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藍踏上公交站台,腳下踩到一片飄落的黃葉,一聲脆響後碎成了幾塊。
天氣已有些冷了,她呼出的氣都能化成白白的水霧。
她剛從培訓機構下班出來,本來在等回學校的公交。可當76路公交車停在她跟前時,她也不知怎的,就抬步踏了上去。車子發動時她才反應過來,她坐上了回家的車。
自從那件事以後,她已有大半年沒回過家。夏潤河也像銷聲匿跡一般,從未來找過她。她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如何,還有錢用嗎?身體還好嗎?天氣冷了有加衣嗎?
車門在下一站打開,車外的冷風襲來,她遲疑了下,還是收回了腳步。終于還是決定回去看一看,畢竟他還是她的父親,這個世上,她唯一的親人。哪怕只是回去看一眼曾今的家也好。
家里的門已經很老舊了,涂在上面的紅漆也月兌落了許多,看起來斑駁得像一張破碎的臉。她插進鑰匙一轉,輕輕推開,「吱呀吱呀」的聲音像二胡的弦胡亂地拉在門梗上。
屋子還是如以往一樣凌亂,落滿了灰塵。
她只當是夏潤河又很久沒回來,竟松了一口氣。
要真正面對他,還真是有點害怕。
十六歲那年,她從那人那里逃出來,整整半年都不曾對夏潤河說過一句話。她並不是恨他,只是怕他。後來時間好不容易將她原本的傷口抹平,卻不想他再次重蹈覆轍,將她原本的傷疤再次割開。
她放開手腳在客廳里收拾起來。這樣的家務對于她來說再平常不過。
那團影子就在她拖地的時候映了下來,她嚇得連拖布都掉在了地上。轉頭有些驚恐地盯著滿臉胡茬的夏潤河,嘴唇抖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夏潤河倒是一點都不在意她難看的臉色,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很平淡地說了句︰「肚子餓了,下碗面吧。」仿佛他和她又回到了以前,他不醉酒,不發脾氣的時候。
他的自然反倒弄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極力讓自己狂跳的心平緩下來,聲音有些顫抖︰「我這就去。」
夏潤河點點頭,揉揉自己因為宿醉還有些疼的腦袋,窩進她剛擦干淨的沙發里。
廚房里的東西還算齊全,冰箱里竟然還有雞蛋和肉,看來夏潤河這一陣子倒是過得不錯。她有些欣慰,緊張的心情也逐漸變得放松起來。
看向客廳閉目養神的夏潤河,仿佛脊背又佝僂了些。
何不就這樣,以前的不快樂總歸是要放下的。
不然人的一生太累,太沉。
她決定給夏潤河做一碗美味的煎蛋面。她一向做事認真,追求完美。一個普通煎蛋都會花些心思,那女敕黃色的蛋黃透著晶瑩的光澤,白色的蛋清如錦帶一般圍裹在外。
她將煎蛋盛到面碗里,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忽然就想到了他。
不知他在英國吃不吃得慣那邊的食物。
轉念一想,那家伙必定是從小吃西餐長大的人,何必為他擔心。
她把做好的面端到桌前,喚道︰「爸,做好了。」
夏潤河應著站起身,剛在餐桌前坐下,有些突兀的電話鈴聲就響起了。
她原以為是他手機響了,但轉眼看到他不知何時換的新手機安靜地躺在桌子上。正疑惑間,夏潤河便用有些沙啞的聲音道︰「愣著干嘛,快去接電話。」
她這才意識到是座機在響。
那部紅色的座機就擺在客廳角落的櫃子上,此刻正狂叫得厲害。那座機不知道停了幾年了,沒想到夏潤河竟又去把它接通了,看來他這陣子確實過得有些寬裕。不過既然有了手機,干嘛又去開通座機。
她沒有時間想這些問題,只是趕忙過去接起電話。
「喂,你好。」
「……」那邊靜靜的,沒有回答。
她立刻就意識到是他,湛謹笙。
這大半年來,他倒是偶爾會給她打個國際長途電話,宿舍的座機,蔣曉洛的手機,甚至連周楚言的手機他都曾打過。
周楚言已經不常在學校,他靠自己的能力成功進入了t市最大的翰齊事務所。雖然只是實習,但已是深得律師界的元老、素有「鐵齒銅牙」之名的盧翰齊的賞識,並且親自帶他入門。
更沒想到的是盧翰齊老先生竟然讓他一個實習生去負責湛氏集團的一個經濟糾紛案。
當時代替湛謹笙打理國內事業的林海峰林經理就火了,拍著桌子沖盧翰齊吼︰「盧先生,你再怎麼說也是和湛氏長期合作的律師元老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總裁不在,你就可以隨便找個還沒畢業的實習生來敷衍我!」
盧翰齊泰然自若地喝著茶,不慌不忙地說︰「林經理,雖然我人老了,但我看人的眼光可不會老。」
「如果官司輸了,一億的賠款你能負責嗎!」
「沒有如果。」
林經理看著盧翰齊極其肯定的眼神,愣是再說不出話來。他只得給湛謹笙打電話,沒想到湛謹笙立刻就準許了。林經理有些氣悶,但也只好無奈地答應下來。
那天蔣曉洛拉著她一起去看周楚言打他人生中的第一場官司,硬是逃掉了兩堂專業課。
不過她覺得那兩堂課還逃得真值,一場官司下來,周楚言的辯口利辭激得對方律師冷汗直流,最後連話都說得不太流利。官司的結果顯而易見,周楚言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場打勝仗。不僅湛氏不需要賠款,還反倒索賠了五千萬。
最後散場的時候,蔣曉洛興奮得恨不得沖上去一把抱住他。
她把蔣曉洛死死地拉住,「他正接受采訪呢,你去添什麼亂。」
她們只得站在一旁等著他彬彬有禮地應付著那些記者。蔣曉洛邊看著鎂光燈下的他,邊有些憂愁地問她︰「微藍,怎麼辦?楚言現在出名了,我的情敵不就更多了嗎?」。
她安慰道︰「沒事兒,你這兒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她以為蔣曉洛會在听到這句話後又揚起一張燦爛的笑臉,卻不想蔣曉洛仍然苦著一張臉,那眼里還真的浮起一層憂傷。
她用肩膀輕輕撞蔣曉洛,「怎麼了?還真把你愁到了?」
「沒有啊!」蔣曉洛揚揚嘴角,「我可是有十足的把握!」
她笑,「這還差不多!」
等到采訪結束,兩人才走上去對周楚言慶祝。
周楚言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實是對方開始覺得我只是一個實習生,便派了一個不是很厲害的律師來。」
她們兩個猛搖頭,「不對不對,是你太厲害了!」
這時那個林經理就走了過來,雖然他面子上掛不住,但仍然無不佩服地向周楚言道了謝,並十分堅決地對身旁的盧翰齊說︰「盧先生你可得把楚言給我們湛氏留著,絕對得留著!」
這麼令人歡喜的事情,事後自然少不了慶功宴。林經理極力邀請周楚言,可他面露難色地看著微藍和小洛。
她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便說︰「你去吧,我們這就回去了。」
「既然是楚言的女友,那就一起吧!」林經理伸手一攔。
林經理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偏巧被有些還沒散去的記者听到了。她只覺得眼前一閃,一下子就置身于耀眼的鎂光燈下。
她急得臉通紅,不停地解釋︰「我不是,我不是,你們誤會了,我是楚言的校友。」
可那些記者哪里听她的解釋,只是對著她一個勁兒地狂拍,投下一個個炸彈般的問題。
「請問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你對今天男朋友的出色表現有什麼看法?」
……
她實在百口莫辯,慌亂中去瞧蔣曉洛的臉色,早已慘白,便更是焦急。
周楚言將她擋在身後,仍然保持著溫潤的笑容,「不好意思,你們誤會了,她只是我的一個普通朋友。」
他那笑容柔和得讓那些蜂擁的記者都一時不好意思起來,尤其是女記者們,終于沉寂下來,四散開去。
周楚言轉頭問她,「沒事吧?」
她搖搖頭,有些不安地去抓蔣曉洛的手,驚訝地發現小洛連指尖都變得冰涼。她懊惱得不得了,稍稍用力地捏蔣曉洛的手心,蔣曉洛才抬頭對她笑笑。
那笑被風吹進微藍的嘴里,舌尖一片苦澀。
林經理不好意思對她地道歉︰「對不起,因為我誤會的一句話,鬧成這樣。」
「沒什麼。」她禮貌地微笑。
「那走走走,一起去參加慶功宴!」
她和蔣曉洛在林經理的盛情邀請下,只得跟著去了。吃過一餐飯後,林經理還覺得不夠盡興,又拉著他們一群人去ktv唱歌。
蔣曉洛去了廁所,她本來就不會唱歌,坐在那里有些百無聊賴地看著林經理和公司的那群人盡情地high。
她的目光滑到正和盧翰齊說話的周楚言身上,剛好周楚言抬頭和她對視。她慌忙去看別處,還沒等起身的周楚言走近她,她就逃一般地奔出了包間,只撂下一句︰「我去廁所看看小洛。」
她心口有些堵。她想起那個陪她每天吃食堂的周楚言,那個和她爭餃子吃的周楚言,那個半夜突然在雪山賓館的周楚言,那個帶她去丹霓山放煙火的周楚言……
那麼多個周楚言重疊在一起印在她的腦海,抹都抹不掉。
他對她來說,仿佛就像親人一樣,關心,照顧。
可是……
她手指上似乎殘留著蔣曉洛冰冷的溫度。
是時候,要走開了。
「小洛!」她推開衛生間的門,蔣曉洛站在鏡子前,听到她的喊聲嚇了一跳,手中的手機險些掉下去。
她察覺到蔣曉洛有些慌亂的神色,忙問︰「怎麼了?」
「沒事沒事,你突然出現把我嚇到了。」蔣曉洛將手機揣回包里,「你是來找我的嗎?」。
「嗯,你都進來這麼久了。」
「好了,那我們走吧。」蔣曉洛挽過她的手臂,仍然那麼親密。
這樣,真好。
兩人走到包間門口正好瞧見周楚言站在門外接電話,緊皺著眉頭,不知在說些什麼。看到她時,臉上的表情愣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決定似的,將手機遞到了她面前。
她一看到這樣突然的動作就知道電話那頭的人是誰了。
滿心的疑惑,湛謹笙怎麼把電話打到周楚言的手機上了?
她接過手機,「喂」了一聲。
那邊和以往一樣,只有淡淡的呼吸聲。
他總是這樣,每次打電話來,只要她接,他就不說話,好像就等著她叫出他的名字。
「謹笙。」她輕喚出聲。
她感覺到蔣曉洛挽著她的手臂忽然一震,疑惑地看去,蔣曉洛又並沒有什麼異樣。便使了個眼神,意思是讓他們先進去。
蔣曉洛心領神會地進了包間。周楚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終于轉身走了進去。
他清楚地知道,湛謹笙已經在對他宣戰。
她被周楚言那個深沉的眼神看得有些怔忡,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還在接電話,忙又喚道︰「謹笙。」
「嗯。」湛謹笙終于應聲。
「怎麼不打小洛的手機?」
「不為什麼。」他冷冷地答。
她忍不住翻白眼,完全忘記他現在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只好轉移話題,「吃午飯了嗎?」。她看看時間,英國和中國有八個小時的時差,他那邊正是中午。
「嗯。」
「在下雨嗎?」。
「嗯。」
……
他這樣的回應她早已經習慣,一般都是她在不停地說,問一下他的近況,講一下自己最近的事情。他也總是靜靜地听著,偶爾輕嗯一聲。
這樣的對話倒也沒讓她覺得有什麼不適,反而期待著他這偶爾的電話,听一下他的聲音,確定一下他現在過得怎樣。就是這樣簡短的話語,如春日的細雨,滋潤了她整個心田。
她說了好多話,說得有些口干舌燥,卻還是滔滔不絕。從自己做兼職教的學生說到現在的歷史教授,從半期考試的分數說到正在準備的英語專四考試……
「掛了。」他終于出聲制止她的長篇大論。
她吐吐舌頭,「嗯,最近天冷了,注意加衣服。」
他頓了一下,「你也是。」
她笑得眉眼都彎了,「嗯,再見。」
「謹笙。」她瞟了一眼正大快朵頤的夏潤河,他顯然完全不在意這電話是誰打的。
「嗯。」湛謹笙一如既往。
「你還真是神通廣大,連我家幾年沒用的電話號碼你都能弄到。」她忽然想起那次在小吃街他說過,她只要等著他來找她就可以了。現在看來還真是這樣,她似乎在哪里他都能輕松地找到。
「他沒把你怎麼樣吧?」他剛剛起床,聲音帶著點點鼻音。
她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個「他」是指夏潤河。
「很好啊。」她心里暖暖的,又注意到他的聲音不對,忙問︰「感冒了嗎?」。
「沒有。」
她听到有水聲從那邊傳來,問︰「才起床?」
「嗯。」
她想象著他現在邊洗漱邊給她打電話的樣子,有些惺忪的眼楮,蓬亂的頭發在晨光下泛著微光。自己身上的細胞便一個個都膨脹起來,整個人都輕飄飄的。
她想,這就是,幸福的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