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海旺沉聲道︰「陳兄可听說過敘情館?」
陳謙衛遲疑道︰「哦……可是昨日才開的?」見田海旺點頭,便續道︰「據說這敘情館中只有一名妓女,卻是無與倫比的花魁,不但接客的價格高的嚇人,亦且絕不賣身,只是彈琴作畫,沏茶談天,故而有敘情館之名。我本也有心去瞧個熱鬧,但昨日要來你這里,便未去成。」
田海旺皺眉道︰「賣藝不賣身?那若有人用強呢?我听說那里面的女子都有武藝,不知是真是假?」
陳謙衛大笑道︰「你還當了真?所謂賣藝不賣身,不過是個招牌罷了,引得人人都去瞧瞧,待得你拿出金山銀山,瞧她賣不賣身?若說身有武功而不畏用強,那更是荒謬,京城中恁多捕快、錦衣衛、廠衛,她有什麼功夫,能奈何得了這許多高手?」
田海旺暗暗覺得有理,問道︰「陳兄可有興趣去探探虛實?」陳謙衛將身上衣衫一整︰「自然有興趣的!不如咱們今晚便去?」田海旺微笑道︰「不如咱們現在便去……」陳謙衛在他肩上拍了拍︰「依我看呢,還是等國旭回來吧……」田海旺听得此言,搖手道︰「等他作甚?他怎會去敘情館?徒然浪費了時間,耗費一番唇舌,說不好還要遭他冷言冷語。」陳謙衛笑而不答,只是一定要等國旭回來,田海旺心中大惑,卻也只得枯坐一旁,焦急等待。
待得晚飯時候,國旭終于回來,陳謙衛于他說起此事,不料國旭竟一口答應,田海旺心中大奇,百思不得其解。晚飯後,三人便一同去了敘情館。
三人一路無言,將到敘情館時,田海旺終于忍耐不住,問道︰「國旭,這個……你今日為何答應來這里?平日可從不見你去這些個地方……」
國旭淡淡道︰「昨日被東廠捉住的六人,確實有打斗之事,然而起因竟是敘情館中的女子與他們約定,只消他們將當時在茶壁閣的幾個東廠廠衛打敗,便可摘她面具一觀。于是幾人在茶壁閣中大打出手,便有了後事。」田海旺听得此言,眉頭大皺,心道︰「如此說來,倒似是那女子刻意挑撥刑部與東廠的關系……可是刑部密探一向紀律嚴明,怎會就為了見一個妓女的樣貌,便與東廠的人打將起來?」陳謙衛心中也有幾分奇怪,但面上依舊笑嘻嘻︰「國旭,這麼說你不是來玩樂的,是來調查此事的?」國旭微微點頭,陳謙衛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說話間,三人已入了敘情館,只見其中人山人海,擁擠不堪,一番查問,方知此地客人多的出奇,兼之接客的女子偏又只有一位,倘若等下去,只怕沒有三五日決計排不上。三人面面相覷,均覺無奈,便欲離去,忽見一侍女匆匆自樓上走下,高聲道︰「那邊三位可是國旭、陳謙衛、田海旺嗎?」三人點頭應了,那侍女躬身道︰「我家小姐有請!」
這下喜從天降,三人都是驚喜交集,田海旺更是笑出聲來,三人在旁人嫉妒的目光中,上了樓去。
樓上並無一人,卻是一間好大的廳堂,地上鋪著軟軟的地毯。廳堂中央擺著張茶幾,牆壁上掛著一支琵琶。
三人坐定不久,只听得環佩叮咚,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腳步輕盈地走了出來,三人見他手中托著盤子,其中盛有糕餅點心,知她只是個侍女,但見她身形苗條,舉止嫻雅,心中也是微微一動。
孰料那女子抬頭時,臉上竟是凹凸不平,黑一塊,青一塊,不知是胎記還是疤痕,丑惡不堪。國旭一直若有所思,只是隨意看著窗外,此刻倒也沒什麼反應,陳謙衛、田海旺卻是一直注視著那女子,此刻見了那一番猶如地獄變相的容貌,登時大吃一驚,立即將目光移了開去。
那少女像是習慣了旁人的白眼,卻也並不在意,將盤中糕點置于三人面前。田海旺心中煩惡︰「敘情館怎地找了個如此丑怪的侍女?見了她的樣貌,又哪里還有胃口吃東西?」
只見那少女將糕點放于陳謙衛面前時,陳謙衛抬了抬頭,兩人四目相對,陳謙衛眉尖一顫,驀地大呼一聲︰「你……你怎麼變成如此模樣?」說著雙手急探,扣向那少女兩腕。這下變起倉促,國旭、田海旺都是始料未及,那少女更是只覺一陣劇痛,未及反應,雙手便都已被握住。
陳謙衛雙手握得極緊,那少女疼痛難耐,面色慘白,額上冷汗涔涔滲出。陳謙衛卻似渾然不覺,臉色慘然,眼角微微抽搐,兩眼失神,只是盯著少女雙目,嘶聲道︰「你……你怎麼淪落至此?」語聲竟有幾分癲狂。
田海旺忙道︰「陳謙衛,別魯莽,這是你舊識嗎?」陳謙衛不答,盯著那少女雙目,半晌似是恍然,松開雙手,淡定了幾分,問道︰「你沒有易容嗎?你叫什麼名字?」神態語調雖大為平復,手腳卻有些顫抖,顯是極為激動期許。
丑臉少女慌道︰「我……我叫月穎,我……我不認識你……」語聲嘶啞急促,帶著幾分惶急,扭頭便要逃開。陳謙衛又問道︰「你可有什麼兄弟姐妹嗎?」丑臉少女一邊跑開,一邊倉促應道︰「沒有……沒有,真的沒有……」話音甫落,已然揉著手腕,跑進了里間。
田海旺、國旭見此情景,都是大奇,田海旺忍不住問道︰「陳兄你認識此女嗎?」
陳謙衛已復常態,卻似有些神不守舍,猶疑半晌,方笑道︰「我少年時一玩伴,名曰缽盂,長相慘不忍睹,和那女子實在是難分高下,可謂是天上地下只此一對,我還道他們是兄妹姐弟,便有此一問。」
田海旺狐疑道︰「我分明听你說‘你怎變成這番模樣’,莫非陳兄識得那女子?」
陳謙衛搖頭道︰「那是我隨便說說,當不得真。」
田海旺還欲再問,卻听得一個柔柔的聲音傳了進來︰「讓幾位久等,小女子失禮了。」那聲音嫵媚動听至極,直如乳燕嬌啼,令人如沐春風。田海旺只覺渾身骨頭都輕了幾斤,不再追問,連忙扭頭去看。
但見一女子輕衫羅裙,盈盈走入,面上雖帶著面紗,卻依舊明艷不可方物。陳謙衛不由心中一動,忖道︰「我出入風月場所無算,見過的女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卻沒有一個人有如此悅耳語聲,如此完美體態,雖不見面容,已足以叫人心動。」
那女子走到三人面前,咯咯一笑︰「小女子自罰一杯,望三位見諒。」說著撩開面紗,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陳謙衛、田海旺二人見她撩起面紗,心中本是大喜,孰料她面紗下竟還帶著個面具,不由大覺掃興。然而她那櫻紅豐滿的雙唇,那尖俏秀美的下頜,便足令任何男人銷魂,令任何男人犯罪。
但國旭卻是個例外。陳謙衛、田海旺早已欲火大起,國旭的目光卻依舊冷峻,見兩人目不轉楮地盯著那女子,當下沖她冷言道︰「你語聲古怪,不是中土人士?」
那女子輕笑道︰「小女子確是華人,但自幼在扶桑長大,因此取的也是扶桑名兒,三位便喚我宮長王崎好了。」國旭瞥了她一眼,依舊冷冷道︰「那你來中土多久了?與刑部、東廠有什麼仇怨?」
陳謙衛心中暗罵︰「國旭當真不解風情,見了如此佳人,不想著如何哄她上床,竟還追問這許多雜事,而且語氣如此生硬,如同審訊一般,實在是煞風景。」他見宮長王崎沉吟未答,當下插口笑道︰「姑娘面具,不知可否摘下?莫非是要在下勝過魏佳書才肯一露真容?」
宮長王崎微一欠身,笑道︰「小女子昨日胡鬧,三位千萬莫要放在心上。至于這面具……還是不摘為妙。」
田海旺心中一涼,忙問道︰「為何摘不得?」
宮長王崎微微一笑,抬手攏了攏耳後青絲,輕聲道︰「三位若見了我的容貌,就永遠也忘不了我了,我卻最多只能愛上三位中的一人,這不是害了另外兩位嗎?」語氣甚是認真。
陳謙衛大笑道︰「姑娘還真是自信!」宮長王崎手腕微曲,指尖輕輕自肩上滑落至胸部,嬌聲道︰「我難道不該有自信嗎?」
陳謙衛朗聲道︰「姑娘有自信,在下便沒有嗎?或許,姑娘便愛上了我呢?」田海旺在旁吞了口唾沫,撫掌笑道︰「有理,有理!」
听得此言,宮長王崎腰肢輕擺,緩緩坐下,水靈靈的眸子在三人身上一轉,似是帶著幾分嬌羞,驀地一揚手,緩緩取下了面具。陳謙衛登時渾身一震,眼前所見,如花林堆雪,如新月初暈,一張臉秀麗絕俗,楚楚可憐,嬌柔婉轉。
陳謙衛、田海旺心神旌搖,都是忘了言語。國旭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于忍住。卻听宮長王崎輕嘆一聲,柔柔道︰「三位可有興致听小女奏琵琶一曲?」田海旺喜道︰「洗耳恭听!」
宮長王崎返身取了琵琶,輕撥兩下,慢聲道︰「這是一曲鳳求凰。」素手輕揮,彈奏起來。三人只听得她指尖流淌出的聲音便如展翅欲飛的鳥兒,撲閃著靈動的翅膀,清亮亮的流淌著,卻又如塞外悠遠的天空,沉澱出清澄華美的光芒,正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然而恢弘之余,還帶著女子的嬌羞,似是心有所戀,美妙至極。
一曲未終,陳謙衛、田海旺正自出神,卻听國旭敲了敲桌子,冷聲道︰「你們兩個,銀子帶夠了嗎?」陳謙衛隨口應道︰「盡夠了,莫急莫急。」宮長王崎卻停手道︰「公子還是檢查一下銀兩吧,每人每個時辰二百兩,如今已過了兩個時辰,共一千二百兩。」
陳謙衛大驚失色,站起道︰「什麼?一千二百兩?我們來了兩個時辰了?」宮長王崎輕輕一笑,貝齒微露,歪斜著腦袋,神色有幾分俏皮,手指牆上一沙漏︰「正好兩個時辰。」田海旺也變了顏色,三人將身上銀兩全部掏出,勉強夠帳,此地卻再也呆不下去了。
剛剛走出敘情館,田海旺一步三回頭,兀自意猶未盡,大有施展輕功夜探敘情館,夜探宮長王崎之意。陳謙衛不覺莞爾,正欲出言調侃,卻听得一女子聲音傳來︰「三位留步!」三人回頭望去,卻是宮長王崎的一個侍女,手捧一疊銀票,快步趕上。只听她道︰「這是我家小姐還來的。」陳謙衛奇道︰「為何還錢?」又看了眼,見是四張一百兩的銀票,又問道︰「再說了,怎麼只有四百兩?」侍女沖著國旭道︰「我家小姐說了,只還你一人的。」陳謙衛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這小妮子看上你拉!」國旭不置可否,田海旺在一旁打趣道︰「陳兄你莫非吃醋了?從當年谷夫人,到那武藝高強的王雯琴,以及陳兄花街柳巷的許多相好的,難道還不夠,還要再添個宮長王崎?」
陳謙衛肅然道︰「旁人倒還罷了,袁姑娘之事,莫要再提。」田海旺笑道︰「你至今還不肯叫她谷夫人,不覺太著痕跡嗎?」陳謙衛還未開口,國旭伸手止住︰「別再胡說下去了。」接著對那侍女道︰「多謝!」拉著兩人,轉身便走。
陳謙衛覺他竟似有幾分窘迫,微微好奇,卻听國旭自言自語一般低聲說了句︰「宮長王崎,這些事情當真復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