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明日就要去他府里,下朝之後,朱棣還是來了。
也不知是怎麼,一天沒見他,心里便慌慌的,腦子里會胡思亂想,為他編出千萬個理由不來。
采紅機靈得很,倒了茶便關門出去,也不用我們趕她,其他人更加不靠近這里。
昨兒馬若寒下了旨,將采紅采菊兩個宮女都賞了我,兩個丫頭听了倒歡喜得很,原來這皇宮她們也不喜歡,听說明天就走,高興得什麼似的。
我又是奉茶,又是打扇子,表現得極賢惠。
朱棣默默看我良久,忍不住道︰「怎麼了?」
「沒什麼啊。」我笑。
他伸手模我額頭,有些疑惑︰「真沒事?」
「是啊,一點事都沒有,就想好好侍候你。」我呵呵笑。
他皺起眉︰「侍候人的活,何時輪到你做。」
我煞有介事道︰「明日我就是燕王府的人了,若不好好侍候王爺,王爺生氣了,趕我出去,我豈不是無家可歸。」
他撲一聲,把嘴里的茶給噴了。
我立刻伸手接了他手里茶杯,為他遞上帕子︰「怎麼樣,侍候得可好?」
他用帕子捂了嘴,輕咳兩聲,一伸手把我拽他懷里,勾勾我的小鼻梁,輕笑道︰「你這丫頭,倒會哄我開心。」
我把臉偎進他懷里︰「朱棣,我們什麼時候回北平?」
「等冊封的旨意下來,我就帶你回家。」
冊封?又是一個側妃麼?
被他寵著慣著,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明知如此,為何我甘願伏低了給他做小。
心里堵著,手一甩推開他,說話便不客氣︰「左右是個小妾,還要皇上親自冊封,沒得浪費聖旨。」
他沉默了好一會,捧起我的臉,凝神看著我︰「小蘇,我知道,做我的側妃委屈了你,你想要什麼,除了正妃的位置,我都可以給你。」
告訴自己別難過,心里的委屈還是如潮涌來。
早就知道他妻妾成群,還是把心掏給他了,既然掏出心來,就沒有反悔的道理,如果不是為他,打死也不跟別人分享男人。
一掌拍開他的手,我賭氣道︰「我要金山銀山,珠寶首飾,還要龍肝鳳膽,天上的星星,海里的火山,你拿來給我。」
他一愣,旋即笑了︰「傻丫頭,你若愛這些身外之物,就不會跟我走。」
總算他是明白我的,心一酸,眼淚便流下來了,我把頭埋進他懷里︰「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的心,完完整整的,不許缺斤少兩,你要敢分一丁點給別人,我……我掉頭就走。」
他驀地收緊懷抱,貼到我耳邊,嗓音微微沙啞︰「今生今世,我的心,只屬于你一個人。」
***
燕王行館的正門大開著,馬三保率領一干護衛侍女,早已等候多時。
我被朱棣親手扶著下了車,跨進門檻,抬眼一望,卻見好幾個姿容秀美的侍女擁著一個婦人,直沖我們走過來。
這婦人容貌極美,舉止月兌俗,端莊華貴,雍容大方,令人肅然起敬,不敢直視。
朱棣停住,輕喚一聲︰「敏兒?!」
敏兒?從未听過他用這麼親昵的語氣喚過別的女子。
難道這位絕色美人是……徐妃!!
手上一空,風吹入,他殘留的溫度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原來朱棣已經松開我的手,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她身邊,語氣急切︰「敏兒,你怎麼會來京城,何時到的?」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突然間有點鼻酸,看他們夫妻久別重逢的親熱勁,怎麼覺得自己特別多余。
耳邊隱隱傳來徐妃柔美溫婉的語調︰「四哥,皇上派人接我來的。」
「皇上?」朱棣的聲音突然失了平穩︰「為何不通知我?」
「皇上說要給你一個驚喜。」徐妃的聲音真好听,听在耳朵里,象大熱天喝一杯西瓜汁,從喉嚨甜到心里。
這才是真正的大家閨秀,舉手投足,言談舉止,無不透著天生的高貴優雅,再看看自己,眉眼清秀,只能勉強稱得上美人,說話走路大大咧咧,活月兌月兌一個鄉野村婦……
慢慢轉過身,示意跟來的采紅采菊︰「我們進屋吧。」
那兩夫妻還沉浸在相逢的喜悅中,沒有在意我做什麼,呵,不管我做什麼,他們都不會在意的。
開了門,砰一聲,重重坐下,我就是我,怎麼著。
朱棣要敢嫌棄我,立馬走人,我可以為他舍了自由,也可以為自由舍了他。
采紅和采菊都嚇著了,小心翼翼地瞅我,大氣都不敢出。
我一拍桌︰「愣著干什麼,還不收拾行李,主隨客便,這句話沒听過。」
采紅趕緊指揮采菊打開包袱,看著她們把衣物按著春夏秋冬整理到櫃子里,我端起茶喝了一口,扭頭望窗外。
朱棣和徐妃聊了這麼久,也該聊完了,等他過來見我,我要當面問問他,愛我還是愛她,只許單選,不許多選,看他怎麼說。
我可以不在乎正妃的名分,但我在乎他的心。
等啊等,一直等到晚飯時間,也不見朱棣的影子,我支使采菊出去打听,不一會,她趕回來報信︰「王爺和出去了,留了話,說是姑娘來了就是客,想吃什麼只管吩咐,都是一家人,不要見外。」
一句話,看著客氣,親疏立馬見分曉,她是家人,我卻成了客人。
早知道這位徐是個厲害角色,第一天她就給我來了個下馬威,都怪朱棣,也不管我這個剛進門的,一轉身就跟別人走了。
完了,怎麼覺得自己象個十足的妒婦。
天黑了,朱棣和徐妃還沒回來。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快亮才睡著。
「姑娘,該用早膳了。」采紅侍候我起來更衣梳洗。
到了飯廳一看,一個人都沒有。
「呢?」我問一旁燕王府里的侍女。
「還睡著,姑娘可是要去請安?」侍女那神氣,象是比我還尊貴些。
也難怪,我是民女,因為被王爺看中,麻雀變鳳凰,這些燕王府里的侍女想來都不服我。
我笑了笑,也不答理她,慢條斯理地吃了飯,起身往正房去。
采紅緊著追上來,替我整了整妝容,擔憂道︰「姑娘要去見?」
「人家都提醒過了,說是要請安,我若是不去,豈不是太不識相。」
我一邊說,已經到了正房,門外幾個侍女攔住我,其中一個眉心有顆胭脂痣的客氣道︰「來的莫不是程姑娘?」
我微笑點頭︰「正是小女子,特來向請安。」
那侍女依舊客氣著︰「程姑娘,累了一夜,正睡著,您先請回吧,等醒了,再來請安不遲。」
我繼續微笑︰「打擾了,多謝,請問這位姐姐尊姓大名。」
侍女道︰「奴婢綠喬。」
我點點頭︰「綠喬,麻煩你告訴一聲,就說小蘇來過了。」
「嗯,姑娘放心,奴婢一定代姑娘通傳。」
我又客氣了幾聲,轉身離去,走得有些快,采紅快步跟上我︰「姑娘,姑娘。」
我沒理她,咬緊下唇,雙手攥著拳。
累了一夜?果然是久別勝新婚啊,他們卿卿我我,纏纏綿綿,把我當成什麼呢?連見了奴婢都要滿臉堆笑,何時我竟淪落到這個地步。
早知道他有妻子,早知道自己只是個卑微的妾,這頓羞辱是我自找的,我沒話說。
支走滿臉擔憂的采紅,我獨自坐在後園里丟石子。
小蘇,誰讓你相信愛情。
小蘇,你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
「小蘇。」
我連眼皮都懶得抬,繼續丟我的石子。
「怎麼,悶悶不樂的?」馬三保湊過來盯著我看。
「走開,煩著呢。」我不耐煩地揮揮手。
他不但不走,反倒坐在我身邊,煞有介事地︰「讓我猜猜,是不是因為?」
我斜他一眼︰「多事。」
他嘆了口氣︰「昨日王爺和在宮里呆了一夜,想為你求一道冊封側妃的旨意,皇上就是不答應。」
我一陣訝異︰「你說什麼?」
他看了看我︰「沒跟你說?」
「我連她金面都沒見著。」我撇了撇嘴。
他又嘆了口氣︰「皇上頒下旨意,為先帝守孝一年,宮中不納采女,不選妃嬪,不事喜慶。」
「這跟我有什麼關系?」我不以為然。
他看著我︰「當然有關系,燕王想立你為側妃,皇上不同意,說是諸王也應該為先帝守孝,不得納妃,燕王讓向皇後求情,听皇後的意思,說是過些日子,親自為你賜婚。」
我突然站起身。
他詫異道︰「你去哪里?」
「回去睡覺。」我拍拍手,自顧自走。
馬三保目瞪口呆。
我知道他想什麼,他希望我去徐妃那里感恩戴德,然後妻妾和睦相處,其樂融融。
然而,我做不到。
我老想起昨日朱棣牽著我的手,把我帶進燕王行館,一眼看到徐妃,立刻拋下我,毫不猶豫地奔向她,甚至我離開了,他都不知道。
這一親一疏,誰輕誰重,清楚明白地展現在面前。
我掏出兔子,揪它的耳朵,擰它的臉,把它往枕頭上砸。
朱棣,你是個騙子,大騙子。
說什麼我的心會和你在一起,說什麼我的心只屬于你一個。
我這個未婚側妃,連人都留不住他的,更別說心了。
一氣倒上床,顧不得熱,用被單蒙住頭。
采紅上來喚我︰「姑娘,該去給請安了。」
「誰說我要去請安?」一肚子火。
「綠喬說已經醒了。」
「醒了也不去。」以為她是誰,就算將來做皇後,現在還不是,就算現在是,我也不在乎。
采紅不吭氣了,靜悄悄的,我繼續蒙頭大睡。
背後有人輕輕推我,我猛地掀開被子︰「干什麼?」
一看,卻是他。
朱棣微微皺眉︰「又怎麼了?」
「沒什麼。」我摟著被子繼續躺下,轉過身不理他。
他伸手拍拍我的小腦袋︰「大白天睡什麼,起來吧。」
「她大白天睡覺就行,我就不行。」完了,連語氣都酸溜溜的。
他一愣,笑了起來︰「就為這個生氣。」
我閉著眼不吭氣。
「其實,敏兒的性子極好,不難相處。」他溫言細語地說。
「對,她不難相處,我難相處。」氣話又是一串串地往外冒,也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
他皺了皺眉,似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嘆了口氣︰「罷了,你好好休息,我還有事,就不陪你了。」
我一直背對著他,門響了一下,他真得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采紅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姑娘,王爺怎麼走了?」
嗚,這是第一次,他被我幾句氣話氣走了,從前不管我怎麼說,他總是耐著性子哄我,今天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真得如他所說,徐妃好相處,我卻不好相處。
這能怨我嗎?給他做小已是十萬分的委屈了,若換在從前,根本不可想象。
這麼一斗氣,他越發覺得徐妃好,覺得我不好,本來模樣就不如人家,還附著一個臭脾氣,他明知道我就這麼個人,為啥帶我回來。
把那只兔子掏出來打量,越看越不順眼,一股氣擲到桌上,看它摔得四腳朝天,窩到床上繼續睡,他走了也好,眼不見為淨。
這一覺睡到第二日午時才起來,采紅知道我的脾氣,最煩睡得正香時被人吵,從來不敢叫我。
我坐起身,她急忙湊上來,一邊幫我更衣,一邊小聲道︰「差綠喬過來幾次,問姑娘何時醒,說是要見姑娘。」
呵呵,正室開始發功了,可以想象見面的尷尬情景,我真不想見她,然而,當真躲一輩子麼,終究是要見的,見就見吧,她還能把我吃了。
應一聲︰「叫采菊過去報個信,說我吃了午飯就去請安。」
采紅朝采菊使了個眼色,那丫頭急忙去了。
梳洗完畢,吃過午飯,我去了正廳。
跨進門檻,只覺眼前一亮,美人端坐主座上,左右侍立著好些個秀美的丫環。
沖我遠遠一笑,「妹妹來了,快請快請。」
她客氣得很,我自然也客氣,立在門內沖她行了一禮︰「來得遲了,請見諒。」
她依舊笑著,滿臉和氣,也不起身,自有一派高貴風範,只微抬手︰「坐吧,自家姐妹,不在乎這些虛禮。」
我知道,她嘴里雖喚我妹妹,心里卻端著身份,並未平等待我,畢竟她才是正妃,名分上她高高在上,而我,只是一個一時受寵的妾室,咧咧嘴,把苦笑悄然化去。
她打量著我,神情倒有幾分訝異︰「妹妹的相貌,與越姑娘十分相似,我幾乎分不出。」
我笑笑︰「大家都這麼說,連王爺都分不清呢。」
一旁侍女遞了茶給我,我接過去輕抿一口。
她溫和道︰「妹妹是哪里人?」
「南方人,遭了水災,家中再沒別的親人,流落到京師,是王爺救了我。」我答得極流利。
她臉上浮起一絲憐憫︰「想不到你的身世如此可憐。」
「王爺對小蘇有再生之恩,小蘇願以此生報答王爺。」我這邊說著,悄悄觀察她的臉色。
她臉上神情一派平靜,微微笑著︰「王爺為了給你爭一個側妃的名分,連我也一並拉進宮,磨了一晚,可見他待你與先前那些妾室不同。」
听她話里的意思,特意點出朱棣待我不一般,是想我接她的話,說些感激自謙的句子。
我卻不願,只是笑笑,不接她的話頭。
氣氛沉悶片刻,她溫和笑著開口︰「我听綠喬說,妹妹現住在越姑娘從前的閨房,那里是前院,時常有男人進出,總是不太方便,不如今晚便搬到後院里,我們住得近,也好親近親近。以後到了北平,再為你準備別的院子。」
我哪里願搬到她一起,嘴上只笑道︰「多謝,那座房子雖小些,我住慣了,不想再另外挪地方。」
一旁叫綠喬的侍女冷不丁開口︰「已經發了話,姑娘又何必借故推辭。」
我未及答話,身後的采紅搶先道︰「和姑娘說話,何時輪到下人插嘴。」
綠喬頓時紅了臉,剛要搶白,徐妃抬手道︰「綠喬,這麼沒規矩,還不退下。」
綠喬委屈地扁扁嘴,退到後面。
徐妃轉眸看我,臉上仍是笑︰「既然妹妹不想搬,姐姐也不強求,有什麼缺少的,只管發話,總不能虧待妹妹。」
「那就多謝姐姐。」我也堆上滿臉笑,只覺整個空間都彌漫著虛偽的空氣,讓人窒息。
原來這就是徐妃的不難相處麼?戴上微笑面具,我也可以不難相處。
徐妃向後招了招手︰「拿來。」
身後的侍女端來一個盒,她親自打開,卻是一本書︰「妹妹,這是姐姐采集《女憲》、《女誡》二十篇編成的《內訓》一書,妹妹閑時無事,不妨看看,若有什麼不懂之處,只管來問。」
侍女把書端給我,我並不著急接,先問道︰「姐姐,不知這書里說些什麼?」
她笑得極溫和︰「不過是些女子修身持家的法門,兼著講些為人處世的道理。等冊封的旨意下來,妹妹便是王爺的身邊人,書上這些想必用得著。」
我淡淡笑道︰「妹妹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籮筐,姐姐的著作放到妹妹這里,只怕浪費了,不如留給其他人罷。」
徐妃含笑道︰「姐姐也是為你好,你出身貧寒,言談舉止難免有失儀之處,本在情理之中,姐姐也不怪你,只是將來進了王府,便要遵守府里的規矩,身為側妃,行止端莊,嚴守禮教儀法,那些使喚的奴僕下人才不敢輕看你。」
果然拿出正室範兒,開始教訓我了。
她本就是燕王府的女主人,而我,再得寵也不過是個妾,想來她對我不拘禮數早就看不過眼,拿出這本《內訓》管束我。
若換成從前,我早搶過書擲到她臉上,吼一聲︰「我就這樣,你待怎麼著。」然後揚長而去,懶得去看她的臉色。
強自忍了忍,沖著她的笑臉微微笑道︰「多謝姐姐一番好意,妹妹向來不喜讀書,拿去也是放著,還是不看罷。」
她听了,倒也不相強,只一味溫和笑著︰「即是妹妹不想看,也就罷了。」
侍女訕訕地捧書回去,斜著瞥我一眼,目光十分不屑。
想來徐妃身邊的侍女也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個個識文斷字,對我這等鄉里巴人,她們心里是一百個看不起。
端起茶杯喝一口,直想把茶水潑到侍女嘲諷的臉上,忍了又忍,強咽下一口氣。
壓抑的氣氛,心情也變得無比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