哪個孫家,難道是孫地道嗎?我的疑問很快就有人提出來了。
「公公說那孫家可是祺祥的孫地道?真是不識抬舉,弄出來個假嫁女兒的丟人事給皇上選妃抹黑。」
曹宮監不滿的擺出一個矯情的表情「哼,本來還想因為孫地道騙咱家假嫁女兒治他個欺君罔上的罪名兒,誰知到閻王老爺倒是給面子,咱家這邊聖旨還沒請呢,他家的人就基本死了個絕。」
我一听孫家竟然給滅了門,就算當時有多不待見孫地道也不由覺得震驚而惋惜,可憐孫清荷畢竟是個妙齡心善的好女子,對她,我是心有愧疚。
「也是他那個丫頭叫孫什麼荷來著,命忒好了些,皇上上次從關山出來還就偏偏救了她的命,橫豎都能進宮做個小媛。」曹宮監說的時候十分反感,說完趕緊就了一口旁邊姑娘遞上來的美酒,好似說孫清荷就像說什麼髒東西一樣。
「那個丫頭,依著我說直接丟到後廚子上就罷了,嫁過人死過全家也不怕沖撞了咱們天威皇氣,也真是皇恩浩蕩啊。」
旁邊的那些微服官吏鄉紳也紛紛附和,其中一個著絳紫衣的中年男人小心賠笑的問道「莫不是那孫姓的女子真乃傾國之姿,聖上才賞了她開臉?」
「哼,那女子,只當那點眉心的胭脂粒兒還稀罕些,說起長相,哪里比得了咱家給皇上尋的那些後宮貴主兒?」
一群人立即做點頭稱是的恍然狀。我在房上听得倒是心酸,孫清荷也曾說嫁誰並不重要只是不想進宮,他父親折騰了一大圈最終也免不了她的命運,可憐她如今闔家而亡卻還是入了宮,听這老太監的口氣也知道她在宮里的前途好不到哪里去。而如果我們所料不錯,這皇上八八、九九也就是沈千霜了,喜怒無常時好時壞的性格不提,單看他那張微翹的唇也能猜到他對女人有多薄情。
此時曹老太監又喝了幾盅,越發了了興致,十分高傲的對滿桌人道「說起傾國之姿,你們這些個後生晚輩懂什麼叫傾國,見過的還沒先皇吃過的多。咱家伺候了三代皇上,哪個得寵的貴主兒不是咱家送進紅牆去的?」
「是是,我等自然不敢跟公公相提並論,先皇在時,那對公公選美的眼光是大加贊賞,我們那時也都听過一二,總是羨慕的不得了,什麼時候也請公公教教我們這些人如何慧眼識美,如今真是蒼天開眼,終于有個機會得見公公親臨。」
呸,這些當官的,給老百姓辦起事來要多磨蹭有多磨蹭,巴結起太監來倒是個頂個強勢,真惡心!
曹太監听得很是受用,不過仍舊高傲一聲輕哼「你們,哼,終是不行的了。」說罷飲了一口酒,表情放松下來好似回憶道了什麼美好的東西「那時候,說起來咱家還是跟著當年的西廠公去給先皇到江南辦差,廠公管的是江湖門派五年一審的例查,咱家是先皇派去給郡主請安的,你們大概都不曉得了,當年先皇的表妹錦康郡主可不就是嫁給了前兩年死了的龍璽麼。」
龍璽,這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崇明教已故教主,至于他的老婆,我只知道兩任夫人死的一個比一個早。
不過听著老太監八卦還著實有意思啊,沒想到崇明教的教主原是娶了郡主的,怪不得一百多年都不咸不淡的崇明教在過去的二十年里崛起的這樣快,原來是跟朝廷皇室結了親。忽然想到陳良幫我拉攏沈千霜的事情,崇明教的人果然是心思縝密,不得不服。
「嫁進崇明的錦康郡主下官倒是也听過一些傳聞,說是郡主執拗非嫁龍璽不可,後來如願,只是之後三四歲的小世子因病過世,郡主傷心過度也隨著去了。」絳紫衣的男人接話道。
曹太監喝的有點高,白不拉幾的老臉像涂了一層厚厚的胭脂,要多詭異有多詭異,嗤笑一聲反而怒道「猴崽子懂個屁!」
紫衣男人一愣立即就禁了聲,只偷瞄著曹太監,看樣子很喜歡听宮闈八卦的樣子。
曹太監用手虛掩著嘴很女氣的打了個蔫了吧唧的酒嗝,指著滿桌人道「郡主世子都不是正常死法的,這里邊水深著呢。這麼些年壓下了多少風聲,你們別打听,仔細腦袋!」
一桌人立即驚恐的唯唯諾諾,點頭稱是。
老太監很滿意他們的表情,接著笑道「瞧你們見咱家一回的這些孝禮,咱家也不白拿就還是說說這傾國美人的事情給你們長見識吧。」
我向來就喜好斷案斗智的故事,正想听听郡主世子不明死亡的真相,心里癢的不行,卻不想這老太監竟然轉移了話題,不過這一回我也隱約猜測到,嫁進崇明的錦康郡主之死背後必定隱藏了重大的秘密和不為人知的神秘原因,至少與皇室和崇明高層都息息相關,可是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皇家放棄一個郡主的尊嚴幫助江湖門派遮遮掩掩呢?
我還想琢磨就听那老太監已經開始款款而談了,于是放下這事繼續听他說話。
「當年咱家跟著廠公在那邊待了數月,行到松江進了崇明教的門。」說罷嘖嘖嘴「崇明海市當真是美不勝收,那蜃宮,更不是你等可以想象的,與咱們的皇宮殊異迥同,飄渺虛浮于江海入口,時隱時現就宛若啊,那龍王爺的水晶宮。不過崇明對朝廷那是禮敬有加,咱家住的日子長了也喜歡到蜃宮各處逛逛,也沒人敢攔。」
曹太監旁邊的一個鄉紳見他頓了頓知道老太監大概口渴了,忙不迭的端上細瓷彩釉蓋碗茶過去「公公可是走到什麼仙境了?」
曹太監不緊不慢的虛著茶抿兩口道「可不是,咱家進宮前也讀過兩年書,現今也不記得是哪個誰寫過一個桃花武陵源了,可咱家就偏偏見了。」
眾人又是一通阿諛贊許。我在房上卻有點不耐煩,趕緊說重點,景色再美有個狗用,快說說與崇明地形有關的事也好讓小爺我將來去報仇的時候有個譜。
「當時也是早春兒,咱家就一個人啊,在那蜃宮後頭逛的遠了,來一出桃林子,立塊石頭就叫做武陵源,說也奇了,這石頭碑前頭那是初春蕭索,後邊可真個是桃花爛漫,就是戲文里的仙境呢。」
我自動腦補了長安城平康里桃花綻開的盛況,心想真是很美,明年春天說什麼也得踐約和陳良一塊去看。
「咱家貪看就上里走了很長,走著走著就到了一處環著桃樹的空地後頭,隔著那些花兒就見個紅黑衣裳的少年人豎著長發練劍,年紀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端的是舞得一絲不苟,待他練個劍招轉過臉兒來,咱家都想叫一嗓子。」說著一邊搖頭一邊擺手「咱家那時也是伺候過惠宗皇帝的人,見過多少天仙似的人兒,卻哪有一個比得了這小子,我若說是十分之一比不過他你們也不信,確確實實五分里的一分都是掐尖兒的美人了。」
眾人都相互稱奇,只是看眼神還是不大信的樣子,紫衣男人大概是多少對江湖有了解的,問道「公公說的那人可是江湖盛典華山論劍最年輕的天下第一如羲祭司?」
「哪里就是那個如羲了,他那時候還不就是個十歲上的小孩樣子,咱家又不是沒見過,倒是干淨,可在咱家眼里卻半分算不上美人兒。」
我想這老太監說的也不錯,他是專程給三位皇帝選拔過美女的,全國各地大江南北什麼樣的美人大底都不少見,他既然這樣說如羲可見當年武陵源里的少年確實美到了近妖的程度。只是崇明教有這樣的貨色怎麼江湖上也得有點八卦傳出來,至少《爆料江湖》也得有《教主的絕色男寵》之類的文章問世吧,怎麼會卻半點風聲全無呢?對,回去問問陳良不就知道了麼。
「後來啊咱家給先皇挑女人只得眉眼與這少年三分像者便是聖眷不衰恩澤連年的貴妃加封了,所以說宮里頭的貴太妃看著都有幾分像姐妹也是打這里來的。」
「那倒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呀,也不知公公所見的那絕美少年可還在不在人世,想來也不大公公給皇上找來豈不是更好?」紫衣男人問道。
曹宮監一副「你不懂」的樣子看著紫衣男人,略有些惋惜道「你們就是死腦筋,那少年若是還活著只要出了蜃宮便要江湖大亂,龍璽不會不知道,他那個人咱家是識得的,太狠,看來那少年是必定死了,極可能就是他的內寵,前些年給他殉葬了吧。」
紫衣男人慎重點頭「公公猜測的是,可惜這樣好的角色皇上是得不到了,實在可惜。」
曹宮監又老神在在的笑了「朱大人啊,你的心思我知道,令妹入宮的事咱家一定辦妥,宮里面的情況你也不必旁敲側擊,咱家以後自會告訴你。不過咱家先把話說下,皇上如今跟先皇不同,再不愛那種長相,倒是令妹的桃花眼興許能留住聖眷。」
沈千霜原來喜歡桃花眼的女人啊,不知為何我忽然打了個冷戰,大概我只認識一個桃花眼,還是個男人……
之後他們就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胡謅了,一點有用的信息也沒有,我也懶得听,悄悄蓋上瓦片,輕功施展跳上了三樓回到小師弟房里去看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