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張後,過了半日,只見有人來看熱鬧的,就是不見有人來看病。
像平常人家生病了,哪怕是嚴重的傷風也只是弄點生姜喝喝就算了,而女子的病疾又不好開口,怎麼會輕易前來。阿伊知道其中關節,也渾不在意,反正前面閑著也是閑著,又有母親坐診,根本用不到她,她就提了裙子到了後院照看書蛾。
一番照料,書蛾神智已經好了很多。悶在屋子里長吁短嘆,淚水漣漣。
「書蛾姐姐……」阿伊輕叩房門。
「快進來吧。」
阿伊抬步進屋,只見書蛾已經穿好衣服坐在屋里,未曾梳洗。書蛾迎著她的目光,盈盈一拜︰「謝過七小姐收留之恩。」
阿伊咬著唇,淚痕隱隱,看到今日的她便不覺想起往上輩子自己不明不白受害的往事,平心靜氣,知她現在心神受創,安慰道︰「書蛾姐姐,我相信你絕對不會做出他們說的那些事情的。這里是我的母親家,你放心,這里我母親說得算,沒有人敢來這里欺負你。」
書蛾雙目如同死灰木槁︰「貧尼已身敗名裂,被黃大人逐出府門,正如無根浮萍,承蒙姑娘相救……只是貧尼我名聲盡毀,已經無顏再見地下師傅……」
「你說什麼傻話!」阿伊厲聲嬌叱,打斷了她的話,「你做過便是做過,沒做過便是沒做過,現在連我這樣的局外人都能看出來端倪,更何況府里一干老小。名聲盡毀又怎樣,你活著難道是給別人看的嗎?如若你師傅泉下有知自己徒兒這麼不不爭氣被人羞辱不思反抗,你還能又什麼出頭的日子?」
書蛾雙唇顫抖不止,抬起眼皮,震撼之中退後一步。她還年輕,也不過二十幾歲,常年在深山隨師父修行,便如那深谷幽蘭一般不問世事卻又才華滿月復縴塵不染,今日蒙受不白冤屈,念及自幼收養自己的師傅的諄諄教導呵護,恨不得立刻懸了梁。現在听到阿伊的一番話,又有些回信轉意,只是心思煩亂中混混沌沌地沒有太听明白。
「你何苦作踐自己。你作踐自己,難道黃家害你的人就少了一塊肉了麼?你作踐自己,難道你師傅看著就開心了麼?還是我三哥就高興了?」阿伊趁熱打鐵,追著她問著。
書蛾白著臉,扭過頭,淚落如珠︰「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活著意思?活著當然有意思。活著讓那些害過你的人不高興,讓那些愛著你的高興。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把該是自己的都奪過來。」
書蛾眼中忽然燃氣一點希望,仿佛爐灶里的熄滅的木炭,被阿伊一吹,有興興旺旺燃燒起來。
阿伊見到她已經醒過神來,鋪了毯子,打開鏡匣︰「先梳洗下吧,這都下午了還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讓夫人和往你房里亂放男人東西的下賤婆子們看見了不高興死。」
書蛾握緊了粉拳,驀得輕輕點頭,走到阿伊身旁,跪坐在鏡匣前,理了鬢發,鏡中人蒼白荏弱,清湯掛面的,好生慘淡。阿伊如花般美好的臉龐湊在她旁邊,拾起梳篦慧黠一笑︰「姐姐底子多好啊,羨慕死那些不積德還專尋瓊膏玉脂敷臉的老婆子們……」
黃府,正在鏡子前嘗試著的宮造香粉的黃夫人只覺得手微微一顫,粉底上的香露灑得多了點,膩了一層,慌忙取了細綾擦拭,描畫得尖細如鉤的眉毛逐漸稜了起來︰「怎麼忽然覺得身上一寒呢?」
「姐姐,不是害怕了?」玉蓮諂笑著坐在一旁用膩死人的甜聲說著。
黃夫人一翻白眼︰「我怕那個新來的小尼姑?笑話!咱們黃家難道一直不是我一人獨大麼?她和老三樹林里見面沒假吧?我是這個府里的女主人,看不上她就是看不上她,她自己死在外面誰還能說我一句什麼?對了,你是從哪里找來的那麼多公子哥的襪子玉佩的?我原說捉奸就好了,二人就只站在石頭邊林子里說話,真氣死了,還以為這次坐實不了罪名了,還是你精明,關鍵時刻塞給我那些東西,呈到老爺跟前,哈哈,我現在想起來老三和。」
玉蓮听著听著忽然繃緊了神經,听到她說完後才輕輕吁了口氣,忖度了會兒︰「昨晚幫忙辦事的都是我家的人,給足了錢財,她們也犯不著為了個新來的尼姑得罪咱們姐倆。誒,但是我還是有些不踏實。你說,那丫頭有什麼可怕的啊。我怎麼就是踏實不起來呢。」
「你想她做什麼,她有臉回來,回來一次我罵一次,老爺親口說了讓她滾遠點,我們把她攆出去有什麼錯?只是老三這次才禁足啊,真是不解恨。」
「畢竟是男兒,想從與女子私通這點說他,真說不動,傳出去頂多是俏郎君風月會佳人的話。誒……」玉蓮絞著帕子,挖空心思地想著對付三公子的法子,只是三公子被禁足,還能有什麼別的能讓老爺生三公子氣的呢?
黃夫人仰起臉,因為敷了大量脂粉,一張臉煞白煞白的︰「你不是愛出外走動走動想法子麼?你就出去轉轉吧,想到什麼好主意再說。」
玉蓮也點點頭。總是呆在府里哪里有什麼好主意,還是出門轉轉想想吧。
阿伊在母親處又多勾留了兩日,這兩日里,把書蛾一番洗腦般地勸說教導,讓她徹底打消了尋死的念頭。阿伊母親買了鋪子後,手頭略顯拮據,書蛾也不肯白吃飯,雖然鋪子生意實在不景氣,她還是自願幫忙,來到前面打掃,幫忙曬藥歸置,端茶倒水的。她見妍姜輕紗敷面,不用人教自己也蓋了起來。
只是生意實在是太、太不景氣了。
偶爾來個人還是不小心來抓藥走錯了地方的,看了招牌嚇得坐立不安沒等招呼就偷偷溜了生怕晚了就變成女兒身一樣,女子也好生奇怪,或者手頭窘迫,或者害羞,也不肯來。
阿伊逐漸沉不住氣了。開門做生意,自然都是想要財源廣進的,這個鋪子又不是錦衣衛的暗線什麼的,不做生意,難道要餓死人不成?
正煩躁著,忽然幾個女子結伴站在門口猶豫著想進來,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紀,站在門口嘰嘰喳喳得,說說笑笑,那幾個女子均是頭戴頂角冠,穿著素色的衫子,外面套著薄薄的赤褐色褙子。
妍姜和書蛾互相交換了下眼神,二人非旦沒有一絲有客來臨的驚喜,反而有些踟躕不定。
大明律規定,伶人出門須戴綠頭巾,腰系紅褡膊不容許在街正中行走,只能走在道路兩旁。青樓女子出門時不許戴金銀首飾,只能帶一頂皂角冠,身上必須穿赤褐色的獵子,以此與常人區別。這幾個女子,是來自青樓紅館的,身份卑賤,為正經婦人不恥。
阿伊也明白其中關竅,但是她卻不是很在意,用只有母親和書蛾能听到的聲音說︰「我們開門做生意,來者是客,這些女子本來淪落風塵就很不幸了,如果連拿錢做生意的女子都不願與其來往,那多殘忍啊。」
妍姜面色稍霽,書蛾卻是豁然開朗,想起自己的遭遇,真覺得這幾個女孩兒可憐又可愛了。在大明律的規定下,戶籍是子子孫孫呆呆傳承的,父母是軍民匠灶,子孫就也是軍民匠灶,這些女子,也是生來就定下了這樣不堪的身份,在律法的壓迫下,充其量也就只能混個有面子的官妓罷了。
阿伊迎了出去︰「幾位姐姐可要來看病麼?我家醫師是個女子,盡管放心,快進來吧。」
那些女子相顧,放聲開懷笑了起來,簇擁著走了進來。她們不比高門貴戶女子軟聲輕語好教養,收了伶牙利爪也改不了放誕脾氣,但是也可以看出已經很小心了。
春媽媽把阿伊拉過一邊︰「你這個丫頭,怎麼給你母親招來這樣的生意,以後那些貴女們可不願來了。」
阿伊笑說︰「春媽媽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