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子,跑的倒快,別再給我逮住!」若說這世上最善于藏東西,羅刺寇不敢自認第一。但要說狹隘地域內藏身,他算是行家。那女人終究四處找尋不見,含恨忿忿去了,口中不住埋怨,便是飛虹子,不敢近前來見禮。
岳不群幾人自也無可奈何。
這人在崆峒派里,武功不見得如何了得,輩分卻甚高,便是崆峒耄耋宿老,也與她同輩,何況這人脾氣古怪至極,倘若她不肯相見,便是勉強見了,也是不好。
當時飛虹子連連致歉,眾人又說一會子閑話,彼此告辭,約定次日再行分說。
待眾人散盡,定逸師太笑嗔道︰「這皮猴,若要躲藏,崆峒山那許多藏身之處,何必在這尺寸之內藏身?快些進來,莫教大雨又淋了,兩三日後便要啟程,壞了身子,看你怎生押到衡陽去。」
外頭哧溜一聲,自屋檐下鑽出羅刺寇來。
原來他並不尋甚麼周全藏身處,只看那女人在前頭找尋,他便在身後,只看黑影處閃身進去。
此時,山里已又飄起細雨來。
知客們奉上香茶,略略用過,各自歇了不提。
翌日時候,雨果然未曾停歇,飄飄渺渺的,恍如山中仙樂,並不聞落聲,縱然行走其中,不知不覺,待發覺時候,卻將衣衫已打濕了。
出門時候,定逸再三吩咐,教羅刺寇休要出門,只說且過兩三日便可動身。
羅刺寇心道︰「我是不肯出門了的,倘若撞見了崆峒派里不講理的,只怕落個皮肉之苦,那也是輕的,面皮上不好看,更教人難堪。倒是那女人,性子飛揚跳月兌,又是個沒約束的,她若不尋來,才是怪事。」
果然,眾人離去不久,羅刺寇正在廳里閑坐,那婦人笑吟吟提了長劍走進門來,閃身揪住羅刺寇耳朵,哈哈笑道︰「這回看你往哪里逃!」
羅刺寇翻個白眼,撇嘴道︰「我又沒說要跑,你先放開手行不行?這男女授受不親,再怎麼著,你我男女有別不是?若教你那徒子徒孫瞧見,你倒是一走了之干干淨淨,我卻身不由己,教他一通說教,好不難堪!」
婦人失笑道︰「你這毛孩,哪里听來的道理,我偏不松手,你待怎地?」
羅刺寇便不理會她,只顧看泥爐上熱水,微微沸騰時候,灑一把枯茶進去,不片刻,飄蕩香氣,縈繞滿屋。那婦人好奇道︰「你這煮茶,倒是新鮮,時下並不見有人像你這般,有甚麼說頭?」
這婦人,話語里並不有許多北地口音,反而黏糯有些江南味道。
如今煮茶,佐以香料醬油,譬如熬湯一樣,羅刺寇最是不喜的,便是這所謂香茶。
乃道︰「你見過像我這樣煮東西的麼?所謂泡,就是這麼個意思。這泡,跟煮完全是兩回事,拜托先讀讀書好不好?」
婦人哼道︰「你管我怎地?」
將一盞茶劈手奪來,先自啜一口,贊道︰「不賴,不賴,比煮的茶果然干淨多了。」
又飲一口,道︰「手法也甚簡單,我最耐不得那種煩惱。你這法子,可是自己胡亂琢磨出來的?」
羅刺寇頭也不回︰「你管我怎地?」
婦人啞然失笑,不自禁抬手又來揪羅刺寇耳朵,嘖嘖稱奇道︰「你這小……老小孩,倒是好玩的緊,哼,這里可是我的地界,你倘若再敢惡聲惡氣說話,當心我這便尋來一伙子的徒子徒孫,縱然有定逸幫你說話,也教你下不得去這山,走不得這路,到時候,看在人前,你是怎樣個求我的樣子。」
羅刺寇濃眉一掀︰「是麼?那是不是我得巴結著你,凡事依著你的話來說?」
婦人遲疑了一下,苦惱道︰「你這麼個小模樣,我說是挺討厭,卻覺著稀奇,與別的都不同,因此願意找你說些話。若與那些個阿諛奉承的家伙一般模樣,我卻覺著更是百無聊賴了——罷了,罷了,依著你的性子,想甚麼,那便說甚麼了。難得這世上有一兩個有趣的後生,倘若就此夭折了,頗是可惜。」
完了又是一副興致盎然的樣子,瞧著羅刺寇道︰「只是你這性子,多是撞了我,倘若教本派那些個……哼,只怕不妙的緊。這撞見別人練功,本不是甚麼要緊事情,偏有些心胸狹隘的,總當這世上都是貪圖武功的小人,好稀罕麼?我偏愛尋人煙多處貪玩,看有甚麼人敢來訓斥?!」羅刺寇心道,「看你這肆無忌憚的樣子,崆峒派里,只怕輩分不低,誰敢訓斥?派中後輩,只盼你能不尋他晦氣,便是青天開眼了。」
只是心中雖這般想著,卻覺這婦人與別家人都不同,雖是嘻漫哂嗔自由心思,胸度開闊,只怕定逸師太也難以企及,免不了心生親近,便由著她說了一句︰「話雖如此,這世上,尤是江湖里,覬覦別家武功秘籍的,多不勝數,君子小人,都逃不過一個利字。若如此看,你倒將這世間許多人物,俱都比了下去。」
婦人哂然而笑︰「便是偌大的江山,也無非這家做來,那家又做。你瞧這千百年來,秦漢隋唐,哪一個沒有威震天下,當時以為始皇直至萬皇,卻都俱落了塵土。這武功麼,便是名聲赫赫,又有甚麼好長久?百年之後,也成了傳說。別人在意,我卻並不上心,無非別家學得一招半式,倘若果真是個君子,發揚光大,傳到千代萬代,如何不好?小人學來,本也是不濟的,江湖里好手何止千萬?一時殞命,只在喘息間。哼,哼,閉門造車,能落個甚麼下場?!」
這番言語,羅刺寇听了並不驚心,只覺這婦人胸中見地,誠然了得,只是這番言語落在有心人心里,只怕不妙的很。想要勸阻一二,卻覺這言語,順心至極,也不願在人前折了自家氣度,當時默然不語。
那婦人許是自家一番言語,說動了心中所思,默然片刻,長身而起,當時道︰「罷了,你本是這里客人,三兩日後天晴,動身該上路了,與你分說這許多作甚麼。我要下山去,若是日後往來這西北苦寒之地,崆峒山下小城里,管問行人,問是徐夫人門庭,迎著朱紅大院來尋便是了。」
徐夫人?
羅刺寇若有所知,便立身起來,叉手道︰「那便就此別過了——江南雖好,不是故鄉,終究還要歸來,經由此地時,定來拜訪。」
徐夫人灑然一笑,持劍徑自出了門,也不要通報,尋一處小徑,恍如雲中之仙,拐拐尋尋,不片刻,只看山中白雲悠然,霧氣湮沒了身影。
待飛虹子眾人聞知客報知來送,哪里還能見徐夫人人影?只有山下裊裊胡琴之音,飄灑滌蕩,沖破蒙蒙細雨,終究不知回環。半天里,雲隙分出波浪,一頭白鶴,破陣般振翅而搖,唳落九天。
待要回頭時候,忽又山下疾奔而上兩人,看裝束,本是崆峒派弟子,喘息不穩,手持一箋書信,字跡滂沱,頗是潦草,墨香未干,落字竟便是徐夫人。
那弟子叉手道︰「師叔祖在了山下,似是尋思起甚麼事件,教弟子們取了紙筆,寥寥書就,只說教送交客人里羅少俠。」
眾人側目而視,羅刺寇心下訝然,忙取那紙箋來瞧,只看上頭兩行字,大意明了,道是︰經脈俱損,無非靜養而已;心境消沉,卻使劍意不能抵達。凡有不順意處,遍看山河,朝陽晚霞,都是良醫。
而後背面,又有個大大的嬉笑婦人,模樣俊俏,眉眼里都是灑月兌,鐵鉤銀劃,蒼然躍在紙面,直似徐夫人當面。
羅刺寇心下已熱,瞧往定逸師太,暗暗叫道︰「羅刺寇何德何能,無非自視甚高,與諸子俱不同耳。定逸師太何等人物,青眼有加。這徐夫人,不過一面之交,古道熱腸,不外如是。倘若果真就此消沉,渾渾噩噩里江湖風雨中乞討一口活命,卻教她們小瞧了?守著心中一段執念,當如這徐夫人所言,天地風物,放眼丈量,成與不成,那是老天的事情,只消是奮力搏過,不慚見人!」
眼看那崆峒派里數人,將目光炯炯來瞧,心知這幾人知曉徐夫人秉性,只怕本派武功外泄。當時兩廂比較,暗道︰「徐夫人何等人物,這些個齷齪俗子,這樣的心思。我若不教他瞧,反倒心中生疑,也壞了徐夫人那般奇女子骨氣。」
當時將那紙箋遞去,淡淡道︰「這一位前輩,與晚輩頗是投緣,臨別贈言,無不可使人知者。但凡看了便是,且莫壞徐夫人古道熱腸一段骨氣。」
那諸人,便是飛虹子,面色訕訕,這飛虹子,倒不曾應手,一側幾人,自不肯確信羅刺寇一家之言,將那紙箋,翻覆瞧來,半晌不肯丟手。
羅刺寇伸手道︰「徐夫人衷愛,感激難言,這臨別贈句,金玉良言一般,晚輩卻要好生收著,倘若個中並無外泄貴派武功的,斗膽請回。」
崆峒派里諸人,登時面色不虞,羅刺寇愈發不喜,將那紙箋取來,貼身收了,轉身入了精舍去,外人如何看待,他也管不得那許多。
這一番變故,眾人再無商談心思,定逸師太入得精舍來,淺聲責道︰「你這孩子,便是心里不喜,留著便是了,何必當面說破?畢竟事關他派中武功,謹慎些便也是了,縱然過了,擔待著些也是,何必置氣?!」
羅刺寇凜然道︰「不是晚輩不知這番道理,倘若師太見愛,旁人倒要疑神疑鬼,縱然斧鉞加身,一把長劍,只管講個明白罷了。大丈夫有所不守,有所不守,這古道熱腸的前輩高人,心度開闊,譬如大江大河,枉教小人無端猜測質疑,唾面也是輕的。」
諸人相視而笑,待他也無可奈何。
岳不群嘆道︰「崆峒派內中彼此見疑,對外不肯輕啟縱橫,只怕這麼僵持下去,也是于事無補,不如明日看天晴便下山,終究五岳劍派里的事情,待聯絡泰山派前輩們,四派並舉,想也足夠了。」
莫大道︰「正是。這般留著,確是于事無補,嵩山派,嵩山派——如今不知到了何處?」
一邊說著,他卻拿目光來瞧岳不群。
岳不群知曉他心意,微微一笑,道︰「莫大師兄安心便是,岳某臨行時候,師妹便攜了沖兒珊兒下山,華山之上,除卻兩三草舍並無長物,一把火燒了,那也沒甚麼了不起,無非岳某——」
說到此處,岳不群搖頭而笑,面色慚愧。
他是個正經的讀書人秉性,這親手修建屋舍的事情,旁人看來無妨,卻在他心里,早已折了自家氣度。
一時間,彼此商議定了,眼見飛虹子使人來請,道是派中各教掌門都在鋪陳,要擺大筵。
四人愈發心涼,當時舍了最後一分祈望,攜了羅刺寇,倒灑月兌赴宴。
次日,天色微微放晴,眾人整束行裝,只等彼派里俗務了卻,這便告辭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