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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行差身陷連環套 踏錯誤入相思局

解雨臣給吳邪送來的嫁妝里面有一台最新上海產的收音機,他便毫不客氣地把它拿出來用了,能收到的廣播很有限,而且听上去也不清晰,不過倒確實是個稀罕物。他每天早上起來都會打開听一會子的要聞,有時候也會調個台,听一會越劇,心情好時,還會跟著哼上一小段。

張起靈在吳家已經住了快半個月了。兩人雖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但卻並不常見面。因為吳邪總會有意無意地避開他,這一點甚至連張起靈都察覺到了。可盡管如此,他從早上一睜開眼到晚上闔上眼一整天里發生的所有巨細匪靡的細節吳邪全部都知道。

那位吳家相熟的大夫也從未見過吳邪那般緊張過,那個人的傷幾乎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可是他依然每天雷打不動得被請來,診斷完之後又是塞大洋又是請上席吃飯的,搞得大夫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唯一讓他頗為困擾的,就是吳小三爺像是魔怔了似的,總喜歡在席間一遍又一遍得詢問那個人的傷情,他幾乎每日都在重復著同樣的話,「小三爺您放心」,「小三爺他再休息幾日就大好了」,有時甚至連他自己都有些不耐煩了,可吳邪依舊不改。

那日本領事上次來過撂下話來,結果第二天卻沒來,害吳邪空準備了一套托辭,不過不來,倒也合了他的心意,免去了不少心煩事。

日子如流水般平靜得和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宅子里多了一個人。

「少爺,今天還是不出門嗎?」。

吳邪點了點頭,「你把賬本給我就行了。」他頓了頓補充道,「天越來越熱,我是懶得出門。」

王盟低頭偷偷笑了笑,遞上了賬簿,端上剛泡好的茶。

春日正好,王盟打開窗子,和熙的風緩緩地吹了進來,吹得人心里癢癢的。

「沒什麼太大的問題,不過這些日子好像收到不少水頭。」吳邪看完了賬簿,摘下了金絲眼鏡,抿了一口茶。

「現在這兵荒馬亂的,土匪四處亂竄,看到哪里有亂點子就就地刨古董了。如今這北面的生意大不如前了,還是我們南方來的安穩些。」

要說吳邪是做古董生意的倒是一點沒錯,但是吳家起家卻是靠的盜墓。歷時三代,從吳邪的爺爺吳老狗開始,一直到他三叔吳三省時的鼎盛時期,吳家的盤口遍及長沙和杭州,只是後來吳三省出了事,這下地的事也越來越少做了,但正經的古董生意卻是越做越紅火,吳邪也算是轉了行當從一個土夫子變成了個大商人,但是畢竟還是離不開這個圈子,混的還是這口飯。雖然從來沒下過地,不過他從小耳濡目染的,像是「水頭」「亂點子」這些盜墓圈內的黑話,他到底還是知道一些的。

「讓下面緩一緩,我們的錢也不是那麼好賺的,收來了賣不出去,捂著又不能生錢。以後讓他們眼楮睜大點,只收明前好的。」吳邪道。

說著,吳邪把賬簿放進了書櫃里專門存放的格子,卻不禁意間看到了那幅畫軸。他呆了一下,立刻坐了回去,瞥見王盟在那里若隱若無地傻笑,沒好氣地問道,「王盟,你今個兒怎麼一直笑?我記得我沒給你加月錢吶,要是我說夢話時給你加了,你可得告訴我。不過,你到底有什麼喜事你說出來也讓我高興一下啊。」

王盟愣了愣,微微笑了笑,說道,「少爺,你有沒有覺得,這兩天你好像沒來由的心情好,笑也多了,就連話都比平時多。」

「有嗎?」。吳邪一低頭,說道。

王盟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您這幾天說的話,比去年一年都要多。您本來可是除了我都不怎麼跟旁人說話的,可是昨個兒,您跟新來的那個小伙計扯了一下午的閑話,害人家正經事都沒得做完,被何叔訓了一頓。不過,實在是難得。」

吳邪聞言,抬起眼皮,望了他一眼,目光有些閃爍,說道,「好你小子,以後做什麼事可得躲著你點,快,快,你快出去,離我遠點兒,」一邊說著,一邊就把他往外推去,「我中午想吃醋魚了。」

「知道了,少爺。」王盟笑著點了點頭。

看著吳邪臉上隱隱的笑意,王盟轉身慢慢地向廚房走去。走了幾步,剛好看到張起靈在院子里坐著呆呆地望天,他也抬起頭,發現天上連一片雲也沒有。這個人腦袋里到底在想什麼,王盟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搞明白過,也不想搞明白。

張起靈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目光移向了他,王盟沖他微笑打了聲招呼。他只是輕輕點頭致意,又恢復了先前放空的狀態。

吳邪默默地從格子里模出了那幅畫軸,小心翼翼地解開,筆墨濃重,萬里山河圖。他怔怔地看著,有些失神。白紙黑墨,氣韻生動,走勢豪邁,大氣不凡。這其實並不是他畫的,他畫不出這種風格的畫作,那畫上的墨濃重得顯得有些刺眼,讓他每次看到這幅畫的時候,都會想起它的畫作之人與之截然相反的神情。

一寸山河,一寸血。他瞧見自己飄逸勁道的瘦金字安然地位于畫卷之上,回憶不由得如潮水般涌來。

他拋開那幅畫,拿起了自己桌上的墨,磨了起來,又抓起一支狼毫,一筆揮下,群山已在眼前。半晌功夫,一副幾乎一模一樣的萬里山河圖躍然紙上。他擱下筆,看了一會兒,輕輕搖了搖頭,正準備把它撕了,卻被人從身後握住了手!

吳邪大吃一驚,扭頭一看,發現張起靈那雙漆黑的眸子正淡淡地望著他。

「小……小哥……」吳邪後背驚出了一身白毛汗,心里怒罵了一聲,這家伙怎麼像鬼一樣走路毫無動靜。

張起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我敲過門了,你沒听到。」

不管吳邪略帶緊張的神情,張起靈從他手中抽過這張畫,仔細端詳了起來,又看了看他,這才淡淡地說道,「少了點氣勢。」

「所以,才要撕了。」吳邪上前想要把畫兒奪過來,「你不在屋子里養傷,怎的四處亂跑?」

張起靈一閃,畫還在手中,他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突然拿起了桌上的筆,在畫上提筆寫下七個字,一寸山河一寸血。

濃重的墨在宣紙上化開,他並沒有蘸墨,但字跡依然力透紙背,在吳邪的書桌上留下了淡淡的墨跡,那七個狂草大字張揚在紙上展現著與主人外表毫不相符的熱情。

吳邪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那七個字,腦袋里一片空白,先前想要奪過畫而停在半空中的手不禁輕微的顫抖了起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甚至不知道該想什麼。回憶就像大壩,他把閘門關得緊緊的,可是卻依然抵擋不住那洶涌的潮水。

——「小哥,這幅畫叫什麼?」

——「還沒有名字。」

——「萬里山河,一寸山河一寸血。我來題字好嗎?」。

——「好。」

張起靈看著有些出神的吳邪,心中不禁納悶,莫非是在怪自己亂給他的畫題字嗎?只是,不知怎麼的,看著這幅畫頗為眼熟,這筆勢、這畫風、這布局,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他也是懂畫的人,知道這絕不是吳邪這樣的儒商的畫風,倒頗像是一個久經沙場的武官所作的。

這七個字,在他第一眼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就已經浮現在腦海中,就像是被封存了許久的酒,在等待一個開啟的時機。只一眼,便不自覺地有想要落筆的沖動。他從來都不會有如此放肆的行為,在一個根本不算熟的人的畫作上隨意的題字。那一刻,仿佛手和身體都不听使喚,他只想著,那七個字,就該是出現在這畫上的。

「吳邪?」他低聲喚著他的名字,但對方毫無反應,像是沉溺在另一個世界中,他悄悄地卷起了畫,不想再打擾他的思緒,轉身想要離開時,無意間瞥見了那副曾被深藏在書櫃格子里裝裱精美的畫卷。

一副一模一樣的萬里山河圖。

只是那畫卻更不像是吳邪畫的。

那畫上也是七個字,七個相同的字。不同的是,那題款是俊秀的瘦金體。縴細瘦直,看似柔弱,實則鐵畫銀鉤、錚錚鐵骨,「直如矢、勁如鐵,望之如枯藤老樹,妖嬈攫拿,亦如游絲梟空,煙醞直上」。

張起靈忽然覺得頭好疼,這種疼痛像是遍及全身的毒,一旦發作,渾身上下每一塊肌肉,每一根血管都跟著一起痛。

那是什麼?是回憶嗎?那是就算撕裂自己也不想忘記的回憶嗎?

張起靈蒼白的臉色終還是引起了吳邪的注意,回過神的吳邪忙收起了那副畫,扶著他坐下,還以為他舊疾又犯了,準備去找大夫,卻被張起靈一把拉住衣袖。

「我沒事。」他緊閉著眼,本來就白皙的臉此時更無血色。

吳邪有些擔心,說道,「房間里有張床,可以小憩,你去那兒躺一躺,我還是去找大夫來瞧瞧才好。」

張起靈搖了搖頭,不做聲。

吳邪也不敢動,只能靜靜地站在他的身旁。

日光斜照進房間,暖風入室,一人坐著,一人站著,只有那立式的西洋大鐘不知疲倦地搖擺著。也許,時間能永遠停在這一刻不知該多好。

「少爺。」王盟站在門外,見狀先是一愣,忙又恢復平常神情,一頷首說道,「中村先生又來了,在大堂內等候。」

「不是說了,他若再來,就說我不在府中,打發了他。」吳邪皺著眉,走過去對王盟說道。

「怕這次恐怕不是為了戰國帛書的事兒來的。」王盟看了看張起靈,猶猶豫豫地說道。

吳邪點了點頭,說道,「那我去看一眼。」他轉過頭看了一眼張起靈,後者仍然坐在椅子上,只是目光盯在他身上,正靜靜地望著他。

吳邪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得牽了牽嘴角,勉強露出笑意,轉身跟著王盟離開。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張起靈並沒有離開吳邪的房間,他拿起那副更早一些的萬里山河圖,環顧了一下四周,把它掛在了牆上。

那是那幅畫原來就該在的位置。一枚老釘子下面那塊比周圍略淡一些的牆面和這幅畫的大小剛剛好,這是他第一次檢查時就發現的細節。

張起靈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轉身拿起吳邪畫的那張,疾步走了出去。

「中村先生。」吳邪臉上掛著的是標準的微笑,親切陽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兩人是多年摯友,「哎呀,真是抱歉,上次你來的時候,我剛好出去陪朋友吃飯了,實在是失敬失敬。」

那狐狸眼笑了笑,說道,「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叫‘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吳先生朋友多,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吳邪先是一愣,馬上笑道,「不知中村先生這次來所為何事?」

狐狸眼盯著吳邪看了一會兒,淡淡地笑了,從懷里模出一張燙金的請柬,雪白的紙面上畫著日本的國花,遞到了吳邪面前,「下周請吳先生務必賞光。這是我們大日本帝國關東軍參謀長第一次來中國,更是第一次來南方。」

吳邪微微笑了笑,接過請柬,卻沒有看一眼,說道,「我最近身子不大好,去上海恐怕有些不方便。」

「不必去上海,」狐狸眼眯起了眼楮,顯得眼楮更小了,一雙眼閃著精光,像是吃定了他似的,「參謀長之前已有行程安排去上海,來杭州完全是觀光。」

他特意強調了觀光二字,反而讓吳邪心里發毛,這種步步緊逼的狀態讓他渾身不自在,也知道眼下這種情況,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推月兌不掉的,即便如此卻還是想要反抗,「我吳邪何德何能只是個做古董生意的小商人,參謀長先生位高權重,猶如高嶺之花,我高攀不上也無緣結交。」

「吳先生太自謙了。」狐狸眼頓了頓,似乎沒有听出吳邪話中的揶揄之意,「參謀長雖然身受天皇陛下重托,但是也是個和藹可親的人,而吳先生能夠在短短的時間內將吳家生意扭虧為盈,氣魄和能力讓我們都很佩服。參謀長這次特意點名要邀請吳先生,自然是看中了吳先生應該可以為中日兩國友好做出一點貢獻。」

「呵呵,」吳邪笑了起來,說道,「你們日本有句諺語‘有能力的老鷹總是把爪子隱藏起來’而我,絕對不是一只老鷹。」【注︰能やペ鷹ゾ爪メエ】

「吳先生卻也絕不是一只雞。」狐狸眼看著他,說道。

吳邪看著眼前似笑非笑的人,心中拿定主意,底線之上還可圓滑,否則粉身碎骨也斷不會做對不起家國之事。

見吳邪沉默,那狐狸眼笑了,說道,「只是請吳先生賞臉吃個飯而已,不會如此吳先生也要推月兌吧?」

吳邪淺笑,說道,「中村先生都這麼說了,我再推辭倒顯得我矯情了,」他打開請柬看了看,「到時候我一定去。」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狐狸眼很是滿意,連連點頭。

吳邪無意留他用飯,所以他告辭時便沒有留他。中村走後,王盟不由得有些擔心,問道,「少爺,難不成你真要去赴會?」

吳邪嘆了口氣,說道,「瞧他那副模樣,我這次推了,恐怕還會有下次,這次去看看也好,模模他們的底,瞧瞧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只怕是場鴻門宴啊。」

「即使是鴻門宴,我也得硬著頭皮上,你先前說得對,日本人看上的東西,果然很難罷休。」他苦笑了一聲,「王盟,準備馬車,我下午去次鋪子。」

午後,一架小巧低調的馬車停在了西湖邊一間門面不大的古董店門口,門可羅雀生意清淡。雖然這並不是吳家最大的店面,生意也不是最好的,但是只要吳邪說到「鋪子」,必是指這一家。這家小店是他三叔的一個堂口,曾經的掌櫃正是吳邪。如今,這里算是總店,所有的錢都要交到這里才作數。

那本是給無所事事的大少爺一個消遣的方式罷了,可是一夕之間,當他不得不從襁褓中走出來時,才發現這間小鋪子對他來說是再也回不去的記憶,他保留著這里全部所有的一切,也算作是對曾經的自己一種祭奠。

陳舊的招牌沒有變,掉漆的紅木大門沒有變,門口的台階依然少著一塊青磚,上面甚至還有張起靈十年前留下的淡淡血漬。

只是人變了。

站在櫃台後的是一個滿臉堆笑的心月復,對著吳邪點頭哈腰,一旁的紅木貴妃椅上不見了一個慵懶、偶爾會對來人有些不耐煩的小老板。

吳邪輕輕笑了,坐在了那把貴妃椅上,閉起了眼。

也許只有這樣,他才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王盟沒有打擾他,對那掌櫃點頭致意,對方心領神會,領著王盟進了內堂。

「盟哥,賬面已經交了,這里是所有的帳,你對一下。」那掌櫃拿出鑰匙打開錢櫃,給王盟清點。

「一分不少。」半個時辰之後,王盟很滿意的點了點頭,「辛苦了。」

「哪兒的話,不過,盟哥,你看看這個東西。」那掌櫃從櫃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只錦盒,遞給王盟,「這東西我實在吃不準,所以也不敢上架。」

王盟把那只錦盒拿在手中仔細看了看,眉頭擰成了麻花,「像是戰國的物件,我也看不出是個什麼。」

說著,他一挑簾子,走到吳邪身旁,輕聲說道,「少爺,這玩意您給看看。」

吳邪似是有些惱他,抬了抬眼皮,懶洋洋地轉向他手里拿著的錦盒,不由得目光一亮,忙問道,「怎麼得的?」

「回東家的話,前幾日一個算命的瞎子,拿來賣的,說是江湖救急,只賣一塊大洋。」那掌櫃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吳邪倒吸了口冷氣,拿著這錦盒,對王盟說道,「回府,馬上!」

兩人火急火燎地沖回了家,吳邪更是二話沒說失了以往的風度,旁人與他打招呼也沒得理,興沖沖一頭鑽進了自己的屋子。

「少爺,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王盟,咱們這次可撿到寶貝了。」吳邪笑著舉著那錦盒說道,「如果我沒看錯,這只紫金盒子可以追溯到戰國。」

「可以打開嗎?」。王盟問道。

這個問題倒是給吳邪難住了,他皺著眉,把那盒子的頂蓋一擰,露出了一個轉盤。上面有八個孔,每個孔上都有一個數字,像是最近剛流行的電話的撥號盤,「這種盒子是最古老的密碼盒,你要知道密碼才能開。」

這時,不知何時站在屋外的張起靈臉色鐵青的走了進來,他一直盯著那只盒子,目不轉楮,忽然,他伸出自己那根奇長的手指,迅速地撥了八個數字, 一聲,整個盒子蓋自動翻轉了過來,一條銅質小魚安穩的躺在盒子里。

另一邊,在間和式的屋子內,一個男人穿著和服坐在那里煎著茶,留聲機里放著日本的音樂,顯得悠閑自得。

日式的房門被移開,兩個人跪坐在門外,一個是有一對狐狸眼的中年男子,另一個身體健壯一副浪人裝扮。他並沒有看來人,一手往釜中投入茶末,一手不停地攪動茶湯,開口說道,「中村君,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請您一切放心。」中村回答道。

那人閉起了眼,深吸一口氣,輕輕笑了,說道,「中國的茶好香。」

說完,他拿起一支筆,在桌上的那張紙上劃去了吳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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