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土房瞬間被門外的光明擠滿,屋內的淒慘景象一目了然︰奄奄一息的老者,嚶嚶啜泣的少女,臉色蒼白的少年。
蕭然此刻很憤怒,但他不是得道高人,一腔怒氣並不能將衣衫鼓得無風而動。他的目光飽含戾氣,狠狠地掃過三名徐府家丁,似是想要將三人絞碎在自己的目光之中。
奈何目光終究不能殺人,至少如今的蕭然還不能,徐府的家丁毫發無損地杵在那里,只是神色有些呆滯罷了。他們敢背著蕭然說些猖狂的話語,然而真正遭遇時便又是另一回事了。畢竟他們只是徐府的家丁,而蕭然是蘇家的女婿。
沒有任何征兆,蕭然抱著小雲欺身上去,對著三名家丁抬起了右腿,如同頑劣的孩童看見了地上的螞蟻一般,朝著三人的膝蓋狠狠地踏去。
他的動作也不見得如何快,只是三名徐府家丁都沒有反應過來,便痛嚎著跪到了地上。他們的如出一轍地砸落在地,膝蓋再次狠狠地磕在地上,發出第二聲痛嚎,那嚎聲如同屠凳上的豬被屠夫用尖刀捅穿了心髒時的哀吼。
「滾,回去告訴你們家少爺,說這筆債我蕭然這窩囊玩意記住了!」
三名徐府的家丁本想躺地裝死,听到這話如蒙大赦,強忍著膝蓋被粉碎的疼痛,雙手摳著泥地向外爬去,那條完好的腿慌亂地向後蹬著,竟是爬得飛快。
「蕭哥兒!」
「蕭……公子……」
直到徐府家丁消失良久,阿棄和夢蝶才怔怔回過神來,阿棄臉上難掩欣喜,掙扎著便要站起來,夢蝶卻是有些怯怯,雙手緊攥衣裙,不知如何安放。
蕭然趕忙幾步走上前去扶住阿棄,將小雲放下地來,打量了阿棄幾眼,眉頭皺了皺︰「不會死?」
阿棄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還沾染著血漬的牙齒,雙手在滿是油污的衣衫上擦了擦,也沒覺悟到其實衣服比手更髒,輕松回道︰「死不了。」
蕭然點了點頭,死不了就沒甚大礙。
除卻已經死去的老乞丐,阿棄便是蕭然在平民窟最親近的人了,蕭然蘇醒後臥病在床時,阿棄沒少幫著老乞丐照顧他。那時阿棄在外行乞難免被惡人所傷,這不會死與死不了的問答已成了兩人之間的默契。
蕭然這時才有心思問起夢蝶︰「你如何惹到徐家少爺那等紈褲公子了?」
夢蝶似是做錯了事的孩童,不敢抬頭看蕭然,教人看不到她的神色,只听得她聲音細如發絲,怯怯道︰「回蕭公子,我爹染了風寒,久不好轉,賤婢只好挑了些竹貨去了城中賣了給我爹買些藥。我……我是听說城中賣得起價錢才去的,不料,不料第一次去就遭遇了徐家的少爺……」
「好了,好了,以後不要在我面前賤婢奴婢的了,听著別扭,你還是循著以前喚我蕭哥哥吧。」蕭然不耐地揮了揮手,這才打量起蜷縮在蘆草席上的老頭,皺眉道︰「你爹不要緊吧,我給你些銀子,你去尋個大夫過來。」
蕭然在懷里掏了掏才想起自己沒有零碎的銀子,褡褳中都是十兩一錠的紋銀,他雖是有些不舍,還是拿出了一錠放到了夢蝶門前。
「啊!」
夢蝶和阿棄何時見過這麼大的銀子,臉上露出如出一轍的震驚之色,夢蝶緩過神後猛地搖頭,連連擺手︰「這使不得,使不得……」
這十兩銀子估計給老漢治好病後還能讓父女倆吃穿好幾年,蕭然心道確實是多了些,沉吟少許道︰「我沒有零碎銀子,你先拿去給你爹醫病,剩下的還我便是。」
眼見夢蝶面露猶豫之色,猶自在掙扎,阿棄只好幫腔道︰「夢蝶姐,你就拿著吧,醫病花不了多少錢的,實在不行等你爹好了編些竹貨賣了還給我蕭哥兒便是。」
夢蝶心憂父親的病情,幾番猶豫下終是收下了銀子,俯身給蕭然磕了個響頭。
蕭然最是見不得墮民們這一幅卑微的模樣,又是輕斥一番,叮囑幾句,便扶著阿棄走了出去。
眼淚盈盈地看著蕭然模糊的背影,夢蝶心中感動得無以復加,她們父女二人與蕭然並未有打過許多交道,說是萍水相逢也不為過,對方卻如此心善地幫助自己。
夢蝶是墮民,打小便被灌輸了卑賤的思想,仿若與生俱來。如今的蕭然對她來說是高高在上的存在,高到了雲端之上。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與對方有任何的交集,只好雙手合十,在心中默默祈禱︰賤婢願折壽十年,只望上天保佑蕭公子,一世安好。
蕭然渾然不知有一名女子對他銘感如許,他扶著阿棄走出了狹窄的小巷,看著周遭破敗的土房,幽幽嘆道︰「還是老家自在。」
「你這是諷刺,這破爛邋遢的地方還比不上蘇家的茅廁,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呢。」阿棄面露鄙夷之色,打趣著說道。
「放屁!」
蕭然的眉宇間涌現出一絲無奈,他的語氣便也有些無奈︰「你知道我的,過那樣的生活,我不歡喜。」
阿棄拍了拍蕭然的後背,不小心扯動了傷勢,不由得 了一聲,依然不忘風趣道︰「我知道這世上重情之人我屬第一,你屬第二,你就算當了皇帝也會回來的。」
「你才是二!」蕭然松開了扶著阿棄的手,兀自走到了前頭,瀟灑地說道︰「不過後面這句我愛听,皇帝最不自在,**才當皇帝。」
「走,去看老頭!」
阿棄不知蕭然為何一直對二字那麼反感,更不知**何意,只道蕭然說出來的話自然不會是什麼好話,也懶得去猜想。听著蕭然灑月兌地說著去看老頭,他心中嘆息一聲,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墮民窟的南面有一片緩緩的山坡,濃春時節的山坡上爬滿了盎然的青草,野草們在春風中搖擺起伏,掀起陣陣綠浪。
山坡中央有一株柳樹,很突兀地一株柳樹,碗口粗細的枝干險些被萬千綠絛遮掩,看上去便是一堆蓬松的綠。柳樹下有一座墳塋,很突兀地一座新墳,墓碑是一塊厚實的榆木板,上面有人用劣拙的手法歪歪斜斜地刻著七個丑陋不堪的字︰老頭之墓,蕭然立。
許是這座墳塋堆得還不算太久,周遭的野草還沒來得及蔓延上去,于是綠色的山坡上的這抔黃土便顯得突兀了。
今日這座孤寂的墳塋前,突兀地出現了兩個人。
「老頭,我來看你了。」蕭然看著那高不過兩尺的土堆,笑著說道,那笑容一如久在他鄉的游子回到了故里,笑容有些淺,笑意很深。
阿棄沒有說話,而是瘸著腿走到一旁的草叢中,艱難地蹲來,拿著一塊尖石在地上刨動著,不知在刨些什麼。
蕭然閉上了眼楮,恍惚間老乞丐似是佝僂著身子從墳塋中鑽了出來,笑意藹藹地看著他,蒼老的皺紋便在臉上堆疊起來。
「我吃過了,有好心人賞了碗疙瘩湯,這饅頭是留給你的。」
「燕京城的好心人還是多啊,今日又討了兩個饅頭,喏,剩的給你。」
「你快些吃,我可指望著你給我養老呢!」
……
「你教我如何給你養老……」蕭然忽而跪了下來,重重地跪了下來,將墳土砸得陷下去幾寸,他將懷中的銀子全部掉落在墳頭,神情似哭似笑,「你看,我有銀子了,你從來沒見過的大銀子,大得可以買下整個燕京的饅頭,你再也不用顧忌我,我給你養老……」
綠草還在起伏著,似是在對著那座孤墳不停地跪拜,那株孤柳發絲亂舞,似是想要靜下來默哀片刻,奈何,風不止……
「阿棄,我想喝酒。」蕭然有些呆滯地說道,每次他煩悶時,總是會這麼說。只是他們一日三餐都成問題,哪里還會有酒喝。
「喏,酒。」
阿棄如同變戲法一般將一個沾滿了泥土的酒壇遞到了蕭然的面前,蕭然愣了片刻才接了過去,拍碎泥封當頭灌下。
「老頭走後的那些日子里你總是嚷著要喝酒,而我們這群乞丐哪里有酒供奉你。有次我好容易從城西老張頭的酒坊里順了一壇,琢磨著你身子沒大好,便沒有拿出來,而是埋在此間,沒想到今次還真派上了用場。」
蕭然一聲不剩地灌完了整壇酒,輕微咳嗽了幾聲,用衣袖揩去嘴角和下巴上的酒水後,他又將灑落在墳頭的銀錠小心地收進了褡褳里,起身,撢了撢膝蓋上的黃土,仿若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轉頭道︰「走吧。」
「怎麼樣?」阿棄問道。
蕭然細細地回味了一番,道︰「度數低了,估計不到三十度。」
「度數?」阿棄先是一怔,稍後便知曉蕭然是指酒不夠烈,他早已習慣蕭然偶爾冒出的新鮮字眼,揮揮衣袖道,「能有酒喝就不錯了,還管他勞什子度數。」他凝了凝眉頭,復又問道︰「那天見著那對狗男女了吧?」
「嗯,見著了,你的消息挺準兒。」蕭然想起了那對神仙般的男女,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這個自然,咱墮民窟的乞丐討飯手段不咋地,打听消息可是一流!」阿棄頓時面露得意之色,拍了拍胸脯,沉吟片刻後,他頗為關切地問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