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經猶豫,司馬宣仍是忍不住走到寢宮外,透過一張一合的殿門,一瞬不瞬地盯著層層帷幔遮隱處。
他盯得很認真,很認真。
這時候,具公等人也急急而來,見司馬宣如此,具公勸道︰「夫人聰慧不凡,自有鬼神相佑,定能無恙,皇上休要太過擔心。」
司馬宣抿著唇點了點頭,低低說道︰「但願蒼天垂憐。」
就在這時,寢房里突然傳來了醫官高聲交待道︰「大子已然出來,然夫人有血崩之象,巫醫快快施法。駢」
夫人有血崩之象!
大子!
夫人懷的竟然是大子!現下雖非足月,這時產下,若是調理得當,亦是能活窖。
寑殿外的眾人,在听到大子已然出來時,先是一喜,隨即又听到鐘無雙有血崩之象時,眾人又是一驚。
幾乎是同時,眾人不無擔憂的目光便齊聚于司馬宣身上。
此時的司馬宣,已是俊臉煞白,嗖地一聲便向里面沖去,他沖得太快,具公伸手一扯,卻扯了個空。
可是,他堪堪沖到房門處時,腳步卻是一剎。
因為司馬宣突然想起那侍從所說,他抿著唇,向後退出一步,沒有意識地重復道︰「朕威煞太重,婦人性命悠關之時,不可入內,不可入內……」
這時,一陣又一陣急促的鈴聲自寑殿內響起,且不絕于耳,這是巫女開始施術了。
現下,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漫長無比。
司馬宣臉白如紙,大汗淋淋而下,他的薄唇抿的死緊,十指緊握成拳,那掩在廣袖內的經脈,已然暴起。
寑殿內的鈴聲一直不曾間斷,眾人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因為,自醫官說大子已然出來至此,已經過了多時,可是殿外之人,竟無一人听到孩兒啼哭之聲,眾人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便亦發強烈起來。
在眾人惴惴不安中,醫官推門而出。
司馬宣極速上前,一把攥著醫官的胳膊,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喉結動了動,半晌,才顫抖著薄唇,低低的,小心地問道︰「我,我的婦人,怎無,聲息?」
與司馬宣的詢問一同傳出的,還有具公與一干朝臣,他們急急地高聲問道,「大子可好,怎不見啼哭?」
那醫官此時已是腳下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司馬宣腳前,哭著稟道︰「夫人尚在救治,大子……大子……」
「大子究竟如何了?」
具公不耐,已是喝問出聲。
醫官痛哭道︰「夫人暈厥多時,又幾度呼吸全無,命懸一線,大子雖然產下,可……可……」
公已是不耐,厲聲斥道︰「是死是活,你倒是給個痛快。」
「可終是夭折了呀皇上!」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便是醫官不說,司馬宣心里也隱約猜測到了。
可是,心里猜到是一回事,由醫官嘴里親自得到證實,又是另一回事。
幾乎是這醫官的話一出口,司馬宣站得筆直的身軀便搖了搖,他踉蹌著扶住寑殿的牆壁,慢慢地低下頭去。
具公一眾老臣,一听說司馬宣的大子沒了,已是痛哭失聲。
這時世,為一國一家誕下子嗣,是何等重要之事,何況,司馬宣的大子,還是北國日後的儲君。這個孩子的夭折,不僅對司馬宣,便是對整個北國而言,都是一種打擊,更逞論是對司馬宣期望甚高的具公一眾老臣了。
在一眾嗚嗚咽咽的哭泣聲中,司馬宣干戛澀啞的聲音緩緩傳來,「眾卿休要哭鬧,我的婦人尚在救治之中,爾等不可亂了巫醫施法救治。」
眾人听了,立馬一啞,忙不迭地擦干了眼淚。
具公望了一眼姿態優雅地撫著胸口的司馬宣。後者已是面無人色,似乎只要鐘無雙有個閃失,便會立時倒下的司馬宣,讓具公憂心更甚了。
他急急來到司馬宣身前,急急地安慰道︰「皇上,夫人聰慧不凡,自有鬼神相佑,皇上休要憂心太甚。」
這話,已經是具公第二次說起了,但司馬宣听了,卻是眸中一亮。
他緩緩挺直了腰背,一瞬不瞬地盯著醫官,似是給自己信心,又似是命令,「我的婦人,沒有那麼容易便會倒下。你速速入殿,協助巫醫,若有所須之物,盡速報來,朕著人速速備來。」
那醫官也似因為司馬宣一席話,而憑添了許多信心,他慌忙起身,擦干眼淚一諾之後,重新入了寑殿。
寑殿中的鈴聲,還在陸陸續續地傳來,室外,又飄起了大雪,聞訊而來的朝臣越來越多了,然而緊張等候中的眾人,儼然不覺寒冷。
一直極力壓抑自己的司馬宣,在等待了這許久之後,似乎也瀕臨崩潰的邊緣。
這讓朝臣們見了,不由又驚怕起來。
畢竟,上次司馬宣為這個婦人吐血至今,相距尚不過數月。
現如今,他已失去大子,如若再失去這個婦人,那後果便可想而知。在場之人顯然都想到了這一層,因此,若大的庭院中,盡管人群濟濟,但卻沒有半點聲息傳來。
直到天近黑之時,寑殿中的鈴聲突然大震。
司馬宣巍然高大的身軀,也隨著那鈴聲,不由自主地輕顫起來。
突然,寑殿之內傳來巫醫的暴喝聲,隨著一人呯然倒地的聲音傳來。過了一會,寑殿之門大開。
少頃,醫官率眾而出,飛奔至司馬宣跪伏于他腳下,不無驚喜地泣道︰「承蒙鬼神相佑,夫人無恙,夫人無恙呀皇上……」
司馬宣似沒有听到,他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醫官,低低的,小心地確認道︰「夫人,無恙?」
那醫官沒有察覺到他的緊張,徑自笑道︰「幸得鬼神相佑,夫人已經無恙了。」
至此,司馬宣方重重地點了點頭,具公注意到,他那緊繃的背梁,在這一瞬間放松下來。
瞟了一眼由兩個侍從抬出來的巫醫,沉聲喝道︰「醫官與巫醫有功,重賞。」
此話一徑拋出,司馬宣已經如風一般,沖入寑殿之中。
大步沖到鐘無雙的床榻前。
在離她約有五步時,司馬宣放輕了腳步。
他無聲無息的坐在榻沿,伸手握住臉色蒼白,額頭汗濕秀發的鐘無雙的小手,久久都一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鐘無雙扇了扇長長的睫毛,睜開眼來。
她一轉眼,便對上了宛如雕塑般肅然的司馬宣。
她擰著眉,靜靜地望著他,有片刻的恍惚。
突然,她似終于看清眼前之人,驟然一驚,面上盡是驚惶之色,忙伸手護著自己的肚月復,向床榻里側躲去。
這一探之下,鐘無雙面上的顏色,便又白了幾分,幾近透明。
「無雙!」
在司馬宣壓抑的低喝聲中,鐘無雙緩緩地,不敢相信地望向自己的肚月復。
隨即她嗖然抬頭,眸中透著森然的寒光,沖司馬宣輕輕地,帶著幾分小心地問道︰「我的孩兒,可好?」
司馬宣擰眉望著面對自己似驚似怒,似防備不已的鐘無雙,他一手溫柔地替鐘無雙攏好錦被,一邊不無溫柔地小聲安慰她道︰「醫官說你失血過多,要多加靜養,若是調理得當,不出三月便可恢復。無雙,你我俱還年青,日後自然會有更多子嗣,現下,你只要安心休養便可,其余之事,不宜多想。」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很溫柔很溫柔,宛如呢喃,宛如春風。
鐘無雙完全驚住了。
她瞪大雙眼,不敢置信地盯視著司馬宣,爾後,又將目光緩緩掉向自己的肚月復。
直過了好久好久,她顫聲的,哽咽的聲音,方輕輕地傳來︰「孩兒,已經沒有了麼?」
司馬宣只覺得喉嚨發干,澀得難受,卻又偏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一陣眩暈涌了上來,然而鐘無雙卻顧不上這些。她抬頭仰望著司馬宣,流著淚固執地問道︰「孩兒,已經沒有了麼?」
她睜大雙眼,任由淚珠兒從明眸中流落于頰,「我要你親口告訴我,我的孩子,沒有了麼?」
司馬宣溫柔無比地望著她,終是拗不過鐘無雙的堅持,他閉上雙眼,輕輕地,吐詞明白地說道︰「無雙,我們的孩兒,沒有了……」
隨著他話音一落,鐘無雙的頭一仰,便向後裁去。
「醫官!速喚醫官!我的婦人,我的婦人……」
在司馬宣驚慌不能自抑的嘶叫聲中,原本便候在外面的醫官急忙奔入殿中。
他輕抬鐘無雙的眼瞼仔細察看之後,連忙又取出金針,連著施了十數針,鐘無雙雖然仍是昏睡不醒,然而面色卻緩和了許多,便是那呼吸,也變得有力起來,不再如之前那樣氣若游絲。
醫官這才松了口氣,沖司馬宣一揖道︰「皇上,夫人氣血虧之過甚,元神受損,加之失去大子,又傷心過度,如此,軀體雖可調理,但神魂卻無處安放,時日一久,恐郁郁而……」
司馬宣現在的面色,已然極為可怖,所以那個「終」字,醫官終是未敢說出口去,但他的未盡之言,司馬宣還是懂了。
「朕知道了。」
沖醫官一揮手,司馬宣復又鄭重其事地交待道︰「爾等多制滋補湯藥,好生替夫人調理,務必讓夫人快快恢復元氣。」
醫官一諾,再退了下去。
司馬宣又揮退了眾人,他再次坐回榻幾,靜靜守候在鐘無雙身邊。
便是具公等人,幾次前來請他別處安寑,也被他拒絕了。
這一夜,鐘無雙總是時驚時醒。
便是她醒著時,也是恍惚的。
偶爾淺眠中,她也常常哽咽出聲,于睡夢中哭喚我兒。
眼看她睡得極不安穩,司馬宣便月兌靴上榻,將她輕輕擁入懷中。
這樣一來,鐘無雙倒是睡得較之前安穩了一些。她不再時時驚醒,然而,于夢中哭泣之聲,卻也一直不曾斷過。
眼看著在夢中,仍是一下又一下地抽噎著的鐘無雙,淚水橫溢,轉眼便浸濕了自己胸前的衣裳。
司馬宣的心也一下,一下地抽搐著痛。
這一睡,不知過去了幾個時辰。
當鐘無雙再次醒來時,司馬宣正倚在榻上,輕輕地擁著她,溫柔地看著她。
一對上她睜開的雙眼,他便微微一笑。
那滿是血絲的眸中,漾著的笑容,卻是滿足而放松的。
她的手,也被他輕輕握著,五指交纏中,她都能感覺到司馬宣手心的汗濕。
然而清醒過來的鐘無雙,卻只是冷冷地,僵硬地自他懷中抽離而去。她緩緩側身向床榻的內側滾去,離著司馬宣,有一臂的距離。
留給他一個落寞的背影。
「妾抱恙在身,皇上還請另屋安睡吧。」
隨即,鐘無雙冷得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輕輕傳來,透著疲憊。
擔心了一個晚上的司馬宣,瞪著血絲遍布的雙眼,怔怔地望著鐘無雙的後背,心中隱約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這種感覺並不方才才有的,早在鐘無雙初醒之時,看向自己的目光,盡是驚怕時,司馬宣的心頭,便有了這種感覺,只是那時,他一心擔心著她的安危,是以,那感覺還不是十分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