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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蕭然世外,焚香問佛

深褐色的木牆不知是采用何種木材築成,木板逸散著一股滄桑的歷史氣息,顯然是上了年頭。兩丈見方的木房內,擺設很是簡單︰一個布滿塵土、足足有半人來高的碩大酒缸擺放在木房的東北角,一張三足圓桌擺在屋中,桌旁只有一條圓凳,西面牆上有一道掩著布簾的小門,想來里間是臥室。

站在開在南面的門口,透過對面的窗戶可見重重霧靄間的山巒,可聞潺潺流水聲,蕭然半晌後才收回目光,神色呆滯地轉頭看著身旁的醉翁,疑道︰「這是您老的居所?」

說是門口,卻沒有門,醉翁徑直走了進去,道︰「不錯,這里便是燕然山巔,整個燕京最之高處。」

蕭然舌忝了舌忝發干的嘴唇,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半晌才道︰「就在這眨眼的功夫里,咱們就從燕然山北麓到了此間?」

「嘿嘿。」醉翁回頭看著他,似在邀功一般,「老夫可是為了給你爭些顏面,耗費了大力氣才玩了這麼一出……終究是老了,經不起折騰咯!」

蕭然听著這話語,忽而沉默了。

醉翁看著他,嗔道︰「還傻愣在門口作甚!」

「喏,療傷!」

方踏進屋里,醉翁便將手上那個酒葫蘆遞給他,蕭然木然地接過,疑道︰「喝酒療傷?」

醉翁認真道︰「可不是。」

蕭然蹙眉道︰「這可是我自家釀的二鍋頭,我怎生不知它還有療傷的功效?」

醉翁嗔道︰「酒是你家的酒,葫蘆可不是你家的葫蘆!」

「這葫蘆莫非還有什麼神奇之處?」蕭然半信半疑,拿著葫蘆轉了幾圈,細細打量之下,發現它出了古樸一些,也看不出有甚稀奇之處。

醉翁輕哼一聲,背過身去,負著雙手,踱到窗前,看著窗外的景致,不再睬他。

蕭然揭開葫蘆塞子,仰天灌了幾口,咂了砸嘴,道︰「還真未嘗出個差別來!」

醉翁轉頭看著他,罵道︰「你這憨貨,還真當我給你療傷呢!以你那修了魔道的體子,摔都摔不爛,那點傷也要療?」

蕭然木然,目瞪口呆,敢情自己被這老頭兒甩了!

醉翁看著他,忽而哈哈大笑起來。

「您老真是好興致……」蕭然一時不知如何言語,幾步走上前去,在窗前站定。

這木房建在一處崖坪上,窗外便是百丈懸崖,氤氳的霧氣在崖間縈繞著,不可見其底。山風撲來,拂動著層層霧氣,但見孤雲出岫,光影憧憧,直如仙境。

看著這般景致,蕭然只覺自己已月兌離九霄,一時忘了仍在紅塵。

醉翁似是看穿了他的心緒,嘆道︰「這人間啊,一旦籠著一層雲霧,便不像人間了。其實諸般喜怒哀樂仍在時時上演,悲歡離合幾時休過?……如今只是你我看不見了而已,抑或是你我不願看見而已……」

細細地咀嚼著醉翁的這句話,蕭然尋思半晌,不知他想告訴自己什麼。

就在他怔怔出神之際,只見身旁的老人忽而將手伸到窗外,朝著這片雲霧揮了揮袖,只听他淡淡地說了一聲︰「散了吧。」

一如天子李勛散朝時對百官的言語,輕描淡寫。

然則,那些雲霧真的散了。

蕭然呆呆地看著滿山的雲霧忽而像被人撥開了一般,施施然地朝兩邊退去。頓時,山巒清晰了輪廓,林木展露了枝椏,一道在熠熠日光下的流彩飛瀑顯出了身形。更遠處,可見良田阡陌,可見低矮村落,可見裊裊炊煙。

撥開雲霧,見人間。

蕭然駭然地看著這一幕,神色木然,震驚得無以復加。

醉翁在他耳邊說道︰「撥開雲霧所見的人間,是不是分外靜好?」

蕭然猶自木然,閉唇未語。

醉翁繼續道︰「人的心靈一如這雙眸子一般,撥開了遮掩它雲霧,顯露出來的便是美好。」

醉翁問他︰「你愛這人間嗎?」

便在這時,一道悠揚的鐘聲,遙遙地從遠處傳來。

一襲淡紫羅裙,帶發修行的蘇焚香,听得後堂想起的那道鏗然鐘聲,忽而朝蒲團上跪了下去,她看著那尊端坐蓮台,手結法印,面帶慈笑的菩薩,喃喃道︰「不知菩薩可曾有愛?」

菩薩無言,佛身灑下一縷泥灰,虔誠的女子未曾察覺。

醉翁說道︰「那是靜心庵。」

蕭然看著遙遠處那個灰黑色建築的輪廓,心想著那個女子便在庵中吧,不知她在做些甚麼。沉吟少許,憶著醉翁先前問自己的話,蕭然卻未作答,而是轉頭看著醉翁。

「師父,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愛過……」

「……」

「如果一個人,同時……」

蘇焚香得不到菩薩的回應,臉上卻未有失望的神色,她終究是名理性的女子,她深知如此問菩薩,其實便是在問自己。她又抬頭問道︰「敢問菩薩,一顆心可能裝兩個人?」

醉翁忽而臉色一沉,看著蕭然,怒罵道︰「當然只會愛一人,只能愛一人,老夫活了兩百歲也不過只愛了一人。你這不到二十的黃毛小子懂甚麼愛?同時愛兩個人的話,那便不是愛了……」說道後來,醉翁的聲音忽而低沉了下去,似是勾起了某些遙遠的記憶。

蕭然被罵得無言以對。

醉翁嘆息一聲,對他道︰「你隨我來!」說罷,他轉身挑開西面的門簾,進臥室去了。

蕭然跟著走了進去,甫進房中,他還沒來得及打量一番,便覺一陣比凜冬時節猶勝十倍的徹骨寒意襲來,他不由得哆嗦一聲︰「好冷!」

雙臂抱起雙肩,蕭然這才發現這房中陳設比外間更為簡潔,僅在里邊靠牆處有一張可容兩人寢臥的石床。他看著那冒著寒氣的石床,顫聲問道︰「師父,你在這床里藏了冰塊麼?」

他話未落音,便見醉翁輕輕揮袖之間,那覆在石床上的石板竟是往床尾移了開去,隨即,醉翁轉頭看著他,神色黯然,聲音低迷︰「過來拜見你師娘……」

「師娘?」

蕭然滿心疑惑,不停地搓頓著雙臂,踟躕地走了過去,當他走到床前,往下投去目光時,驚得連身上的寒意都忘卻了。

這石床與其說是床,不如說它是一具棺槨,只見棺底鋪著一床繡著鴛鴦的大紅錦被,錦被上竟躺著一名臉色蒼白如雪,身著大紅稠裙的美貌少女,少女雙手交叉置于月復上,就那般靜靜地躺著,仿若陷入了深深地沉睡。

但蕭然知曉她不是在沉睡,因為醉翁正在他耳邊哽咽地訴說︰

「青兒已經死了一百七十五年九個月零八天了……」

「那一天天降小雪,是我們成親的第二天。她早早地做好滿滿一桌飯菜,都是我愛的菜式,她守在門口等我。她知道她的夫君在外為難民奔波,所以她等得很有耐心,從清晨等到遲暮,不曾有怨言,盡管她的夫君在成親當日還未洞房便走了。」

醉老的聲音愈來愈低沉,似在慟哭。

蕭然呆呆地轉頭,看著身旁的老者忽而老淚縱橫︰「她等呀等,盼啊盼……不曾想……等來的卻是一群流寇……她生得貌美,堪比天生的星辰……我歸去時,她身著大紅稠裙,安靜地躺在床上,那般美麗。她給我留了字,她說,夫君,青兒來生再嫁你……」

蕭然听得心頭一顫。

老人忽而俯去,蒼老的手掌撫過少女如玉的臉頰,老人拉過衣袖揩拭著穢濁的淚水,生怕淚水滴將下去,驚著了那名安詳的女子。

悠悠兩百載,紅顏如舊,老人已遲暮,白發蒼蒼。

不是說好到白頭……為何你一人先走……

「後來我帶著她,從極北寒域尋到了這塊萬古寒石,然後我們便在此間安了家。我怕她孤單,便每日陪著她一同入眠,起初我耐不住著寒意,便每日飲酒,飲遍了世間烈酒。她大概也聞我身上的酒味了,也不知她會不會不喜……我知曉她還在等我,等了我近兩百年,好在……離相見的日子不遠了……」

蕭然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這永不老去的美麗少女,看著這白發蒼蒼的遲暮老人,直覺有什麼物事堵在心頭,悶悶地難受。

一個在長眠中等待了兩百年,一個在煎熬中廝守了兩百年,這是怎樣一段可歌可泣的愛……

為何你容顏依舊,我卻韶華白首。此番若入輪回,你可還認得我的雙眸?

若是沒有輪回呢?

蕭然忽而想起,若是此去沒有輪回,長眠便是永恆地泯滅,他們再也看不到彼此,任世界生滅,時光無情地奔走,哪怕再久再遠,卻是再也見不到了啊!

這時光竟是如此殘忍……

蕭然忽而感覺很冷,陣陣寒意從心底深處散逸出來,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不敢抬頭看那個濁淚縱橫地老人。

「我也知曉沒有輪回啊!」老者忽而抱著頭,嚎啕慟哭起來。

「在人間我還能陪著她,看著她,守著她,哪怕她不說話,哪怕她沒有一絲溫度……」

「但這里有我們的家,我能對她說話,我去了遠方,她還是我的牽掛……」

「可這一去,我還能去哪尋她這張臉頰……」

……

心頭一酸,蕭然紅了眼眶,他看著這個失聲慟哭的老人,只覺他是世間最可悲的人……

寢舍內忽而靜默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蕭然的眉毛上凝結了霜冰。

老人止住了慟哭,用已然濕透的衣袖拭去了淚水,他用那雙依然泛紅的蒼老的雙目看著蕭然︰「遑論這人間有多不平,有多骯髒,有多昏暗,但你我都知曉,只有人間才有愛。所以,我愛這人間。」

「你取名蕭然,取的蕭然世外之意,但你有一深系紅塵之心,你敢說你不愛這人間麼?」

听著老人再次發問,蕭然沉吟良久。

良久、良久。

他忽而抬頭看著老人的雙眸,顫聲道︰「我也愛人間。」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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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遑論這人間有多不平,有多骯髒,有多昏暗,但你我都知曉,只有人間才有愛。所以,我們要愛這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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