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坐在車中,雙眼微闔,晨光照耀之下,如果仔細瞧去,可見她一雙眼瞼之下,一對眼珠正不停地轉動。
開寶寺越來越近,所經的山路也越來越陡,越來越仄了。忽然坐在車前的駕夫輕叩幾下車壁,素瓶傾身上前,揭開前壁的簾子,側過耳朵。片刻過後,素瓶正回身,向方氏稟道︰「大少夫人,前頭有輛馬車,卻是沒有標明哪個府上的,不過看車飾,怕也是有頭有臉人家的,我們是跟在後頭還是超過前去?」
方氏聞言,湊近側壁上的車窗,一旁的春梅忙伸手揭起簾子,方氏拿帕子捂著口鼻,伸頭朝車前方看去,不錯,這般大氣的馬車,僅有的一條山道被那寬闊的車架幾乎給佔去了一大半,方氏亦有些心下為難。
因看那車飾,不像是為後宅家眷所用,既是如此,如自己冒然出面怕是不好,但這麼慢慢地跟在後頭,雖說開寶寺就在不遠處的前頭,可看這日頭,用不了多會兒,這里便要人來人往,那時候,她這一家子家眷上下車、出入寺就不那麼方便了。
方氏正猶疑間,前頭那輛馬車卻自行朝左邊緊靠過去,恰好留足可供她這邊一輛馬車行過的寬度,于是方氏連忙令素瓶傳話過去,要眾車夫領著車隊一徑超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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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錫蘭自認清後面的馬車後,便伸手將窗框上的簾子扯下,只遮擋住一半,見路徹底讓開了,又見一連行過兩輛馬車,這才徹底放下手中的簾子,轉身時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合起虎嘴,然後悠悠地對周昱昭說道︰「這麼一大早的,這都喝了兩杯茶水也沒見提個神!師傅也真是……」
發覺外面馬蹄聲實在太吵,而他又懶得提高聲調,干脆將後半句話直接吞進肚里了。耳听著又踏過兩輛馬車,還有最後一輛得得而來,這輛似乎落得有些遠,王錫蘭重又揭開簾子,不怎麼耐煩地勾頭朝外看去……
李眠兒兩根青蔥樣的女敕指,一直夾著車簾的一角,透過輕輕揭開的一道細縫,任一路的春光從眼下溜走,彎曲的山道漸行漸遠,參天的大樹漸行漸微。
她們的馬車路遇過道中的另一輛馬車時,兩車四馬,狹路相縫,瞬間引起一陣橫風,將李眠兒手中的車簾整塊吹起,于是露出一個絕代花容來。恰被另一車內的二人瞥個正著,擦肩而過的那一霎,李眠兒的視線慣性地斜落在對面車中那個臥榻人的身上,一轉眸間,四目劈面而視,只是尚來不及看清彼此面上的表情,二人的視線已剎地被疾馳而過的車壁硬生生斷開,各自風馳電掣地離遠了!
待周邊清靜得只剩下自家馬蹄聲時,王錫蘭怔怔地扭頭看向周昱昭︰「那不是……李家再不打算把她關府里了?」
周昱昭在看到李青煙時,上半身不由自主地撐起,在听到王錫蘭的聲音時,又緩緩躺回去。將才那一眼,他似是從她的眸中看到了自己,他從來沒有在任何人的眼中看清過自己,看到的永遠只是一雙淡漠的眼楮同一顆塵封的心。
王錫蘭發現面前的人又在游神,輕嘆一口氣︰「表弟,你才十七歲,何必把自己弄得如此淒沉!你不若試著甩卻包袱,徹底地放縱一回!又能有何妨?」
周昱昭斜眼盯著王錫蘭,聲音磁如玉石廝磨一般︰「你當世間萬般事皆如植花種樹麼,栽得不好,了不得的,通通拔掉重新來過?」
王錫蘭一如既往,沒兩句便被堵噎︰「……」
周昱昭視線繞過王錫蘭,落在搖曳生姿的車簾之上,「很多事,一旦嘗試,便再無回頭之日!」
原本語塞的王錫蘭一听這話,氣急,于是嗖地一下子堵塞被激通︰「你這都是從哪得來的歪理邪說!什麼叫一旦嘗試就再無回頭之日?難不成你旦旦如此,夜夜如是,就有出頭之日了?」王錫蘭說著,欺身來到榻上,接著口沫橫飛︰「我知你心中抱負,也知你心中不憤,然這七情六欲,古之聖人皆習以為性,你又何必死不開竅呢!」
周昱昭瞅著王錫蘭滿臉義憤填膺地在自己耳邊聒絮,噴了自己一臉的唾沫星子他還不自知,只得懶懶地抬手,拿帕子輕輕抹了一把臉,繼續覷著王錫蘭。
王錫蘭見周昱昭拿帕子抹臉,才發現自己離得確實過近了些,忙往後撤上一撤,又捋了把袖子,就要接著噴口水,不料才啟口,嘴就便被一團絹布給嚴嚴堵住,垂下眼一看,正是將才那方被周昱昭用來抹臉的帕子。
王錫蘭悶悶地拔出帕團,端起香案上的茶盞猛地一口灌下肚,咽下茶水,恨恨地說道︰「我偏不信你的邪,偏要任自己的性子,我倒要看看,怎生個永無回頭日了!」
周昱昭穩穩地躺在榻上,回了一句︰「收拾東西,準備下車!」
王錫蘭乍听還以為某人被自己一激將,幡然醒悟,回了自己的話,喜得一轉身,正面周昱昭,然當他下意識地重頭一回味所听到的,立刻一臉的黑線,哼哼兩聲,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案上一缸盛了明前碧螺春的茶缸提了,又把將才自己一路瞎搗騰的一塊紅木茶船托于臂彎中,茶海上擺滿整套茶具,連同那只還在兀自吐泡的肥金蟾。
王錫蘭跳下車,嘴里還不忘悄聲怨道︰「師傅也真是,既然昨夜到了,又一個人在這破寺里呆了一整夜,今日由我們一早接過府去多好,偏還要再呆上一天,還關照定要給他捎一副上好的茶具一並好茶葉,說要與那悟言大師論茶道?他這不明擺著嫌棄人家悟言大師沒有招待好麼!虧得悟言大師誠是得道高憎……」
他二人下車後,駕夫便駕著車往後院找馬槽喂馬去了。此時,山門內走出一個沙彌,雙手合十,道︰「兩位施主,石施主已在攬勝閣後的小軒內等候多時了,貧僧這就領二位施主過去!」
周昱昭點了點頭,然後側首看了一眼王錫蘭,王錫蘭吐了一下舌頭,師傅還真有雅興,起這麼大早,只為品個茶麼!
二人隨著沙彌繞過彌勒殿、大雄寶殿、菩薩殿、法堂、藏經樓,再又攬勝閣,方才步入一間精致簡潔的小軒內。
才踏進門,呼地一聲,一團毛絨絨就撲面而來,周昭及時閃身,那團毛絨絨嗖地便在空中轉向王錫蘭,王錫蘭因臂彎中托著茶海,分散掉一些心神,于是躲避不及,被撲個正著。
突如其來的飛速撞擊,王錫蘭被震得立時失卻平衡,身子後仰,雙臂高抬,茶海中的一系茶具因此通通挪位,一件件彈出茶海去,驚得王錫蘭慌忙扯開附身的肉團,隨即往左一個旋身,再一彎腰,用手中的茶海將飛出的茶壺、茶杯、茶盞、茶針、茶匙等一一托住……
王錫蘭見茶海上重新擺滿,微微送了口氣,掃了一眼茶盤,突然發現茶寵不見了,腦子一亂,再又一個旋身,只是這回什麼也沒有接到。直起身,就要找始作俑者——那只金猴子算賬,卻見金川坐在門沿上,將肥金蟾放在兩只爪子上,睜大眼楮瞪著肥金蟾。
見此,王錫蘭垂下頭,暗暗地迫使自己鎮定,勸誡自己不要跟猴子一般見識,保持風度要緊。然後抬起頭,堆了一臉笑,托著茶海,走進軒內。
先行進軒的周昱昭此時已經立在石洵身後了,抬眉見進來的王錫蘭難掩一身狼狽,不由勾唇一聲輕笑。他的譏笑,王錫蘭權當沒看見,只是恭謹地將茶器擺在師傅和悟言大師之間的案幾上,又將茶缸開了口,然後往周昱昭身邊一退,眼觀鼻,鼻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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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眠兒隨眾人殿前、殿後拈香禮拜過後,此時正靜靜地團坐在禪堂中,同方氏等人一道做功德誦經。因開寶寺本就是京都大寺,且通常專接達官貴人,故而,禪堂中並無閑雜之輩。
李眠兒沉下心,跟著僧人一句一句誦經,她真的投入進去了,因她急需這樣一份寧靜,需要這份寧靜去趨走內心莫名的驚慌。她確實有些慌了,縱使她已然決定豁出所有,去同命運抗爭,誓將命運最終掌控在自己手中。
可世事難料,當她想著以靜制動,來即戰之時,那對眼楮竟然再次出現在她的眼前,再次攪亂她的步調,想到那人也許正在這座寺廟的某處角落,她的心就抑制不住地紛亂。
她握住脖間的玉佩,認真地,一遍一遍地誦著︰「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我作如是說。」素昧平生,不曾有過只言片語,自己又憑什麼容得自己的一顆心為他而作亂呢!
「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我作如是說。」
「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我作如是說。」
方氏轉頭看了一眼閉目誦經的李青煙,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嫡女天兒,悄悄起身,領了素瓶、春梅二人出了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