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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撲流螢

自從那日董慶笙差點走火入魔的意外發生以後,兩人很有默契地避開了橫亙在彼此之間的某些尷尬問題,不說談笑和洽,也算得上相安無事。他二人在瀑布旁邊露天而居,算起來也有一天兩晚了。令狐沖所受劍傷頗重,幸得恆山派治傷聖藥天香斷續膠外敷、白雲熊膽丸內服,兼之他年輕力壯,內功也扎實,傷口已然愈合。而董慶笙真氣走火傷了經脈,除了行功不能太急以外,活動也沒受到太大的影響。

這日傍晚,黃昏的天空被夕陽余暉染成了橘黃色,已有一彎清月浮現在天幕。淡淡月色背景下,螢火蟲輝光朦朧如幻,在隨風飄搖的草葉間撲朔迷離。董慶笙坐在潭水邊上,月兌掉了羊皮靴子,把雪白晶瑩的腳丫子搭在沉浮于潭水中的西瓜上。腳底兒下的西瓜片清涼絲絲的,他的心情也輕松了許多。望著遠近流螢飛來飛去,點點星火,煞是好看,不禁抬手捉住了一只在他面前流連的螢火,拿到面前細細觀看。

螢火蟲的尾巴閃爍著細微光輝,董慶笙忽而忖道︰「夜晚漆黑,不如多捉一些螢火蟲,湊在一塊兒照明用。」想象了一下,覺得很有趣,便從潭水邊站了起來。他扯下束發的紗巾作為盛裝螢火蟲的紗囊,赤著腳走到草叢間去撲捉這些讓人迷醉的小東西。先小心翼翼地悄悄接近目標,然後飛快地探出食指和拇指尖捏住。

令狐沖背倚石壁,將董慶笙的舉止都看在眼里。瞧他動作迅捷優美至極,宛如扇動翅膀的花蝴蝶。轉身衣袂翩翩,回首秀發繾綣,顧盼水眸生情。「天上有明月,人間有美人。」眼眸中倒映著月下美人美妙起舞的姿態,他神態迷醉,暗贊︰「大丈夫當飲美酒,賞美人。美人有了,可惜沒有美酒。」難免大為遺憾。

不到半柱香時間,董慶笙就抓到了一小包螢火蟲。他把這些小東西放在半透明的紗囊中,做成了一個光彩剔透的燈籠,用手指勾著螢火燈籠放到眼前仔細觀賞。螢火蟲撲朔的光芒映襯著那張嬌媚的臉孔,這一幕顯得格外迷人。令狐沖見狀,微微一笑道︰「前年夏天,我也曾捉了好多只螢火蟲兒,裝在十幾只紗囊之中,掛在房里,當真有趣。靈珊拿來掛在她帳子里,說道滿床晶光閃爍,她像是睡在天上雲端里,一睜眼,前後左右都是星星。」

董慶笙坐回了潭水邊,手里把玩著螢火蟲燈囊。听到令狐沖又提及了岳靈珊,玩耍的興味全無。他斜了令狐沖一眼,嘴角牽出一抹冷笑,哂道︰「你和你小師妹青梅竹馬的故事,與我何干?」話語里嘲諷的意味濃重,言畢隨手一抖,竟把辛辛苦苦做成的螢火蟲燈囊扯開破壞,燈囊中的七八十只螢火蟲已然被他甩得昏昏沉沉,幾乎全部灑落到了水里。

淺淺熒光在水面上浮沉了幾下,卻無力抵抗大自然的力量,很快就被淹沒了,葬身在深沉不可知處。他望著螢火消失的地處,自艾自憐︰「我的命運,是否會如同這些弱小的螢火蟲,任人玩弄宰割?」

「唉……」令狐沖這兩日不知酒肉滋味,饑渴難耐不提,與董慶笙聊聊天也處處踫壁,心頭實在窩火得很。他搖頭長嘆,半是無奈半是調笑地說︰「我只是隨口說說,你若不喜歡我提起靈珊,那我不提就是了。不過,這些螢火蟲你辛苦抓了好半天,沒必要為了和我慪氣就全部丟在水潭里罷。我與你也沒有深仇大恨,何苦處處針鋒相對。」

「怎麼,受不了了?」董慶笙抬首瞧著他,眸色清冷,朱唇含笑道︰「我就是這麼個性子。你要覺得難以忍受,該早早地棄我而去才是。令狐沖,那天你也不問問我是什麼人就敢跟我結拜金蘭。我擔心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會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殺了董慶笙這個人呢!」心里黯然,後悔當日興起答應了令狐沖結拜的提議。和他這樣的正人君子交往,簡直是給自己平添千絲萬縷麻煩,剪不斷,理還亂。

令狐沖氣急怒笑道︰「董大小姐,你放心。倘若你對令狐沖有幾分真心,令狐沖定然永不會背棄于你!便是以後令狐沖擋著你的路了,只要您老人家說一聲,咳咳我令狐沖立刻滾開就是……不過,也請您老人家高抬貴手,莫要讓令狐沖未等到那個時候,便被你氣死了。」

這些話完全是推心置月復,董慶笙卻全然不屑,嗤笑道︰「嘁。裝模作樣,你自己想死就去死了,干麼扯上我。」令狐沖本將心對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仰頭哈哈笑了兩聲,頃刻笑聲被劇烈的咳嗽中斷,臉上露出痛苦之色,似乎傷勢發作了。掩著胸口喘息了幾口,忽地兩手一松,低垂著頭,失去了聲息。

「令狐沖?」董慶笙見狀嚇了一跳,他不忿昨日挨的一巴掌,這一天兩晚沒少用言語擠兌令狐沖,沒想到會發生這一出。等了一會兒,見令狐沖動也不動。試探地叫了幾聲,突兀生出不詳的預感,連忙爬了起來移步到令狐沖身旁蹲下。先用手指試了一下他的鼻息,指頭登時顫了一下——沒有感覺到呼吸的氣流!

一剎那間,董慶笙的心跳仿佛停滯半拍,大腦也嗡地瞬間一片空白,以為令狐沖真的被自己氣死了。不知道怎麼做才好。遠近蟲鳴聲此起彼伏,耳朵卻似乎失聰了,听不見一絲外界的聲音。良久,才顫聲道︰「令狐沖,你沒事吧,別嚇我?」

死一般的沉寂。

董慶笙幾乎要窒息了。竭力保持著一絲清明,按壓著心頭惶恐,手掌移動下去,按在令狐沖的胸膛,欲去他的探知心跳。驀然間縴手被一只大手覆蓋住了,卻見令狐沖抬頭朝他眨眼微笑。董慶笙驚呼了一聲,繼而又喜又惱,嗔道︰「好你個無賴令狐沖,竟敢裝死騙我。」緊繃心弦放松後,心髒跳動得好快,眩暈涌上頭來。他軟軟跪坐下去,酥胸激烈地起伏著,俏臉猶未恢復血色。

「抱歉。我只是逗逗你玩罷了,沒想到你會這麼擔心我。」令狐沖也瞧見董慶笙花容失色,顯然是被這個玩笑真嚇著了,心里既感動又心痛。原來方才他氣急之下,靈機一動,佯裝昏死來看看董慶笙的反應。董慶笙試探他呼吸的時候,令狐沖還故意屏住了呼吸。這個小伎倆破綻極多,可人要是太過緊張了,會本能地排除一切雜念,注意力越發集中地放在所關心的人和事物上。

「你……真是無賴!」董慶笙細想剛才是情景,只道自己又出丑了。心頭擔心和恐懼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惱羞成怒。伸出縴指掐住令狐沖的大腿,氣笑道︰「我好想掐死你。」

令狐沖大手握住了董慶笙的小手,沒有拉開,開玩笑道︰「你待令狐沖這麼好,就算是我真的被你掐死了也值得。」

「我對你好?」董慶笙怔然,手指力氣不禁放松,奇道︰「我這人說話尖酸刻薄,不僅經常罵你,而且……而且還有很多事也瞞著你。你說我待你好,難道是在打趣我麼?」

「唯有這一點很不好。」令狐沖聞言若有所思,然後點頭認可。「然而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令狐沖不是謙謙君子,更不是羅里吧嗦的老夫子。不求你為我改變,但願你能夠知我懂我,不要再氣我,足矣。」言罷長嘆,狀似滄桑。

「你……」董慶笙哭笑不得,「沒個正經的東西。」他扒開令狐沖的手,也不舍得走開,將近抱膝坐在令狐沖身旁。半夜天氣有點兒涼,董慶笙身上除了一件恆山派的緇衣外,里內只穿了抹胸和襯裙,便感到冷了,不自覺地貼近了令狐沖一些。靜默了一會兒,蚊子一樣細微的聲音吶吶道︰「令狐沖。我有點兒冷,你抱抱我吧。」他壯著膽兒厚著臉皮說出這句話時,方寸中忐忑無比——似我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成為你的知己呢?幸好,這只是個虛幻的世界,我可以厚顏無恥地去做喜歡的事兒,哪怕被千夫所指也無所謂。

令狐沖微笑道︰「好。你往里面坐些,這里沒風。」他挪動了幾下,身子與岩壁形成一個避風角落,讓董慶笙坐了進去。董慶笙側坐著,將腦袋枕在令狐沖寬厚的肩膀上,在這個小小的避風港中滿足地嘆息,忖道︰「令狐沖,你是第二個讓我覺得溫暖的人呢。這些溫暖,怎麼可能是虛幻呢?」

這個世界並非是具現的存在,可這些活生生的人們,這些濃濃的情味兒,卻是真真切切毫無一絲半縷摻假。

莊周曉夢,誰是蝴蝶?也許真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個世界值得讓你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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