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盟挨著吳邪壓著嗓子說出那句話時,吳邪覺得自己幾乎立刻便氣血上涌了。
「這個挨千刀的混蛋!這脾氣怎的和十年前一模一樣!」見吳邪氣得跳腳,一旁的家丁都面面相覷,完全無法理解一貫在他們面前冷靜淺笑的小三爺怎麼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罷了,不管他了,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仁至義盡了。」吳邪一甩衣袖,蹭蹭地便往大堂里走。
他一坐在椅子上,瞧也不瞧端起桌上的茶碗就喝,猛嘬了一口,接著便重重地擱在了桌上,吼了一聲,「王盟,我不喝烏龍!這個月的月錢你不想領了嗎?!」
從未見吳邪如此怒過,一時間整個吳家上下噤若寒蟬,此刻就連王盟心里也有些害怕。只因平日里吳邪無論對誰說起話來都是柔聲柔氣的,自從自己跟著他貼身服侍以來,吳邪更是對他照顧有加,從沒少爺的架子,簡直把他當作親弟弟來看。
王盟忙向兩旁使了個眼色,那些下人們巴不得快些逃開,生怕又惹了吳邪不快,平時溫柔的人生氣起來只怕更有威懾力。
「少爺您別氣,我這就給您換去。」王盟不敢再多說什麼,走上前去,端起了茶碗就準備走,畢竟此時此刻饒是他也不敢輕易琢磨吳邪的心思。
「不必了。」吳邪深深吸了口氣,極力地平復著自己的心情,雖仍然沉著一張臉,但是顯然這些年的經歷已經教會他如何讓自己迅速平靜下來,他抬頭看了一眼王盟,說道,「拿過來吧。」
王盟遞上那茶,突然小心翼翼不知死活地問道,「要不要把張爺給找回來?」
「干嗎要去找他回來!」吳邪剛平穩的語氣不由得又激揚了起來,「有那閑工夫我還不如練練字听听曲呢!對了,小花送來的嫁妝里頭有台收音機,是個新鮮玩意,這會兒就拿出來,就現在!」
吳邪窩在房里寫了一天的字,一旁開著收音機,伊伊呀呀的也不知道是什麼節目,大概他自個兒也多半沒有听進去。晚飯時,一干人見他出房門時臉上平靜了許多而且看上去心情不錯,懸了一整天的心總算落了下來。都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沒有人敢再提那個解家的外戚,盡管私下里已經有不少人小聲議論開了,但都被王盟狠狠地訓斥了一番。
夜里,王盟端著一碗蓮子羹敲進了吳邪的房間,擱在桌上,滿臉堆笑地說道,「少爺,您的蓮子羹。」
吳邪「嗯」了一聲,也不抬頭,翻著店里的賬簿。
王盟挨著吳邪低聲說了一句,解雨臣早先留了話便匆匆回了北平。吳邪听聞點了點頭,知道解家也是一堆的雜事,他出來這麼久必定心中不安。
「你還愣在這兒干嗎?」。見王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吳邪摘下眼鏡,問道。
「少爺,我這個月的月錢還是老樣子不會扣吧?」王盟訕笑著問道。
吳邪眯了眯眼,在努力回想著自己什麼時候說過要扣他月錢的事,見他那一張故作鎮定的臉,不由得好笑,拿著賬簿輕敲了下他的腦袋,「我哪次真扣過你錢了?」
王盟似乎長舒了一口氣。
吳邪猶豫了一會兒,頗為謹慎地說道,「听說他的身上還有傷……」
「他那麼厲害,那點兒小傷不礙事。」
「據說臨安城里最近來了很多日本人……」
「又不一定是沖著他來的。」
吳邪捏了捏鼻梁,輕聲道,「他臨走的時候身無分文,似乎只拿了我那件長衫,估計這會兒連飯都還吃不上。」
「說不定,他已經出了臨安。」
「這可不一定,我剛派人去城門那兒問過了,說沒見著過那樣的人,你也知道這些日子進出查的有些緊……」
王盟一愣,心思一轉,偷偷地笑了,低了低頭,道,「那咱好人做到底,更可況像您說的,張爺這位鈞座可是極難得的,不能讓他把命留在了臨安啊!」
吳邪沉吟了一會兒,抬起頭對王盟道,「你說的頗有道理。不過不是我硬要去找他,而是敬佩他刺殺汪藏海的氣節,不能讓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
「是是是。」王盟忍著笑意,為吳邪披上一件外衣,小心翼翼地不讓他看到自己有些扭曲的臉。
張起靈早上等吳邪前腳剛走,便換裝易容混在了吳家的家丁中跟著出了門。他臨走時左思右想,自己是穿著嫁衣來的臨安,如今總不能在穿著嫁衣出去,只得「借」了一件吳邪的長衫,對此,他頗為慚愧。
只是甫一跨出吳宅,他就覺得不對勁。憑他的眼力與機敏一眼就能瞧出這吳家的四周都有人在暗中窺視,他心中不由暗暗吃驚,不知道這些人是沖著自己來的還是本就針對吳家。無論何種情形,一時間都叫他無法離開。他隱在吳家附近那熙熙攘攘的集市中悄悄觀察著那些暗哨。
就在這時,他卻瞥見吳邪接過王盟遞來的饅頭,遠遠望去,那只是普通的吃食。他暗暗驚訝,這個吳邪在短短的一個上午就讓他一次一次地推翻了固有的印象。這算什麼,一個堂堂的臨安城首富在早市上買饅頭和豆漿吃?張起靈從十幾歲時就在軍政商界模爬滾打,見過太多富豪巨賈,可無一是他這般的,這個吳邪太奇怪了。
與此同時,他還發現有兩個人在後面緊緊地跟著吳邪和王盟,雖然看上去沒有多少惡意,但是還是讓人難以安心。此時他幾乎可以確定,這些暗哨都是針對吳家或者吳邪的,與自己毫無關系,現在轉頭出臨安直奔金陵也不會給對方帶來牽連,只是不知為什麼,他心中竟然平白生出了些許不安,莫名地有些擔心吳邪的安危。
這種感覺對他而言有些陌生。這些年來他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只需要為自己負責,可如今,他竟然會對一個幾乎只有一面之緣的人莫名地生出擔憂之情,而他平日里慣有的理智卻讓他同時又對吳邪充滿警惕。
這種矛盾又復雜的感情在他心里快速的瘋長著,他壓了壓心頭紊亂的思緒,告訴自己,這大概是早上听到吳邪與解雨臣對話的緣故。
十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麼?自己與吳邪是不是真如他們所說那樣,曾是舊識?如果是,他又為何不承認?
張起靈瞧見吳邪兩人往回走,那王盟不知在他耳邊嘀咕了些什麼,遠遠地瞧不清他的臉色,只見他一甩衣袖頭也不回地進了大門,而那兩個盯梢的人也回到了吳家周圍的茶攤里,坐在那兒繼續盯著。
他想了一想,還是決定先暫時不走,只是這個決定一下,張起靈便自己吃了一驚。他說服自己,這不過是為了還吳邪搭救自己的恩情罷了。
張起靈從來不做多余的事,可這回卻似乎破例了。
張起靈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整個全局,直到天黑,盯梢的人換了兩班,至于這種晝夜不停的行為,可見這些人對吳家、對吳邪的掌控不會有半點懈怠,這也愈發讓他不安。
忽然,他看見那些人都站了起來,神色有些緊張,他一側身,瞥見從吳家走出很多人來,吳邪領著頭,人人手里幾乎都提著盞燈,王盟在那里不知說些什麼,不一會兒人群都散了,朝各個方向走去,那星星點點的燭光也漸漸地消失在臨安的濃夜之中。
他瞧見吳邪朝自己的方向走來,忙隱到了暗處,但是吳邪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頭朝那些盯梢的人看去。
那些人雖然都穿著平常的衣服,可是這大晚上的在吳家附近的商鋪內閑坐總會惹人顯眼,吳邪更是個眼明心鏡的人,也許白天不會注意,可是晚上必然會發現。
張起靈心中暗叫不好,他皺著眉,半個身子都快出來了,一副隨時準備上前幫忙的樣子。
可是,吳邪這時卻偏偏轉過了身,剛好看清了他的位置,他一驚忙縮了回去,可惜有些晚,吳邪已經快步朝他那兒走去了。
盯梢的人以為自己被發現了,如今不敢跟去,只得繼續扮著自己茶客閑人的角色,但那一雙雙眼楮卻死死地盯著吳邪的背影。
吳邪追了上去,走到拐角張起靈方才消失的位置,那條小巷中只剩一團墨色的濃黑。他小心翼翼地走進,輕聲喚道,「是你嗎?你在哪里?我剛才看到你了。」
突然,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一把拖到了一旁,同時一只手伸了過來緊緊地捂住了吳邪的嘴,他的身子也被夾了起來。吳邪大驚,開始用盡全力地掙扎,可是那制住他的人似乎力氣極大,他完全動彈不得,就在這時,吳邪的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喝,「別動。」
只一瞬間,吳邪立刻就停止了反抗,他听得出對方的聲音,盡管只有兩個字。
張起靈溫熱的鼻息撒在了吳邪的耳邊,同時吳邪細軟的發絲也掃過了他的臉。在黑暗中,兩人無聲無息地緊緊貼在了一起,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那暗中盯梢的人此時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可盡管如此,吳邪依舊可以感受到張起靈加諸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沒有半分的減退,他感覺到對方似乎並沒有放手的意思,不由得掙扎了一下,可是馬上張起靈壓得更緊了,兩個人也貼得越牢了。
吳邪覺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那個人冰涼的手正捂著自己的嘴,他的那顆心正貼著自己的後背與他一起跳動著。
怎麼辦?吳邪的腦子里突然就冒出了這三個字。
見他似乎老實了許多,張起靈緩緩地放松了力道,卻依然沒有松手的打算,又隔了一段時間,他才徹底放開了懷里的吳邪。
吳邪轉過身,兩人在月光下對視著,雖然朦朧,但是張起靈那張熟悉的面孔還是清晰地映在了吳邪的眼中。
「你還好嗎?」。月華撒在他的身上,如水波在他周身蕩開,他輕聲地詢問著吳邪。
「我沒事。」吳邪移開了目光,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四處掃了掃,見周圍沒有人,便對他說道,「我們先回家再說。」
張起靈遲疑了一會兒,沒有出聲,吳邪皺著眉,一把抓起他的手,「此時需得從長計議,如今臨安城里多了許多來路不明的日本人,大晚上的城門都關了,你在外面亂走很容易出事的,我知道你厲害,可是……」突然,吳邪沒有再說下去,他發現張起靈正靠著牆壁輕輕喘著氣。低頭一看,發現他胸前竟綻開著一朵血蓮,在月光下更顯得觸目驚心。大概是剛才挾制他時而扯到的傷口。
吳邪握著他的手更緊了些,此刻也不再多說什麼,小心翼翼地牽著他穿過了幾條小巷,溜進了自家的大門。
家里只有王盟在守著,見到吳邪帶著張起靈進來時大吃了一驚,又見他胸前傷口迸裂血流不止一時慌了手腳,此時吳邪顯得異常的鎮定,親自扶張起靈回了房,囑咐王盟外出尋找相熟可靠的大夫,並且要為大夫換裝萬不可讓人瞧出身份。此舉無外乎是不想讓人瞧出吳家現在有個傷者,至于大夫,多打發點錢財定能守口如瓶。
那天晚上,吳家大少爺新婚的第二日,吳家忙進忙出得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
張起靈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他躺在床上一雙漆黑的眸子霍然睜開,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同時手刀險險地就要落下,待看清伏在床榻旁的人時,他的手僅離吳邪的脖子一寸的距離。從來沒有人敢在他的臥榻旁酣睡。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已經重新包扎好的傷口,望向吳邪的眼神有些復雜。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個在臨安城可以翻雲覆雨的人,掌握著江南古董生意的大批份額,卻會在早市上像個普通人一樣買早飯吃;一張總是淺笑雲淡風輕的臉,但是眉宇間卻偶爾會透出些許的落寞與辛酸;他的嘴上會掛著「我和以前不一樣了」,只是那雙眼眸卻依舊清亮無比。
他對自己似乎是毫不設防的樣子。
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絕沒有想到吳邪昨晚竟然會出來找他。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王盟端著洗漱用的銅盆走了進來。張起靈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接著面無表情地翻身下床。
又是一日春光明媚。張起靈走出房門,看見院子里那株廣玉蘭的花苞正在微風中輕輕搖弋,他閉上眼輕輕嗅著空氣的味道,那是一種沁入人心的安寧的味道,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過上兩天這樣的日子,不再是四處奔走毫不停歇,而是生命中真正意義上的片刻安寧。
此時,他的頭開始有些隱隱作痛,那種記憶深處的熟悉感一點一點的涌出,這種平靜的、俗世無擾的感覺似乎以前也曾有過。
「少爺,大夫說只要再換幾次藥注意別再劇烈地扯動傷口就成了,您也知道張爺他身子骨本就底子好,這些小傷不會有什麼大礙的。」王盟一邊服侍著吳邪洗漱,一邊說道,「我方才瞧他下床那動作可利落了。」
吳邪斜睨了他一眼,說道,「過一會兒我就跟他去說,他愛走就走,老子不留他,只是走之前好歹也要通知一聲。我又沒打算想要一直留著他。」
「是是,只是少爺今個兒咱還得去鋪子里收賬,要不要……」
「照去!」吳邪扔下手巾,丟下一句話。
吳邪推開門,發現張起靈正坐在院子中,仰著頭默默看著天發呆,似乎是听到了些動靜,他轉過頭,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眼神一如既往,平淡無波,就像六月西湖里的水一樣。吳邪正準備開口說什麼,卻見他轉過了頭去,心里暗罵一聲,走上前,站在他身邊,也抬頭看著天,開口道,「你還是在我家養好傷了再走也不遲。反正也不差那麼幾天。」
張起靈沒有回答,依舊望著天,目光平淡如水。
吳邪撇了撇嘴,知道他不會那麼輕易答應,幸好自己方才已經準備了許多說辭,保管能夠留下他。他正準備開口,卻听到那人不露聲色地輕輕說了一聲,「好。」
吳邪一驚,低頭看他,發現他依然保持著望天的姿勢,沒有絲毫的變動,一雙眼楮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情愫,卻讓他感到有一種難以形狀的溫和寧靜。他知道張起靈,他什麼都知道,他知道這個男人一直在做一件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從十七歲那年初見他時,吳邪就知道,這個人的人生注定不會有安寧的一日。
他只有不斷向前走,不能回頭,因為命運早已將他的退路擦得一干二淨,待他回首時,只余一地的空茫。
他什麼時候才能停下腳步歇一歇呢?他又是否知道,曾經有個人答應過他,會在那里一直等他。可如今,他自己卻忘記了。
吳邪微微嘆了口氣,轉身叫上了王盟一道出門。
他沒有看見,那個坐在那兒紋絲未動的人稍稍移了目光,靜靜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吳邪在自家鋪子里待了一個上午,回來那一路上,王盟細說著這些日子的收支,吳邪也只是听著,不作評價,正走著,便到了家門口,只見一個漢子正立在一旁,背對著他們。
「少爺,這位軍爺來找您,可就是不願進去。」守門的小廝一見吳邪和王盟,便哭喪著臉迎了上來,說道。
「這位壯士……」吳邪在後面喚道。
那人轉過身來,膚色黝黑,左臉上有一條明顯的刀疤,一身精壯的肌肉,沖吳邪嘿嘿地笑著,一抱拳,「小三爺!別來無恙!」
見著那人的臉,吳邪又驚又喜,就連一旁的王盟都忍不住走上前去。
「潘子!你怎麼來臨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