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熾誕歷2012年,距離創世歷元年還有幾千年。
風是暖的,癢的,還夾著點草的氣味兒,我從一片深深的黑暗中浮上來的時候,感覺迷迷糊糊。然後我睜開眼,一整片藍,大到眼楮都呈不下,偶爾飄過來的幾朵雲,看起來就特軟,讓人禁不住想模模,再揉揉。
我就流著口水看呀看呀,突然想不起我是誰了。
我是誰呢?
我估計那個有著朝霞一樣眼楮的男孩跑過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我一副苦思冥想抓耳撓腮的樣子,然後他就笑了,秀氣的小臉一笑就像剛升起來的太陽,燦爛的沒邊,雖然眼上還帶著一大塊淤青。他說︰「老大~~老大這是我挖來的草藥,你看看好不好用?」
然後所有的痛覺瞬間附體,就好像有誰把那些記憶連帶著疼痛一腳踢回了我陶醉在美好大自然中飄飄然的身體,一下子頭腦都清醒起來。
我叫洛奇。
在混戰于蒙奇鎮大街小巷的十二年的歲月里,我是那些流浪兒的頭。
或者說,曾經是。
使用過去式的原因無非是——就在今天早上,我被鎮上第二大流浪兒乞丐集團一鍋端了。原本是我手下的孩子們,連跑帶爬地倒向對方陣營,剩我一個倉皇逃竄。
其實我也不是不理解他們,畢竟這街上,誰能給口吃的才是真理,但是理解是一回事,情緒是另一回事——老子這麼多年虧待過他們麼?什麼時候有自己一口落下他們的了?!
然後被打的地方就更加火燒火燎地疼起來了——我嘴角疼臉疼眼楮疼眉毛疼手疼腳疼腰疼疼!
于是我說話就沒好氣了,也許還露點氣︰「水斯你老帶(誰是你老大)?!」
那小子愣了幾秒,可能是沒听懂我問了句啥。然後一張臉笑的更加沒心沒肺︰「老大我給你擦擦,擦擦就不疼了啊~」
我一揮手就給他扇地上了,小子有點懵,睜著一雙大小眼(被打的)看我。我說︰「你咋麼走?!」
小子嘿嘿地笑了一會兒,特憨地說︰「我怕你死了。」
後來我才知道,用一副天真的表情說出最氣人的話一直是他的特長,這小子實際行動向我詮釋了「賤」的含義。
于是我抬腿就踹——踹空了。從河岸半坡上一路滾下水里,摔得七葷八素最後一坐在河里,身上全濕了,衣服粘身上還特涼。
然後我哇地一聲就哭了。我也不知道咋能哭的那麼響亮,像是要把這一陣子的倒霉事都哭完,或者更好,把這一輩子的倒霉事都哭完算了。畢竟我也不是動不動就想起我是出生時就被遺棄在垃圾堆的,更不是一想起這事就要哭的人。
然後就感覺有人靠過來了,抱著我的肩……也哇地哭開了。那聲音比我的刺耳多了,又高亢又嘹亮,還拐好幾個彎變好幾個調。
我立馬消音了。
我想著這人是比我淒慘多少啊才能嚎得這麼淒厲。于是我抽抽噎噎的問了︰「你叫啥啊?」
他抽抽搭搭地答了︰「阿切爾,以後、以後我就跟著你混、一直跟著你混。」
兩個半大的小屁孩就這麼在河岸邊結成了同盟,一結千年。
第二天我糊著阿切爾找來的一層綠泥(他美其名曰草藥)去垃圾堆刨食的時候,還真沒幾個人認得出我。我拖著我那殘破的小身板在幾個垃圾堆里翻翻揀揀,好容易翻出個啃了一半的雞腿,簡直是如獲至寶啊!!!這東西,平時就少見,如今對我這身體狀況,簡直就是大~補~啊~
突然感到四道極其凌厲的目光,眼角一瞟,是兩只瘦骨嶙峋黑的都看不出毛發顏色的流浪狗。越瘦的狗越凶,他倆盯著我手里的雞腿,簡直是眼冒綠光,口水流了一地。
開玩笑,我的樣子能比他們好到哪去?
為了這點食,老子還真得發狠讓你們看看,我們這個物種到底是哪點進化的突出!!一擄袖子,我就沖了上去,拳打腳踢又擼毛,被狗牙劃傷了動作也絲毫不受影響,經歷一番惡戰,終于以我的勝利告終。
兩只狗灰溜溜地走了。
洛奇大爺往地上一坐,頭發一撩,就要開始享受我那半根雞腿了。
就在此刻,就在我的雞腿馬上就要送進嘴里的那一刻,不遲不晚地,他來了。
斯萊爾帶著一干小弟大搖大擺地來了。
看到他那雙綠幽幽的眼楮的時候我內心叫囂著要沖上去撕了他,但是我的理智還是屈服了,開玩笑,斯萊爾是我養出來的小弟,那哪是流浪狗級別的戰斗力啊!
對,沒錯,要不是斯萊爾跟對方的里應外合,哪來我的慘痛落敗??!!所以說,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綠眼楮了!!!
「這麼多年沒活動過了,今天親自覓食,是不是有點手生了?」斯萊爾看似面無表情的臉上,裂出一絲輕蔑的微笑。這個表情我太熟了,以前我威逼利誘別人的時候,就是他在邊上用這個給我助陣,真是夠凶殘夠賤!
我連忙在臉上堆起諂媚的笑︰「是啊是啊,長久不活動也不好,從今往後,我多多鍛煉!找到什麼好東西,盡量給您送去,你看成嗎?」。
「呵呵,說什麼虛的,從今天開始怎麼樣啊?」斯萊爾笑了。
我看了看他,又猶豫了半天,肚子餓得一陣一陣的暈眩。一咬牙,還是將雞腿遞了上去︰「老大,您請,您請!」
「那是什麼呀?我看不清,爬過來給我。」斯萊爾慢條斯理地發話。
我在心里早已將他撕了無數塊,可是膝下一軟,還是在土中爬了過去。趁機用力捏了好幾把,希望能給手上留點葷味兒,然後,我顫顫巍巍地把那根雞腿遞上去了。
「這是什麼呀?」斯萊爾看都沒看那個雞腿,一雙綠蛤蟆一樣的眼楮一直若有所地盯著我——不放過我臉上任何一點屈辱的表情。可惜他失算了,我諂媚的都能掐出水來。
「雞腿……」我擠著笑說,直視他的眼楮真讓人惡心。
「呵呵呵,不乖啊你,」他拍著我的臉,「以前給你找回這種東西吃,可免不了被你狠踢一頓呢~」說著,他從我手里拿過雞腿,伸臂一扔,遠處幾條狗一躍而起——得,我白搶了。
「這種東西,」他盯著我的臉,眼楮里是惡狠狠的光,可面子上還掛著笑,「還是去它該去的地方吧……」說著,伸手就把我的頭摁進了土里。
感受到鞋子在我後腦勺上狠狠踩了那麼幾下,垃圾滲進土里的味道溢滿整個口腔鼻腔。我听到斯萊爾遠遠的但很具有穿透力的聲音︰「天黑之前,給我滾出蒙奇鎮!下一次讓我見到你,我就殺了你。」
他的語言那麼普通,以前我欺負別人時候那些卑鄙無恥狂傲不羈的那些狠話他一句沒學會。可他有一點做的特別好,誰都比不上。
他說到做到。
過了一會兒,也說不清楚是一小會兒還是一大會兒,我听到阿切爾悄悄溜達過來了,整個蒙奇鎮出了他沒有人腳步那麼悄。猥瑣。
然後我听到他輕輕地叫我︰「老大……老大……」
我猛地把頭從土里拔出來,給丫嚇了一跳。他拍著胸口,特憨特傻特欠踹地說了一句︰「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被悶死了。」
我沒理他,面無表情地呸嘴里的土,順便把鼻孔里的土挖出來。那廝湊過來,天已經擦黑,我現在才看清楚,那麼大雙眼楮含了好多的水,反光,他顫巍巍地說︰「……老大……」
看來真嚇著了。
我又呸了幾口,說︰「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不?」
他忙不迭地點頭,跟搗蒜似的。
我說︰「你傻不?跟著我可能還比不上只流浪狗,你好歹想想再回答呀!」
他憨傻氣又上來了,推著我︰「快走吧走吧,天黑之前咱得出城呢~」
我一格他,我說︰「你什麼想法?我現在無權無勢你跟著我圖什麼?」
他一愣︰「……我都認你當老大了呀……」
我搖頭︰「沒有人會憑白無故對別人好,你說吧,你圖什麼?」
他看著我,然後吸了一口氣,說︰「我圖你能從狗嘴里搶肉吃!!」
我看著他。
他臉都憋紅了︰「我小時候腦袋都被人打開花了,你還把我撿回去,還給我搶了一塊肉吃,吃完,我就好了。你還說,跟著你,就沒人能再把我的腦袋打成西瓜!」
我看神奇生物一樣的看著他︰「你就信了?」我都忘了我還干過這種事?
他歪頭︰「我都信了六年了!」天漸漸黑下來,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能看見他的眼楮,特別亮。
後來我再跟別人說起阿切爾的時候,我說我倆十二歲就是好哥們了,他老是跳出來搶白,呲著一口明燦燦的白牙︰「比那還要早,早六年!你這個大傻瓜!」
可那都是後來的事了,當時我是怎麼做的?
我听完他說話拉起他撒開腿就跑了。廢話,再不跑,天都黑了。
那時候我記得我挺高興的,在我突然間什麼都沒了的時候,還有一個傻子傻乎乎地要跟著我,展望著明天吃肉的好日子。
真好,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也許我並不是什麼都沒了。
晚上,我倆在荒郊野外靠著一小簇火取暖,他又不知道從哪找的綠泥給我糊上。然後他縮到後面,拿著根樹枝挑啊挑,半響,他輕聲問︰「老大,斯萊爾那麼對你,你……你怎麼……」
「哪麼對我?串通別伙把我抄了?把我的雞腿扔了,把我踩腳下?」我嘆了口氣,「尊嚴是什麼?底限是什麼?能吃嗎?」。
他傻不拉幾地看著我,好像不明白,又好像剛開始明白。
我說︰「不過,我記下了。斯萊爾做的一切,我都記下了。」我把樹棍一扔,喝道︰「睡覺!」他迅速團成一團滾邊上了。
我洛奇很少記東西,真正往心里去的,除了非常快樂的,就是最厭恨的,厭恨到不報不消。斯萊爾和他那雙綠眼楮……
「老大,看,寶石~」那貨又開始聒噪。
「放屁!睡覺去!」
「老大,星星,漫天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