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阿伊跪在地上,小心地把端好的茶碗送上,簾內人氣息微微,幾不可查,「藥已經煮好了。」
蘇媚兒慌忙撩起紗簾走了過來,把藥碗接了,夫君的咳嗽聲好像還帶著血。
阿伊斂眉垂首。夫君已經病入膏肓、藥石枉醫,現在但憑人參吊著夫君的性命。一群丫頭太太們跪在一邊哭個不停,連一向得寵的蘇媚兒也眼楮紅腫,好像核桃。
阿伊不敢想象如果夫君死了她會怎樣。她只希望他能好過些,盡管只有新婚她和他相處過些時日,但是他始終是他的夫君,她一輩子的依靠。她不信自己會那麼不幸,收了來了不到一年夫君就死了。
她原本听信了姐姐,以為他是個好的,雖然只是個小吏,最起碼家產還算豐厚,早年間正夫人還死了,她安安靜靜地侍候著,說不定做個庶出的正房夫人。沒想到他身子那麼不牢靠。
「妹妹們,夫君叫你們進來。」蘇媚兒拉開簾子,對著守在外面的妾侍們泣淚說。
幾個妾互相看了看。原以為要彼此之間狠狠爭斗一番,沒想到連爭斗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黃阿伊先進了去。夫君此時正躺在榻上,剛喝了人參湯的緣故,菜黃的臉色稍稍轉好了些。
「你們幾個……都過來……」
她們幾個看見夫君形銷骨立的模樣,都駭著了。阿伊移了蓮步,先坐在了夫君身旁,其她幾個女子看了才慢慢過來。
「我是難逃一死了,我死了之後,你們姐妹幾個好生相處,莫要走散了。」
阿伊嘆了口氣。夫君也是為她們幾個好的,怕老夫人容不下她們啊。
夫君剛剛說完這句話,拉著阿伊蘇媚兒的手就松了開,一口氣喘不上來,死了。
阿伊愣愣看著,周圍幾個女子早就哭做了一團。她沒有一滴眼淚。下午,辦喪事,又過了頭七,她一直都沒有出門過。其他幾個妾室一個比一個的積極,用滿是悲傷的臉渴望打動老夫人。她知道那都是無用功。該決定地早就決定了。
她雖然是顯赫世族黃家之女,但是一直都是個上不來台面的私生女,若不是相貌還好,在家中恐怕連字也識不得幾個。這個郎君,是她在逛花燈節時踫巧遇見的,當時的他雖然身子羸弱,但是也算是鮮衣怒馬的好兒郎了。他也十分留心自己,打听清楚後,花了三十兩娶自己過了門,讓她擺月兌了那個讓人窒息的宅子。
她不善說話,平時安靜沉默,旁人見了都夸贊自己溫柔內斂,有做夫人的潛質。而她只是愚笨不爭而已。在家里,原本想著安安靜靜,就像那屏風上的繡鳥一樣不聲不響過了自己一生好了。沒想到嫁來後,他竟然就不行了。
她最好的打算,也就是被發還家里,在家中繼續伺候幾個未出嫁的嫡親姑娘。她在出嫁前,為了置辦一身頭面早把刺繡弄來的不多繼續花光了。如果連本家都不願意讓她回去,她就只能流落街頭了。
她不敢深想。只能以淚洗面,銅鏡里,她眉目宛然姣好,以袖拭淚,儀態風姿綽綽。
「四姨娘,」一個小丫頭在門外有爽脆的聲音喚著,「老太太叫您去說話呢。」
好像有一聲炸雷在心中轟隆而過一般。她對著鏡子,哭泣著貼上了一片花黃。
小丫頭梳著雙丫髻,俏皮利落,沒有對阿伊顯露出什麼不好的神色。阿伊心中稍慰,慢慢地走過院子。
其實這個院子也不算太大的。比起父親家的宅子這里根本什麼都不算。這家勉強也就是一個殷實富貴人家。父親是太常寺卿,伴讀東宮,深受皇太孫器重。但是父親子嗣眾多,哪里想到自己會在這里被人欺辱啊。父親的印象里,可能根本就沒有自己這麼一個人吧。
越想,阿伊便越是難過,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淒涼之感彌漫心頭。
進了主房,看見其他幾個妾侍無一不落侍候在一旁,阿伊站在一旁。
「現在你們夫君去了,你們也沒給我們家留什麼子嗣,看著你們我心里就難受,今兒我叫了幾個人牙子來了,春雪……」
老太太旁邊的丫鬟春雪忙應了︰「在呢。」
「去叫幾個人牙子來,讓她們幾個磬身出去吧。」
「老太太。」幾個妾都哭喊成一片。
「誒,你們也就是納了來侍候我兒子的,我兒子都不在了,留著你們還有什麼用處。」老太太淚水汪汪地說著,已經不再看幾個妾侍哭鬧。
「老太太,郎君生前最後一句話便是讓我們姐妹幾個好生處著莫走散了,老太太,老太太!你能不在乎您兒子最後的遺言麼!」蘇媚兒忽然大聲哭喊著,撲倒在老太太腳邊。
老太太被氣得咬牙切齒︰「瞧瞧我兒子都娶了些什麼個伶牙俐齒的浪貨,給我打了下去!」
阿伊冷冷站在一旁,看著她們哭鬧,最後斂了裙子,開口道︰「老太太,您今兒個讓我們姐妹幾個出去,我們自會遵照您的意思。只是我們心下悲傷難忍,就這樣出去了肯定是不好看的,容我們回去梳洗打扮了,光光彩彩的出去了,也不枉我們來了這一遭。」
阿伊說的話出奇的平靜。好像所有事情都與自己無關一般。
老太太听了點點頭。同時示意幾個丫鬟看緊著點,別偷了什麼金釵子玉步搖出去了。
阿伊回到臥房,知道老太太的心思,只取了水盆中清養的幾枝花,剪了插在頭上,勻了脂粉,在面上均勻涂注,又點了眉墨蘭膏。
站在鏡前,阿伊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美好,做女兒時,她天天粗衣淡茶,努力討好嫡親庶出的姐姐們,小心伺候著家里姨娘,受了什麼委屈都生受著憋在心里不言不語,人都道她是好欺負的。父親只約莫知道便有自己那樣一個人。什麼也不會,字略認識些,只是因為總是幫著丫鬟們縫補姐姐的衣服,跟著幾個心靈手巧的丫鬟學會了針線。吃穿都短著,賣了繡活兒,錢也留不住,要討好幾個紅丫頭讓她們多教些出事了多照應些。嫁人時,又是家里人冷漠的寥寥幾語帶過。
她常听人說,身為婦人,知書達禮倒再其次,最主要的是性格好,她生生把自己弄成了個木頭人。萬事百依百順,說好听點是賢惠守時,說難听點便是愚笨不爭,也沒見哪個姐姐妹妹真心待她的。一輩子都是別人讓做什麼自己就做什麼。
她含著淚水。把蠟燭點燃了,門窗緊鎖。所有簾幕都拉了下來。燭光飄搖,她把屋子里的續存的燭油四處潑灑。一瞬間燈油的味道彌漫在整個小木樓內。
這輩子,琴棋書畫一樣不懂,附庸風雅權作耳旁風。別的庶女不是王爺便是高官,只自己,粗笨不通地嫁了過來。
這輩子,做些粗燥的荷包賺了錢財全搭給了那些騙吃騙喝丫鬟們,不懂得變通和拉攏人心,現在被人賣了也沒有人可以搭上一把救了自己。
這輩子,安分守時,被人朝打暮罵,盡管身上有貴人血脈,卻生生要被人賣了去。
這輩子,爭著一個賢惠美名,夫君要納妾便納妾,要娶什麼人都替他奔著走著忙前忙後,待幾個女孩子也毫無嫌隙掏心掏肺,結果一連幾月便都見不著他人,其實早已對他心如死灰,卻還要勉強維持。
一切都默默承受了,她只求和平,歲月安靜無憂。沒想到此番竟要被人牙子發賣了去!
她就是木頭人,也有承受不住的一天啊。
扔了蠟燭在帷幔上,立刻就燃燒了起來。火苗好像春天拔地而起的小草一樣,迅速連成一片,熊熊燃燒起來。
「走水了走水了!」外面丫頭婆子的聲音一聲聲傳了進來。
黃阿伊端坐在鏡子前,細腰盈盈,不堪一握,更兼得墨發玉膚,眉目靜好,在火光中,美得奪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