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慶八年,十一月初一。
姜陵在院子里洗著衣裳,一人緩緩走到她面前,她抬起頭,看清眼前的人,忙擦擦手行禮︰「姑姑好。」
玉珍姑姑看著她的目光憐惜而認真,姜陵想了一下,很快瞪大眼楮不敢置信的回望。
「可是曹姑姑有了消息?」
玉珍姑姑「恩」了一聲,徐徐道︰「她沒撐過去,昨兒去了。」
姜陵的身子晃了晃,她微微往後一縮才站直了,看著玉珍姑姑道︰「姑姑可知道紫苑怎麼樣了?」
玉珍姑姑卻是垂了眼眸︰「進了那里的人還沒有活著出來的,凡事應看開,生死有命,你也不必太為她們傷心。」
姜陵呆了一會兒,她的手上仍然沾了皂水,低頭看時卻像是鮮血,有一瞬間的遲疑涌上心頭,是後悔還是別的什麼?她無心細想,很快蹙了雙眉,淚水漾上來,看著玉珍姑姑含蓄的表示自己的悲傷。
玉珍姑姑靜靜的看著她,問︰「孩子,你是真的替她們感到難過麼?」
姜陵低下頭去撫模自己的手指,「嗯」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曹姑姑,她人雖方正,脾氣也大些,但是對我很好。我和院子里的姑娘處不好,她怕我受欺負,就把我叫到身邊去吃飯,還安排我去醫經館干活學東西。我……我沒有親人了,我把她,當成我的親人。」
玉珍姑姑搖搖頭,她伸出手,將姜陵發涼的手指握住捏了捏︰「好孩子,曹姑姑若是地下有知也會欣慰的。」
姜陵沖她笑了笑,玉珍姑姑的溫和只持續了一秒鐘就恢復成原本的冷漠,她抬頭看了一眼天邊飛過的雁,隨即收回目光道︰「明天你去找袁娉婷吧,讓她帶著你,有什麼不會的也盡問她。」
姜陵心中一定,遠處的鐘聲離她似乎很近。天空永遠和以前一樣的瓦藍瓦藍的,她點點頭,片刻才道︰「我會努力做事的。」
玉珍姑姑沖著她微微笑了一下,她提起的嘴角很僵硬,像是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寺中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樹,最多的是柳樹和楊樹,夏天的時候綠色的葉子幾乎遮蔽了整個天空,等到了秋天就落下來,鋪在地上厚厚的金黃的一片,踩在腳底下咯吱咯吱的響。寺里每個專門的殿宇都有神情淡然的菩薩和佛像,姜陵走過的時候看了一眼,然後愣住。
她從未仔細看過他們。
仿佛是受了蠱惑一樣,她慢慢的走近寺中最大的那尊佛像,並不進去,只是站在門口望著。金色的佛身在陽光的照射下仿佛在自己發光,她看著那慈悲的眉眼,看著那柔和的臉龐,看著那宏偉而神秘的一切。
「阿姜姑娘?」
轉眼瞥見一道陰影映在窗上,那身影是熟悉的,她本能的轉過身,卻只看見幾道僧幡將那人擋住,下一道風來的時候,顧西言像是謫仙一樣的身形現了出來。
他負手而立,任由陽光遍灑,風聲掠耳,只是淡淡的笑著。
姜陵微微驚奇,她屈膝道︰「大人。」
顧西言慢慢走近,語氣里帶著些松快︰「我想起久未參佛,于是過來看看,你也來拜佛?」
姜陵垂首道︰「只是路過而已,我這樣的人哪里懂佛理,就是被佛光晃了眼,一時感觸這才走近了。」
顧西言轉眼掃了一下大殿中靜靜端坐的佛身,只覺得莊重肅穆,他仰聲一笑,道︰「如此便是有緣,我們身在經略寺良久竟未好好參拜,想是神佛不滿,這才晃了阿姜姑娘的眼。」
姜陵笑著點了點頭︰「大人說的太過牽強,若果真如此,也該尋個更加明顯的法子,比如夜晚入夢,或是……」
「或是什麼?」
「人說佛在我心,若是心中有它,拜或是不拜都一樣,若是心中無它,拜或是不拜都無用,又何必執著于行動呢?」
顧西言卻是微笑︰「阿姜姑娘說的也有道理,只是見與不見,于我這等俗人來說終究還是不同,總覺得親自來才更誠心些。」
「怎麼顧大人也有事要求佛才行麼?」
「怎麼沒有,」顧西言笑著看她︰「這世間誰能萬事如意呢?就是神仙恐怕也有兩件難事,更何況你我。」
姜陵心中一動,感嘆道︰「正是了,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她說笑著,看見顧西言的眸色深深,正靜靜的望著她,她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
寺內的空氣凝滯著,寂靜極了,佛像兩邊燃著好幾排的香燭,又有長長的佛幡自梁頂垂落,重重的檀香味道燻著,把這個肅穆的地方燻出一種莫名的神秘莫測。
「姑娘也去參拜一下吧。」
他說著,不由分說的拉過姜陵的衣袖,四周萬籟俱寂,空蕩蕩的佛堂沒有一個人,姜陵不好推拒,微有些焦躁的看著他︰「大人?」
顧西言的聲音甚是平和,動作雖慢,卻是不容推拒的。他回頭︰「姑娘若是有什麼心事,或是想對什麼人說什麼話,也可以在心里念一念。」徑直拉了姜陵緩步走進去,姜陵心中一驚,總覺得顧西言今日話中有話,她現在早已是杯弓蛇影,可是又不能發問,只能默默的跟在他後面,靜觀其變。
屋內的空氣帶著暖香,重重陽光一層一層的順著窗戶爬進來,幾聲厚重而低沉的鐘聲又在遠處響起,顧西言凝神听了,點頭道︰「是大鐘寺在鳴鐘。」
「西邊的那座寺麼?」
姜陵好奇的問,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和顧西言站的極近,瑩白的鼻尖幾乎擦到他的胸膛,他衣服上細密的紋路就映在她的眼前,隨著腳步窸窸窣窣的微響,像是無意的親近。
顧西言點點頭,黑沉沉的眼楮看了她一瞬,轉而去看那寺中的大佛。
姜陵也轉過頭,她記得自己未進宮的時候,母親也曾帶她拜佛,手中纏綿的香那樣輕,她看著那張沉默的面孔,心中想起遙遠的愛人。
他的名字叫什麼來著?
姜陵皺了皺眉,許久才想起孟惜祁的名字。是了,就是他,那麼多年來,自己心里不就是只有他一個人嘛,又還曾有過誰。她這樣想著,腦海中不由得又浮現起顧西言剛剛那幽深的眼神來,不由得皺了皺眉,似乎想要趕走那些奇怪的想法。
青銅大鼎里火光熊熊,那兜頭兜腦的檀香讓她的心里亂紛紛的,十二扇高大的窗欞都關著,沒有風,那香氣便重重的沉下去,越往里走,輕而密的味道就越濃重一些,重重金黃色的大幔上寫滿了文字,像是一場夢,沉重而香甜。
顧西言松開她的衣袖站住,面前是幾個軟軟的紅色的墊子,姜陵還在發愣,手中已經被塞進了幾根香燭,他戲謔的目光在她的身上一掃,迅速的移開了。他的聲音里也帶著低低的笑意,更多的是溫和的催促︰「上一炷香吧。」
咬了咬嘴唇,她深吸一口氣,默默的走上前。
香爐里盡是燒盡了的灰燼,姜陵將手中的香插進去,然後輕輕的退回來。她極力控制著自己不去回想那些曾經的過往,包括溫和的母親,包括和她說笑的哥哥,包括那頂上香專用的轎子,柳條編制的籃子,或者熙熙攘攘的人群。
仿佛有很多人,很多事在她的身邊流逝了。
「拜一拜吧,有什麼心事也可以對佛主說。」
心中一暖,眼角已經濕潤。姜陵抬起頭看了那始終沉默的佛像,周遭里安靜的仿佛不在塵世,那樣靜,靜的能夠听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一聲一聲,緩慢而沉重。
她也曾經虔誠。
虔誠的相信著未來的美好,以為這世間沒有什麼能夠傷害的了她,如果可以,她願意永遠的沉迷在進宮前的世界里,那是一場瑰麗而寧靜的夢,筆墨無法挽留其中的美好,弦琴奏不盡那曾經的笑語。
她輕輕側過頭,看見顧西言寧靜的側臉。
他正祈禱著什麼,閉著雙眼沉默無聲,微蹙的眉泄露了他的心思,這靜謐的片刻讓她心神恍惚,幾乎以為自己可以像以往那樣生活下去。
雙膝觸地的那一刻她仿佛什麼都解月兌了,她俯首拜了下去,然而下一刻,掌心所觸的冰涼的地面將她的一切感知都召喚回來,她又想起那些舊事,不能夠重來的,不能夠挽回的那些舊事。
神佛在上,她如今所做之事必定會遭到報應,她不怕報應,只是希望它們來的晚一些。
燭淚垂落,凝結了一路,宛如她的淚水。
姜陵抬頭又看了一眼這個她祈求了千百萬次的臉,知道是到了某個時候,她應該拋棄一切為自己的計劃一直走下去。
求佛是沒有用的,她對自己說,你所能倚靠的,也唯有你自己。
她的目光凝在那里,無比的沉重。
「咦?」
顧西言的聲音將她從冥思中喚醒,她轉過頭,順著他驚訝的目光抬頭望過去。
她忽然站了起來。
仿佛有一千萬根針在瞬間扎中了她的胸口,她的眼淚控制不住的湮沒了雙睫,她覺得戰栗,可是又激動。
萬年不動的神佛,在那尊貴的雕像的雙眼處,一顆長長的淚水緩緩流了下來。
順著臉頰,順著下頜留了下來,然後「砰」的一聲落在佛像攤開的手掌里,水花濺開來,濺到她的臉上。
她木木的模了模臉上的水跡,放進嘴里含了含。
她又一次的嘗到了那樣苦澀的滋味,痛苦而無力,含著澀澀的苦,那長長的淚跡在她的腦海里勾勒出一道不能消逝的畫面,她在這苦澀的感覺里驟然清醒過來。
她幾乎要吶喊出聲,可是最後忍住了。
顧西言的目光轉向她,根本沒有人能看出那一眼里的情緒。
「屋頂露水了,不過真是巧合。」他仿佛頗感興味。
「是呢。」姜陵聳了聳肩,頭上小小的珠花隨著微微的顫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