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王府。
「長恭,在這朝堂之上,想要自保已是不易,想要不參與朝爭而自保更是萬難。就連你明月叔叔如今也參與到了這朝爭之中。而老夫在北齊已歷四朝,猶能不參與朝爭而屹立不倒,為何?」段韶斜睨他,似笑非笑。
高長恭擰眉,「因為主上對段公從無猜忌之心。」
「那又為何無猜忌之心呢?」段韶笑道。
「這……」
「因為我活的像個人——一個普通人,一個他們所能想象的普通男人。而他們已給了我這普通人想要的一切,自然認為我應當滿足,而我確實也很滿足,自然也就再無猜忌了。」段韶循循善誘。
「普通人?」高長恭喃喃而語,困惑不解。心道自己就一直想做個普通人,難道自己所作所為不是普通人該做的嗎?
「不錯,普通男人!這樣的人會有三愛,一愛錢,二愛權,三愛美人。」段韶在笑,笑得像只老狐狸。
高長恭听後也不禁失笑,這三樣自己還真是欠缺,倒是段韶不管是真是假,全都佔了。
「可惜長恭你三樣都不會,叫帝王對你如何放心?」段韶惋惜,「如今你要自保都已不易,又拿什麼去護佑妻子家人?」
「我……」高長恭語塞。
「你不僅未讓帝王安心,反而淨挑他忌諱的事做,當真不顧以後了嗎?」。段韶頓了頓,進而解釋道︰「如今新帝剛剛登基,廢帝仍在,你此時離職,不是對新帝的挑釁之舉嗎?」。
看著長恭低頭不語,段韶非常滿意自己的勸諫。
「你現在仍要堅持離職而去嗎?」。段韶微笑,等待著長恭否定的答案。
高長恭抬眼,目色平靜如水。「是。」
段韶的笑立時僵在臉上。「你——冥頑不靈!」
「長恭本是頑石,不堪雕琢。再在段公這里,徒給您老添堵,不如就此告辭,還望段恭保重。」說罷,深深一揖,便要轉身離去。
「慢著。」段韶看著他挺直的背脊,無奈開口,「一月為期,屆時務必回來。」
長恭愕然轉身,「段叔叔……」
段韶笑嘆,「我敗給你了,倔小子!」
高長恭再一揖,「多謝段公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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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平原王府出來,長恭遣走親隨,獨自一人漫步于鄴都街頭。
集市小販依舊在叫賣,客棧里仍是來來往往穿梭著旅者行客,街道上的小孩子依然跑來跑去,景色未有半分改變。只是一年前曾攜手漫步于此的人——如今又在何方?
高長恭仰望藍天,平伏一下自己的心緒。
自一月前,在尉相願那里輾轉得知北周一役,最終以幻樓覆滅,三公子落入渭水生死不明開始,自己每日就如同活在煉獄一般,焦灼不已。但身為並州主將,又怎能丟下幾萬大軍于不顧,獨自離開?雖曾多次上表告病請辭,但奏折均石沉大海,無有回音。
如今,終能月兌下這一身重任,無論是何緣由,高長恭都想好好謝謝當今的君王。
「元兒,無論你在哪里,我定要將你尋回!」高長恭對天發誓,引來旁邊行人一片側目。
「不用尋了,我回來了!」熟悉的聲音自後面傳來,長恭不可置信的轉過身,只見身後不遠處站著一彩衣如雲的女子,嬌笑著看著自己,而後似彩蝶一般朝自己奔來。
張開雙臂,將其擁入懷中。良久,良久……高長恭才相信這不是夢境。
「你……」兩人同時開口,相視而笑。
「你瘦了!怎麼這麼不會照顧自己!」鄭元怒目。
長恭怔了怔,在她的眉間落下輕吻,恢復了他一貫的溫柔和珍視。「你呢,把自己照顧的好嗎?」。
鄭元瞪著眼,故意氣他,「好,好得不能再好!我何時會虧待自己來著?」
「那就好。」
鄭元郁悶,這是什麼回答?
但見他蒼白消瘦的樣子心里陣陣發酸,將自己的頭埋在他的胸前,再也止不住抽泣,「不好,一點也不好!好難受……」
長恭蹙眉,緊張地將鄭元稍稍拉離自己,仔細查看,「怎麼了?怎麼不好了?哪里難受?」
鄭元無限委屈地抬眼看他,「因為我想你啊!每天、每時、每刻,我都在想你,好想好想,怎麼能好?怎不難受?」
長恭吁了口氣,寵溺地笑了,「那往後你就別再四處跑了,一直待在我身邊,可好?」
「不好,下次定要拐你一起跑!」鄭元越發矯情。
「好,都听你的。」
鄭元哭泣漸止,發現長恭前胸已被自己的眼淚鼻涕弄了個透濕,不覺笑了起來,「你的衣裳要換了……」
長恭捧起鄭元的小臉,溫柔地替她擦去臉上殘留的淚花,輕聲笑了笑,「那也得回去才行,總不至于讓為夫在這里更衣吧?」
鄭元紅了臉,低頭不語,任由長恭牽著小手,慢慢向家中走去。
次日醒來已是天光大亮,鄭元微微扭動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醒了?」耳邊傳來溫柔的輕笑。
鄭元吃驚地睜大雙眼,發現自己仍在長恭懷中,「你……」
「看見我——這麼吃驚?」高長恭親昵地刮了下鄭元的鼻子。
呆住的鄭元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不上朝?」
「告過假了,想陪著你。」
鄭元滿臉飛紅,小聲嘀咕,「唉……我會被說成禍水的……雖說……沒什麼做禍水的本錢。」
高長恭輕笑,親了親鄭元的額頭,「誰說沒有?昨晚……累壞了吧?」
鄭元想到一夜旖旎,臉上燒得越發厲害,「你……你還說……」鄭元羞得往被中鑽去,惹來身邊陣陣輕笑。
長恭半倚身子坐了起來,柔聲道︰「你若還累,就再睡會兒。」
鄭元將腦袋從被里鑽了出來,「不了,醒都醒了。」
長恭左手一勾,拾起床邊地上的腰帶,腕上一抖,那腰帶就如長了眼楮一般,將散落在房中各處的衣物一一卷了過來。
鄭元瞪大眼楮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幕,心道——原來武功還可以這麼用的。
長恭回頭見鄭元目瞪口呆的樣子,笑道︰「怎麼了?」
鄭元一臉崇拜的看著他,「你知不知道,你好帥哦!」
高長恭忍俊不禁地微笑起來,揉了揉鄭元的發,「傻丫頭。」
兩人起身後,喚來煙嵐梳洗。
長恭則拿起梳子,為鄭元梳頭。
這時外面有侍從來稟,「王,婁太後派人傳召,讓王與王妃今日去宮中赴宴。」
高長恭蹙眉,鄭元苦笑,「他們知道的到快!」
「你若不想去……」
「不,我去!」鄭元抬眼看著長恭,微微一笑。
這是鄭元第一次以蘭陵王妃的身份參加宮宴。雖然她一直並不介意自己的妝容,但卻不希望第一次在宮宴中出現便讓高長恭失了顏面,所以此次裝扮極為仔細。
對著銅鏡,鄭元細勾眉峰,畫出細眉如柳,眼線微醺,顧盼之間皆是風情;將白色的香粉輕抹在鼻梁之上,讓鼻梁看起來嬌俏挺拔;用暗色的胭脂拉出鼻影,亮色的胭脂抹出腮紅;唇線淡淡勾勒,顯得性感妖嬈。又將烏發重新披散,一縷縷梳的光滑,盤出芙蓉歸雲髻,點上幾只玉釵,顯得雍容卻不庸俗。
整裝已畢,一旁伺候的煙嵐已經看的說不出話來。
鄭元在她面前輕輕揮手,讓她回神,「怎麼了,姐姐?」
煙嵐眼中竟是激動與佩服,「小姐啊,你能出落成這般,只是平日為何不畫?」
鄭元輕笑,「我就是日日妝扮成這般,也及不上你家姑爺,不如不畫。」
此時,高長恭從外面進來,「可準備好……」一句話哽在喉中,直直地看著鄭元,眼中淨是驚艷。
「沒見過我嗎?」。鄭元嬌笑著,上前拉著長恭的衣袖輕搖。
高長恭輕笑,「怎麼畫成這般模樣?」
鄭元不解,「不好嗎?」。轉身又對著銅鏡仔細瞧著,「是哪里……不妥?」
長恭將她拉入懷中,深情的看著她,「‘其艷若何,霞映澄塘。’只是不希望讓外人看到你這般美麗模樣。」
鄭元听了雖心里極為受用,嘴上卻說︰「你又來取笑我!我別的沒有,自知之明還是有幾分的。我之所以要妝扮一番,是因為今日進宮,以我姿容,在一干女眷中怕是排在末端了,那樣豈不讓你丟臉。」
長恭蹙眉,「你就這樣看輕我?」
「不是這樣看你,而是受不了外面那些人的嘴臉!」
長恭笑得有些無奈,「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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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台宮中,宮燈高懸。宮女內侍均身穿亮麗的衣衫往來穿梭。
不出所料,這里果真就是一場選美,各府女眷一個個無不打扮得花枝招展!高長恭與鄭元坐在桌旁,只自己安靜的吃菜,未與他人寒暄。
「長恭佷兒,你這些年一直領軍戍邊,分外辛苦,陛下讓我敬你一杯。」一個陰沉的聲音忽然響起,高湛在鄭元沒發現時已走到她和長恭桌前笑吟吟的舉著杯子。
高長恭已站起身,恭敬的舉杯道︰「不敢,承陛下信任,諸將抬愛,臣卻之不恭。」說罷兩人舉杯一飲而盡。
高湛喝完酒,臉上的笑得更加燦爛,卻讓鄭元有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感覺。
果然他又笑道︰「皇佷太客氣,誰不知道這些年你轉戰南北,身先士卒,愛兵如子,軍中威望直逼明月將軍。如今你府里又有了個精明利落的操持,真是讓人羨慕呀!」
說到這兒忽又嘆氣道︰「如今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皇佷的子嗣。你們兄弟之中,哪個不已是兒女滿堂?而你卻……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听皇叔的勸,你還是要多納幾房妻妾,盡早開枝散葉,多子多孫多福氣,讓太後她老人家看著也高興不是。」
說著眼珠一轉,向鄭元瞟來︰「王妃出自士族大家,受鄭公教誨,最是明事理的人,自然不會見怪。」
他這麼一說,附近眾人均臉色古怪,以看戲的眼神盯了過來。
婁太後高坐在上,以她的年紀也該是耳不聰,目不明了,不知為何此時卻突然清明起來。居然在上面接口道︰「是啊,長恭媳婦,你嫁給孝瓘也已有一年光景,卻無半點動響,著實讓人著急呀。听聞你自幼體弱,並州苦寒之地怕是又住不慣,此番回洛陽調養竟一去數月,這樣下去,我皇家血脈何以延續?鄭公忠孝傳家,其中道理你也是明白的。你說,是不是啊?」
鄭元苦笑,果然來了。怕是高長恭前番拂逆積怨未消,而有今日之舉。只是他們個個說的義正言辭,在情在理,況在這個講究三妻四妾、多子多孫的時代,高長恭只娶一個王妃似乎還真有些說不過去。更加關鍵的是——他是真的還沒有子嗣啊。鄭元再玲瓏剔透,一時也被他們說的無奈。
剛要起身回話,高長恭忽然用手按住鄭元手背,若無其事的接口道︰「皇祖母教訓的是,孫兒受教了。」然後便再無下文。
然而如此一說,讓人也不好再說什麼,婁太後只得訕訕一笑,「既然這樣,哪日你有中意的便來與皇女乃女乃說,哀家替你做主。」
高長恭只是一笑,再無答話,讓四周豎著耳朵等待下文的三姑六婆好一陣失望。
鄭元低頭嘆息,心思百轉,突然手被緊緊攥了一下,一怔側頭,長恭溫和的淺笑映入眼簾。鄭元忽而覺得四周的喧囂離自己很遠,心里只有一片平靜和安詳。
宮宴上的酒杯依然交錯,鄭元的頭已開始有點微微發暈。她向來量淺,而長恭的酒量卻似乎很好。宴席上幾乎每個武將都會過來敬酒,高長恭都他們一飲而盡也沒見半點醉意,而鄭元每每只是淺嘗便已不行。
「現在他們喝的正是熱鬧,你悄悄離席去園中稍歇應該沒人注意。」長恭在鄭元耳邊低語,讓鄭元酒醒了一半。
走在宮中蜿蜒的長廊之上,涼風徐徐,原本的醉意已然全無。忽听得風中似乎有啜泣之聲,若隱若現,似有似無。
鄭元循著哭聲一路前行,來至一假山之下。只見一少女懷抱琵琶,正坐在假山上哭泣。
鄭元蹙眉,這宮中隱晦多半不問為佳,轉身正要離開。卻听得那少女哭泣漸止,撥了撥琴弦,輕輕唱道︰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會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這樣和我一唱一和
我知道午後的清風會唱歌
童年的蟬聲
它總是跟風一唱一和
當手中握住繁華
心情卻變得荒蕪
才發現世上一切都會變卦
當青春剩下日記
烏絲就要變成白發
不變的只有那首歌……」
鄭元越听越驚,眼中淨是不可置信,不禁開口,「你是誰?」