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是深秋時節,城牆上已然覆著淺霜,燕京城里卻是繁華依舊。
掀開馬車左側的小窗,蕭然的目光探了出去,閉關三月,當他再此見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听著小販們不絕的吆喝時,竟感覺自己離這世界愈來愈遠了。
自己終究不再是初臨流蘇河畔的那名身段卑微小乞丐了,那時的自己目睹這片繁華時,需要仰著腦袋,現如今竟生出了些許俯瞰的感覺。當自己這輛朱紅色的馬車行駛在寬闊的街道上時,行人們會自覺地避開,站在道旁側目而觀。
「那不是蕭然公子的馬車麼,都好幾個月未見了,這是去蘇府吃滿月酒吧?」
「是啊,看來蘇家浩少爺與蕭公子合好的傳聞是真的了。」
「如今燕京城里許多公子哥都入了那天院,听聞這蕭公子因資質太差而被拒之門外。這幾月里他銷聲匿跡,也不知他在做些什麼。」
……
只因修習了那無名功法,蕭然如今六識靈敏,大勝從前,就連他以前三丈之外不能辨人的目力,如今也遠超常人,路人們的議論聲雖然不大,卻也盡皆收入了他的耳中。
想不到還有這麼多人惦記著我……蕭然的臉上自然而然地浮現那經年不變的淺淺酒窩,微微出神之間,便察覺馬車停了下來。
掀開門簾躍下馬車,蕭然落地之時竟沒發出多大聲響,目光所及,赫然是蘇府大門。此刻蘇府門前停了不知多少馬車,一直蔓延到了柳葉街尾,這些馬車無一不是極盡奢華,其中不乏瓖金嵌銀之流,只是,再如何華貴,也不及他這朱紅色的馬車扎眼。
「姑爺,姑爺!」
「這不是蕭君子嗎,久仰久仰!」
「姐夫!」
甫一現身,蕭然便听見許多人對自己打招呼,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他淺笑著致意,隨即走到站在門前迎客的蘇浩跟前,在他肩上擂了一記,道︰「不錯啊,這都當爹了!」
「托姐夫的福。」蘇浩笑了笑,臉頰卻不自禁地扯動著,還伴著一道輕 聲。
看著眼前的少年漸趨成熟,蕭然不由得有些唏噓,他想起方才蘇浩有些異樣的反應,沉吟少許,蹙眉道︰「你受傷了?」
蘇浩的眼神有些閃爍,忙道︰「不礙事。」
蕭然心思稍轉,便猜出了些什麼,語氣微揚道︰「跟姐夫說,姐夫為你撐腰!」
听聞此言,蘇浩的神色明顯顫了顫,似是被什麼物事觸動了心緒,隨即目光中又閃過一絲黯然,搪塞道︰「真沒什麼。」
「你不相信姐夫?」蕭然看穿了蘇浩的心思,想來三個月前,自己蹣跚地離開分院後,已讓許多人失望了吧?他再次伸手拍了拍蘇浩的肩膀,這次卻是拍的左邊,「你尊我一聲姐夫,我便擔了一份責任。老爺子叫我多多照拂你,我豈能教他失望?你放心,這世上沒什麼事情能難得了我。」
蕭然的那股子自信味兒,再次不經意地逸散出來,直讓蘇浩的眉頭再次顫了顫,只听他點頭道︰「稍後再予姐夫細說。」
「這便對了嘛。」蕭然笑了笑,「你先迎客,我先去給娘親他們請安。」
再次踏入蘇府庭院,蕭然的心境與上次相較,便又是另一番感觸。見忙忙碌碌的家丁丫鬟們,紛紛駐步給自己見禮,听著他們連喚著姑爺,蕭然驀然地想起蘇焚香來,不由得憶起那日在分院青石階梯上,落寞的背影。
思緒紛亂著,蕭然踏行著熟悉的鵝卵石道,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後院,前來參與宴會的賓客都被安置在中庭,蕭然特地避開了人群,從偏門走了進去。
大半年了,蕭然終于再次見著了那道朱紅色身影,那名最疼自己的婦人。婦人臉上掛著難以名狀的神色,她看著自己,似哭、似笑,嘴唇翕動著,半晌也未說話,她那雙顯得比往日失神了許多的眼眸未曾顫動分毫,在見著自己的那一刻便蒙上了一層水汽。
蕭然驀然瞥見了婦人頭上的幾絲白發,瞥見了她眼角多出來的許多皺紋,這才短短半年的光陰,她怎麼就蒼老了這麼多啊。
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那股酸意,蕭然聳了聳鼻子,直到視野開始模糊,再也看不清婦人的臉,切聲喚道︰「娘親!」
「兒啊。」蘇夫人終于哭出聲來,她朝蕭然撲了過來,狠狠地將他抱著在懷中,雙手不住地摩挲著他的後背,「焚香侍佛去了,你也不要娘親了,你們都不要娘親了啊。」
蘇夫人嚎啕大哭著。
在蘇夫人的懷抱里蜷縮著身子,蕭然便覺得自己躺在世上最溫暖的港灣里,她把自己抱得那般緊,是怕自己再也不來看她麼?
蘇定文不知何時來到了廳中,他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長年肅然的神色微微變了變,說道︰「回來就好。」還未待蕭然給他請安,他便又悄聲離開了。
蘇夫人終于松開了蕭然,她扯過衣袖急急地拭了拭眼楮,便又細細地打量著他︰「然兒,你這又瘦了啊。」
「娘親眼花了。」蕭然勉強笑了笑,試圖驅去這廳中感傷的氣氛,憶著蘇夫人先前的話,他蹙眉問道,「娘親說焚香侍佛去了,是怎麼回事?」
蘇夫人聞言面色一暗,瞬間又顯得蒼老了許多,哽咽道︰「三個月前,她便辭去理苑教習之職,帶著掃兒去了城外靜心庵了,怎生都勸阻不住……當年我在庵中生下她,如今她又去庵里伴青燈去了。唉,莫非這一飲一啄,便是因果麼……」
「怎麼都未曾告知我?」蕭然的心頭驀然一緊,自己不想傷她,卻還是傷了她啊。
「焚香不讓說……」
蕭然感到一陣疼痛襲上心頭,自己當初說過要八抬大轎將她娶進門庭,她一直在等吧?
人在世間,身不由己,終究是自己負了她……
……
漸近午時,蘇家賓客滿座。
由于賓客太多,廳中容納不了,適逢今日天氣晴好,蘇家便將宴席擺在中間的庭院里,足足擺了二十多席。
蕭然自然與蘇家人同坐一席,身旁便是一臉喜色的蘇老爺子,看著那一襲襲耀人眼楮的官服,他笑道︰「怕是連聖上上朝,也見不著這麼多官員吧?」
「這個自然,我的舊友學生們都來了,他們中許多都是辭了官的,聖上自然見不著了。」蘇老爺子樂呵呵地說道。
說起來,蕭然身為朝廷命官,這其中許多人都是他的同僚,只是他這官當得太不稱職,識得的人沒有幾個。當初蘇焚香招親時的見證人李銘書和房于仕他還記得,其次便只認得對面席上、目光有意無意打量著他的徐遠山了。
徐遠山的身旁端坐著一名一臉英氣的青年,亦是隱隱地向自己投來不甚友好的目光,蕭然嗤笑一聲,看來這徐家還一直惦記著自己啊。
看著蘇浩站在庭院中央,手持酒盅,挨著桌子逐一敬酒,蕭然笑了笑,隨即轉頭對蘇老爺子道︰「蘇浩成熟了許多。」
蘇老爺頗為欣慰地點頭︰「是啊,我蘇家未來就靠你們倆兄弟了……」
蕭然正欲答話,目光所及,卻是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踏入了庭院,卻是那被自己狠狠羞辱過的張謙。只見張謙身著天院的淺白院服,手提一檀木盒子,身後跟著幾名與他著同樣衣衫的青年,掛著一臉怪笑走了進來。
「浩兄喜當爹,怎麼也不知會一聲呢?」
張謙一路走來,露出一副頗為遺憾的神色,道︰「怎麼說也是好友一場,若不是院里對天機殿弟子管得緊,翰林兄他們想來呢!」
蕭然分明看見蘇浩藏在袖中的雙手在狠狠顫抖,卻听他強自鎮定對張謙道︰「你來作甚,蘇家不歡迎你!」
「呃誒——」張謙發出一個陰陽怪氣的音調,擺手道,「浩兄何出此言,真是有傷情分吶。」
說罷,只見他將手中的檀木盒子托到身前,在眾人眼前打開盒蓋︰「浩兄喜得麟兒,我們幾個好友合計著,湊足銀兩從雲羅記買了一盒上等胭脂,聊表寸心,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蘇府添丁,這張謙卻送來一盒胭脂,其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你……」蘇浩氣得渾身發抖,蘇家的人亦是感到一陣莫名的羞辱,這張謙仗著是分院弟子,又狗仗人勢,竟然如此囂張!
前來赴宴的賓客有許多都是礙于情面才來,諸如徐遠山之流,如今見蘇家受辱,一個個頓時露出含而不露的笑意,頗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
張謙得意地笑著,特意挺了挺胸脯,以圖讓眾人看清他胸前繡在天院院服上的那柄道劍,他身後的幾人亦是露出一轍的神色,那幾道刺繡分外醒眼。
張謙又道︰「浩兄,身子不要抖得太厲害哦,當心扯動了傷勢。」
听聞此言,蘇浩的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