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人斗劍,與旁觀他人下棋一般,外行人看得是你來我往的熱鬧,內行人看得卻是其中進退門道兒,看得是氣相,看得是勢。(八=零=書=屋)只是內行人觀高手行棋,常常會技癢難耐,忍不住想下場一證,這會兒的俞和,便是十指顫動不休,幾欲上前邀戰。
那白衣男子的身形一動不動,他只是抱劍傲立在青石城牆之上,一對眸子中寒光四射。而十幾位華山修士則在城牆前踏罡步斗,不斷的演化著九宮陣法,掌中長劍運而不發。
莫看這場中情形似乎是波瀾不驚,兩邊都只在醞釀氣勢,可其實一場凶險萬分的劍道爭斗,早在無形之中爆發。暗流涌動的真罡元,看不見的凌厲劍意,還有兩股無法言喻的「勢」,在數丈方圓的虛空中激烈拼斗著。若有一片落葉恰巧飛入白衣男子和華山群修之間,恐怕呼吸之間就會被雙方的劍意劍勢絞成微塵。
斗劍之中,最為凶險的便是這種「勢」的拼斗,如此搏殺,不僅無形無跡,而且瞬息萬變,極耗心神。兩邊劍意劍勢相較,全拼的是彼此在劍道心性上的深淺高低,在對峙之中,只消哪一方的劍意劍勢稍弱,被對手所制,則再拔劍一擊,當下就生死立判。根本不似御使劍器往來穿擊時,還能運用花俏技法出奇制勝。
俞和以劍成道,雖然他更擅長與人御使劍器發招比斗,但對于這種不動聲色的「勢」斗,也是頗有心得。畢竟羅修上人所傳的古法劍道,便是借用內煞懾敵之法,將器斗與勢斗融為一體,相比白衣男子與華山群修只能按劍作勢的境界,更要高深了數籌。
這白衣男子自稱是天山來客,可望其劍意劍勢,倒有七八分像是得了東海海外砣磯島的真傳。他腳底生根,如玉雕矗立不動,而那口三尺三寸的靈劍藏在純白無暇的劍鞘中,鋒芒難測,一重重透鞘而出的森然劍意,猶如盤旋在高天上的鷹隼、隱于石縫中的毒蛇一般,時時刻刻在尋覓對手的破綻,試圖一擊制勝。
這種藏鋒于鞘的劍道頗有來歷。古來遼東燕雲之地多鐵血猛士,常在布帛竹木之中挾利刃以隱藏殺機,爭斗時並不先將兵器示人,而是靜觀其變,直到窺敵破綻,再突然亮出白刃,後發先至,作雷霆一擊,旋即功成身退,是為刺客之道。太平道則重于陰陽五行諸般神通,能攻善守,左右逢源,兩者相輔相成之下,極利于纏斗久戰。
眼見範引麒鎮守中宮指揮若定,巽離坤震兌艮坎乾八宮輪循變換,十幾個華山修士執劍而舞,氣勢凝如山岳。九宮斗魔陣取定守勢,固若金湯,即便其中有的華山修士道行稍淺,遭那白衣男子的殺機氣勢一懾,露出些微破綻,可還不等白衣男子拔劍攻陣,眼前的陣法已然斗轉星移,九宮方位改易,那一絲破綻也消于無形。
如此一來,那白衣男子三番五次窺出九宮斗魔劍陣的破綻,但他才欲亮劍破敵,卻看陣法驟變,眨眼間生死門顛倒,令他無從下手。數次強行按下涌起的殺機,漸漸這白衣男子氣血翻滾,心火暗生,再難平靜。俞和耳听他氣息轉粗,衣邊袖角微微顫動,知道那小無相仙劍術的必殺一劍已經憋得太久。十息之內,無論白衣男子找不找得到破綻,他都必須拔劍出鞘,否則定會劍意蒙塵,道行打落。
以九宮斗魔大陣此時的情景,白衣男子強行出劍定討不到好處,看來這場爭斗,自己是沒有出手一試的機會了。俞和有心試試自己能不能接下小無相仙劍術的殺招,但他總不能甩開寧青凌,強沖到華山群修身前,去搶著接白衣男子的一劍。畢竟如此行為,也太過冒失荒唐了。
再等了五息,眼看白衣男子額頭滲出細汗,寧青凌也知道是華山群修佔了上風。她晃了晃俞和的手臂,臉上露出計謀得逞的笑意。
但就在俞和朝自家師妹嘆氣訕笑時,他忽然眉毛一挑,臉色大變,反過胳膊一圈,攬住了寧青凌的縴腰,腳下連退數步,急挪開了一丈多遠。
只見數道黑煙自平地涌起,當空一轉,化作七個身高不過四尺,麻衣裹體,皮條纏頭的魔宗修士。這七人的面目生得極為神似,俞和看清了他們的身形樣貌,心中頓時咯 一翻,暗道︰「怎的是這七個魔頭現身,可有些棘手了。」
原來這突然冒出來攪局的七位魔宗修士,正是昔年隨著挖心姥姥和青荼散人,趕到落雁口雄關前助陣衛行戈的陰風窟七友。俞和雖然與他們並無交道,但在那一場西北道魔兩宗對陣胡夷異士的荒漠血戰中,還是彼此照過面的。
陰風窟七友雖在與胡夷異士的廝殺中並無多大建樹,但俞和知道,這七個老魔頭多半全是還丹大圓滿之境的魔門高手。而且能從那場浩瀚殺劫中全身而退的,定然不會是尋常人物。如此高手,不在籠罩朝陽峰的魔火黑雲中鎮守,怎麼遠遠跑到這五里關來蹚渾水?
陰風窟七友倒沒有立時就認出俞和。一來是俞和在最後那場胡漢大戰中,並未做出什麼惹人注目之舉;二來是這幾十年過去,俞和的形貌衣著與他在西北時變化不小,乍一眼相見也認不出來。
「老哥兒幾個手腳利索著,趕早收網吃魚了!」耳听見他們七人吆喝一聲,齊齊抬手朝地下一撈,煙塵漫卷之中泥石紛飛,有張黝黑細絲編成的大網破土而出,一下子便將十幾位華山修士盡數兜在了網中。
範引麒等人誰也沒有料想到,在這密布殺陣陷陣的太華洞天五里關中,居然會被魔宗修士埋下了地網。而且陰風窟七魔的這件黑絲網兜法器,也不知是用什麼天地靈材揉線編織,可大可小收張如意,靈劍劈斬上去竟不能斷。華山群修被那縱橫交錯的黑色網線一沾到身上,立時覺得筋骨僵冷,氣血凝滯,好似被西極光明境里的萬載寒煞玄風吹透了身子骨一般,真陽元走散得干干淨淨。
陰風窟七友桀桀怪笑,他們同時掐訣作法,就看那黑絲網兜瞬間收緊,把里面的十幾個華山修士捆得好似肉粽一般。其中範引麒等幾位還丹七八轉的高手,還尚能靠著保命大金符之力扭動掙扎,其余華山弟子早就昏死過去,個個面色青白,口唇發紫,須發上結出銀霜,身子僵冷得如同一截冰棍。
這時那白衣男子的劍意氣勢已然蓄至滿盈,他正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眼睜睜望見陰風窟七友橫插一足,這冷傲劍客也是恨得牙根發癢。
猛听「嗆」的一聲劍發龍吟,青石城牆的白衣男子終于動了。只見他把上身朝前一傾,右腳踏出成弓步,左手握劍鞘沉于胯側,右手在腰間快似閃電的向外一揮,一道燦若星河般的銀光月兌鞘而出,化作十余丈長的一弧劍芒匹練,將黑絲網兜中的華山群修和陰風窟七友盡數籠罩在這凌厲無匹的一劍之下。
眼看這白衣男子含恨出劍,仿佛是要將華山群修和陰風窟七友盡數斬殺。但那七個老魔頭倒是可以騰挪閃避,而十幾位華山弟子身陷羅網,必會遭這一劍斬成兩截。
情急之下,俞和使力掙開了寧青凌。他身子朝前一縱,人動劍出,掌中的松紋銅鞘劍化作一道裂空驚雷,直朝那白衣男子的劍光迎了上去。
「鏘」的一聲金鐵交鳴震人心魄。整座青石城牆晃了三晃,搖了三搖,奇光亂閃之下,再看那些青磚條石上,已然綻開了數不清的裂紋。若非是有符陣加持,否則這五里關的最後一道青石城牆,就要在雙方的劍交擊之下化為齏粉。可惜那城牆上的諸般太華奇陣,如今是大半凌亂破碎,只余寥寥三五道靈符忽明忽暗。
俞和將身擋在黑絲網兜前,他探手一招,將那口用尋常金精打造的三尺長劍攝回掌中,上眼一瞥,三尺劍鋒如今僅剩下半尺來長的一小截,劍上的靈氣已是蕩然無存。
而白衣男子也落到了城牆腳下,他靈劍一出既收,這會兒還是那副抱劍而立的冷傲模樣,一雙眼楮直勾勾的盯著俞和,像是在端詳著一件稀世奇珍。
「咦,怎的會是這小子?」陰風窟七友中有人怪叫一聲,似是認出了俞和。他們面露異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神念傳音嘀咕了幾句,忽然七人同時一扭身,復又化作團團黑煙散去,連那件古怪的黑絲網兜法器,也被作法撤走。
「噗通通」的,十幾個華山修士滾了一地。
俞和也有點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自己與陰風窟七友並無交道,人家怎麼一照面就把吃到口里的肥肉給吐了出來?莫非是他們看在衛行戈與羅修上人的份兒上,送了個順水人情給自己?
「這不是你的劍!」不等俞和多想,對面那白衣男子語氣生冷的開口說話了。俞和一听,便知這白衣男子是在嘲諷俞和手中的斷劍材質粗劣。
俞和笑了笑,掂著掌中的半尺殘劍道︰「劍入三昧,摘葉飛花都能傷人,清風細雨皆為神兵,何須拘泥于器,道友莫非不懂?」
「法螺人人吹得,蔡某倒要領教閣下的劍中三昧!」白衣男子把眼一瞪,雙目中寒芒畢現,他人不動而劍勢乍起,虛空中的天地元秉其劍意化作億萬利刃,直朝俞和逼迫了過來。
俞和翻了翻眼皮,滿不在乎的笑道︰「道友何必故技重施,莫非自忖還能揮出比方才更強的一劍麼?你想看貧道的劍,若不拿出點真本領,可就得把命留在這兒了。」
那白衣男子聞言一竦,臉色急變之下,周身的氣機也變得與方才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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