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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關下,有一片長得郁郁蔥蔥的樹林。|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將那林子里的天地包裹得嚴嚴實實,讓人望而生畏。附近的百姓——不論是後金人還是大明朝的子民——都稱這林子為「鬼林」,又叫「死亡之海」。意思很是明顯,不熟悉里頭情況的人貿貿然進了這里頭,那便是有去無回。除了成了這林子里的孤魂野鬼以外,沒有第二個選擇。

惜離,便住在這片死亡之海里。

自從若干年前偶遇了那痴情書生之後,惜離便覺得,自己的入世之道似乎便開始起了變化。書生在投胎轉世之時魂靈痛苦掙扎的模樣成了她的夢魘,午夜夢回之時,總能夢見。和先前那個總是在她的夢里出現的白色身影一道,攪得她不得安生。

或許是為了了卻自己心里的這一樁心事,又或許只是純粹的慈悲為懷,惜離竟然就因為黑白無常的那麼一句話,踏上了探尋書生來世之路。原因很簡單,無非便是想要弄清楚書生身上這一縷仙魄的難處,想辦法還他一片清明,不用再度這凡人肉身修仙之苦。這麼一尋找,便尋了三十多年,幾番輾轉,惜離沿長江以南而去,又原路返回到了山海關。一轉眼,這曾經鼎盛強大的大明朝,也到了風雨飄搖之時。

這一天,山海關終究還是下雪了。雪花隨著風,透過虛掩著的窗戶,偶爾會飄進惜離所住的這間茅草屋里,落到惜離的榻上,濡濕她的裙裾。

突然,正盤腿在床榻之上冥想的惜離忽然睜開了眼楮。映入她眼簾的,正是一團溫暖的火光,還有那一抹紅色的身影。

「仙子,您進入迷離之境不過一刻,怎麼就出來了。」

「靜不下心。還是算了吧。」

惜離嘆了口氣,便利落下了榻。回頭望去,又有些雪花爭先恐後地往這溫暖的屋子里擠,剛觸到那溫柔的光,就化成了水珠。惜離默默看著這飛蛾撲火一般的雪花,心里突然覺得有些可憐,于是她便棲身向前,將那窗戶關了個嚴實。無端端地,惜離便想到了夢里的自己。

她並沒有跟溧陽細細描述她的心到底是怎樣的亂,因為夢里的那些縱欲橫流,實在讓她難以啟齒。那白衫男子的一句忘,竟然恨得她咬牙切齒,哀怨難平;自己的那一聲勿忘,又是那般撕心裂肺,竭斯底里。

惜離覺得那樣的自己太陌生,她從未見過,也不想見到自己如此墮落。那樣的自己,就好像是一朵開得嬌艷欲滴的雪蓮花,明明只能呆在高處不勝寒的天山之巔才能存活,卻偏偏要在那遍布鳥語花香的凡間污泥之中綻放自己最後的美麗。

一股絕望之意,突然涌上惜離的心頭,讓她忍不住用雙手抱住了自己,好讓那又開始肆意被撕扯蹂躪的心能夠稍稍安靜一些。

「仙子可是冷?」

溧陽抬頭,見到惜離如斯,趕忙問道。

惜離搖了搖頭,便在溧陽身邊坐下了。一股沁人心脾的藥香撲鼻而來,正是惜離撲撒在桌上,準備曬干的藥草。而今,這藥草也風干得差不多了。|

「哎。仙子未免太好心。在這里逗留這麼多天,盡救了些不知好歹的人去。我看那些人,就活該死在這鬼林子里。讓那些借道的陰兵收了去。」

溧陽嘟了嘟嘴,在接過惜離遞給她已經風干好了的那些草藥的時候,忍不住便嘮叨起來。其中意有所指,惜離自然明白。無非便是在說那個恩將仇報,醒來之後一走了之的袁將軍。

想到那個人最後義無反顧的融進黑夜之中的背影,惜離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他人命數我等不可左右,不論是我還是你,不過是他命不該絕之時必然踫見的貴人罷了。若真到了他的劫數,不用你去詛咒他,他也是要跟著鬼司的人走的。這麼淺顯的道理,我想你也明白。所以,莫再賭咒發誓了,這習慣可不好。」

惜離低垂著眼簾,一心一意地選取著草藥,耳畔只有溧陽發狠搗著草藥的敲擊之聲,如暮色之中的晨鐘,讓人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不自覺間,惜離的思緒又飄到了很遠。溧陽的話和這滿鼻的藥香,與那如豆的燈光一道,讓她禁不住想起了她與那袁姓將軍偶遇的情形。

……

那一日,惜離救得那個袁姓將軍純屬巧合。本來惜離是在山海關附近游走,想著超度些在戰爭之中枉死的孤魂野鬼。哪知道溧陽太過貪玩,上竄下跳,讓她不得不隨著溧陽走了好多冤枉路。惜離就是在這樣的境況下瞧見了被後金官兵追趕的袁不羈。

「誰!」

惜離翩然飄落在袁不羈身邊,他手上的長劍早已經毫不猶豫地向著惜離落地的方向揮去。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他一向引以為傲的橫斬卻這麼輕而易舉地被一截白紗彈了回來。霎時間,袁不羈只覺得頭暈腦脹,一股甜腥味噴薄而出。

惜離皺了皺眉,似乎並沒想到長劍的反彈力如此之大。正要上前查看袁不羈的傷勢,溧陽卻突然現出了魂體,攔住了惜離去路。

「溧陽,你做什麼?」

惜離已然抬起了一只手臂,卻因為有溧陽擋在中間,只好將手中那一團剛成的仙氣散去。

溧陽撅著嘴,似乎很是不滿意袁不羈的態度。大張著雙臂的她,怎麼看怎麼都是一個撒嬌的孩子罷了。

「仙子何必要救這種人。敬酒不吃吃罰酒。就讓他自生自滅好了。就算要救,也不該拿仙子好不容易練成的仙氣去救。」

惜離一抿唇,也覺得自己太過沖動了些。看那人傷得極重,便想到了這急功近利的法子,若不是經得溧陽提醒,多半她也會與當年救下書生之人一樣,犯同一個錯誤。

「……他們來了。你回我這里來。好不容易化掉了不少戾氣,可別被這殺氣沾染了。又打回原型。」

說著,惜離便張開懷抱,袁不羈在昏迷之中,似乎見到有一團紅光慢慢融進了惜離的體內。正想看個究竟,又見那白衣女子對著他長袖一揮,便轉身面向追兵的方向。

莫非,這女人是要出賣了自己?

想到自己將要死在一個女人手里且無人知,袁不羈已經陷入混沌的神智忽然間清醒了不少,只是這身體早已經千瘡百孔,根本連拿劍的力氣都沒有了。

剛才他對惜離的那一擊,已經用盡了他最後的內力。

果不其然,那女人轉過身子沒有多久,後金官兵就到了她身前。袁不羈看著這樣的場景,不由得心生絕望。

「……原來是明姬大人。」

後金人見著惜離,先是面面相覷了一陣,爾後便紛紛跪下行了禮。惜離嘆了一口氣,自知他們這樣的習慣也不是一兩天可以改掉,便也隨便他們去了。

「你們在做什麼。滿是殺氣與血腥之味。」

「回明姬大人,咱們是在尋一個細作。」

那些人倒也並不避諱自己這血腥的目的,因為他們知道,不論是什麼謊話,都沒辦法瞞過在他們看來猶如神祗一般的女子的。

惜離嘆了一口氣,並沒有再說什麼讓他們回頭是岸的話。這看不見模不著的時間洪流,行進得是如此猛烈,已經不是她一人便可以抵擋得住的了。

只是苦了那些本是平凡無辜的人。

「好了。你們便去做你們的事吧。莫惶恐成這樣,我不攔你們。可是那人被我找到,就不會讓你們了。這是緣分,我不能斬。若你們的將軍責問起來,便就這麼答吧。」

這個被後金賊兵喚作明姬的女人,光明磊落的讓袁不羈感到咋舌。更讓他驚異的卻還在後頭,只見那幾個虎背熊腰的後金兵卒們只不過是猶豫了一陣,立馬就齊刷刷地點頭退下了。這女人的表現在袁不羈看來,就如王者一般。所以當惜離回頭再次面向他的時候,他只問了一句話。

「你是誰?」

惜離瞧他瞧了好一會兒,長袖一揮,就到了他身邊蹲下。這麼近距離的瞧著這白衣女子,就連袁不羈這樣五大三粗,一心只有國家大事的男人都受了些震動。她太美,又太不真實。若說會讓異性起邪心,不如說是會讓人心中不由自主地伸起膜拜之情。不知為何,袁不羈鋼鐵一般的意志忽然迷離起來。惜離抬眼看了看他有些渙散的眼楮,爾後便將手搭在了他的脈搏上。

「溧陽,你出來吧。」

話音剛落,一團溫暖的紅光便墜到了惜離身邊,成了個人形。

「仙子,你對他用了狐術?」

被溧陽這麼一問,惜離面色帶著些尷尬。但是天生不會說謊的她,還是木訥地點了點頭,只不過她的雙眼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袁不羈,一直在為他查驗傷勢。

「若不是這樣,他多半會反抗到底的。」

「哼,人嘛。更何況是他們這樣的人。成天腦子里便是國家國家,狹隘得很。」

溧陽雙手抱于胸前,言語里毫不掩飾自己對于袁不羈的不喜愛。

「……溧陽,要有慈悲之心。生于紅塵中,又有幾人能夠看破。他這樣,也是必然。有這樣的必然,豈不是最可悲之事麼?」

與溧陽相伴已是六十余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惜離在不覺間,早就已經習慣于這麼一個對妹妹諄諄善誘的姐姐形象。也許是因為溧陽孤單了太久,一個人做厲鬼已做了一千年,所以雖然惜離這麼管著她,她卻樂意得很。親情難得,對你好如親人一般的陌路人,更是難得。

「……知道了。仙子可莫要因為這種凡人與我置氣才是。」

溧陽扁了扁嘴,半眯起眼楮的模樣像極了一只乖巧的貓咪。惜離見她這般討好撒嬌的模樣,也不忍心再說什麼了。轉眼間,袁不羈的傷口已經全部都處理好,可是惜離並沒有急著解除掉纏繞在袁崇煥身上的秘術,反而是將手掌放在袁崇煥胸腔的上方,雖然沒有觸到他的肌膚,瞬間卻有星星點點般的璀璨從惜離的手掌里慢慢飄落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惜離才將自己的手收回來。半天沒說話。

「仙子?怎麼了?」

溧陽問這句話,倒不是真正擔心袁不羈的傷勢,而是好奇惜離的沉默不語。

「……溧陽,帶他回去。」

惜離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就往密林里去。

「仙子!可是……這樣的人帶回去,豈不危險?」

「不礙事。這狐術可以撐好幾個時辰,用來治療他的內傷,足夠了。」

溧陽踮著腳看著惜離的背影,直到再也瞧不見人,這才放棄。她低頭瞧了瞧依舊眼神渙散的袁不羈,憤恨地一跺腳,指尖之上便出來了一條紅線,像是有生命的靈蛇一般向袁崇煥試探。突然,這紅線就成了網,將袁崇煥整個地包裹住了。溧陽見狀,將掌凝成拳,七尺男兒竟然就縮到了溧陽的手中。

「溧陽,你又胡鬧。」

惜離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在了溧陽面前。

「仙子,不礙事。困在往生鏡內,不過是睡一覺罷了。等到了咱們的住處,自然放他出來。時間不多,仙子,咱們還是快些趕路吧。」

溧陽似乎並不懼怕清冷慣了的惜離,反而是對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楮,接著她自身便蹦蹦跳跳地向前行去,幾個閃身便已經到了遠方。

惜離搖了搖頭,只是盼望往生鏡不會因為要懲罰這殺戮太重的凡人,而讓他做些光怪陸離的噩夢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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